第40章 第四十章

第40章 第四十章

路楠把《奏鳴曲》放在沙發上。她放得很輕很穩,畫是好畫,她還沒來得及分心生出別的情緒,本能地想好好對待一切好的、但又易碎的東西。

宋渝的傘放在門邊,濕淋淋地往下淌水。路楠想提醒她把傘拿開,故我堂里多是舊書舊物,不能受潮浸水。這平時聽慣了的話在她喉頭打轉,最終沒說出來。想到宋滄和他的故我堂,路楠心裡頭有種冰冷的東西,正在逐漸擴大、蔓延。

從腳開始,她浸沒在這種冷之中。

宋渝也沒說話,她打量路楠,目光掃到樓上,又回到眼前的路楠身上。宋滄的故我堂從來不招新員工,宋渝對這小店鋪的事情並不關心,但她很熟悉弟弟的性格:他非常重視自己的私人空間,不是親密的人,不可能涉足他的個人領域。

她想起在醫院裡,宋滄那古怪又執著的叮囑。

「原來是你啊。」宋渝說,「原來他讓我別欺負的那個女朋友,居然是你。」

路楠從沙發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挎包:「現在不是了。」

「高攀,他說你配他是高攀,說你比他好太多。」宋渝彷彿頭疼,她也被今天的意外相遇弄得迷糊了,氣完反而笑出聲,「你為什麼一定要纏著我們?我的女兒,我的弟弟,你是跟我有仇……」

「讓開。」路楠已經走到她面前。

宋渝一怔:眼前的女孩很陌生,彷彿不是當日呆站著任由她教訓的可惡老師。路楠的冷淡和沉默讓她看起來不好惹,宋渝被她看著,下意識後退一步,讓出道路。

路楠拿起自己的傘,拉開門。她的手冷極了,準備走出去的時候腳下踢著什麼,低頭一看,是小三花在她腳下走來走去。它焦慮而緊張,渾身毛髮炸開。店裡來了陌生人的時候,它總是跟哥哥姐姐一樣藏在貓窩或者書架底,狹窄的空間能給它安全感。但這一刻它彷彿預感了什麼,不顧宋渝就在這裡,竟衝出來試圖挽留路楠。

路楠低頭看它,說不出一個道別的字。連小貓也變得陌生了。它長大得很快,已經是一隻圓滾滾的、充滿活力的貓。和當夜在縈江石頭上救下的小東西完全不同。

她用腳輕輕把小貓推回店裡,跨出門口。玻璃門在身後關閉,霎時間灌入耳中的,只有風雨和鈴鐺的聲音。

路楠撐開雨傘往前走。心裡頭那片冰冷的東西沒有融化,硬結成一團,讓她整個人變得僵硬沉重。心裡盤桓的事情太多了,在無數回憶的片段里,唯有一個問題清晰地浮現:為什麼?

亮著紅燈的路口有足以淹沒雙足的積水,下水道堵了起來,還沒人去疏通,污水橫流的路面上漂著垃圾。路楠站在人行道上,胸口開始有熱的火竄起來,燒得她背脊發麻,腦袋嗡嗡作響。

是宋滄先跟她搭話。是宋滄先說「我相信你」。是宋滄和她去調查一切,給她擁抱,給她面對往事的力量,緊緊地抱她,很真切地眷戀她。

是宋滄開始的。

路楠現在還不覺得傷心,她久久立在雨中的道路上,在人們奇怪的目光里,空著的那隻手攥成了拳頭。

傍晚六點,宋滄的車子在安寧路路口堵上了。他很焦慮。手機丟失,無法聯繫路楠,路楠一定等得很著急。

雨這個時候才有稍緩的跡象,宋滄心裡卻完全平靜不下來。

今天在肖雲聲手機里看到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作惡者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在視頻里還是在橋洞下,他一直笑著。欣賞許思文和楊雙燕的崩潰,和欣賞宋滄的震愕,對他來說都充滿了同樣的樂趣。

「受害者變成加害者的感覺怎麼樣?」肖雲聲笑夠了,認真問宋滄,「無辜嗎?這些人裡頭有誰是無辜的啊?沒有。她捅我一刀,那麼重,我給她點兒教訓是應該的。當大哥的,管教小孩子,是我的責任……」

宋滄沒讓他把話說完,把他按在地上狠捶幾拳。

他原本打算逮住肖雲聲之後直接帶他去派出所,但在看見許思文的視頻之後,這個念頭變了。他不能讓許思文做過的事情暴露。肖雲聲這樣的人,面對訊問,他必定是很樂意抖摟一切,自己的不幸必然要搭配他人的不幸。渣滓,渣滓……宋滄拉著肖雲聲衣領讓他坐起,正要再下一拳,肖雲聲開口了。

「你呢?」他咳嗽兩聲,笑問,「你跟路老師說過你是許思文舅舅了嗎?」

宋滄揍不下去了。他鬆手放開肖雲聲,肖雲聲重重倒地。

「許思文是你的顧慮,路老師也是你的顧慮。」肖雲聲舔了舔嘴巴上的血,「宋老闆,放了我吧,就當今天沒見過我。」

宋滄逼問出肖雲聲的住址,拿走了肖雲聲的隨身證件和所有銀行卡。他無法自行做出決定。肖雲聲與許思文和路楠相關,他現在迫切地想找到路楠,告訴她發生的一切。

推開故我堂的門時,宋滄覺得有點兒古怪。三花藏在書架下面只露出一截尾巴,門口周圍儘是水漬,沒人處理。

「路楠?」宋滄喊。

小廚房的拉門打開,宋渝端著一杯水走出來,不悅看他。

宋滄腦袋嗡的一響。

他這才看到沙發上放著許思文的《奏鳴曲》。知道書房鑰匙並且可以進入書房的,只有路楠。

「人走了,別找了。」宋渝坐下喝水,皺眉問,「這個情況,你是不是得跟我解釋解釋?」

「你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宋滄直接問。

宋渝被他氣笑:「你跟我說,你不會放過害思文的人。結果你就是這樣的『不會放過』?我開始還以為你是騙她,玩玩而已,但你不是會在這種事情上亂來的人。在醫院裡當著思文的面跟我提要求,不能欺負她。你對得起思文!」

她越說越氣:「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出事之前還是之後?」

宋滄無心在這個問題上解釋。「讓思文變成這樣的不是她。」他直視宋渝,「你應該向她道歉。整件事情里,只有她是最無辜的,警方的調查結果早就公布,你們為什麼一直都不肯信?」

宋渝尖聲一笑。她沒想到宋滄居然會為路楠錯亂到如此程度。

「她無辜?她怎麼無辜?!」宋渝一想起躺在病床上的許思文,眼淚就要出來了,「我的孩子專程跑到她的辦公室跳樓,她難道就沒有一點錯嗎!」

宋滄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頭髮。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對宋渝會是可怕的衝擊。

「好,我告訴你思文為什麼這麼做。」宋滄從楊雙燕的母親與肖雲聲父親再婚開始說起。

宋渝起初聽得不耐煩,得知肖雲聲帶著章棋和梁栩欺凌楊雙燕后,她的目光從困惑,漸漸變成吃驚,講到肖雲聲認為許思文愛慕楊雙燕,並以此脅迫她對楊雙燕出手的時候,宋渝失聲大喊:「不可能!」

她是不會、也不能承認自己的女兒曾做出這種事的。

對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或者最重要的人擲出酒瓶,在仇敵面前用自己的雙手對那個人施加恐怖的侮辱和死亡的威脅,這種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它是一種不可能得到原諒和安慰的摧毀。

和許思文曾經用極端方式傷害過楊雙燕相比,兩個女孩之間的感情現在成了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思文是被迫的……那個什麼聲,是他逼迫思文這樣做的。」宋渝忙說。

宋渝無法接受許思文曾做過這些事情。同樣的,許思文也不能接受自己竟是這樣惡劣的人。

她在一切結束後來到故我堂,她想尋求宋滄的幫助。沒有任何可以呼救和援助她的對象,父母從一開始就被她剔除在外,她唯一信任的只有宋滄。

然而宋滄不在。

找不到宋滄,許思文徹夜不歸家。她在楊雙燕家門口外徘徊,試圖得到楊雙燕的諒解。肖雲聲攛掇楊雙燕去見她,他不知道兩個女孩之間說了什麼,但結束談話之後,楊雙燕的狀態變得更差了。

楊雙燕仍舊是靶子。許思文投擲酒瓶的視頻成為更重要的脅迫證據,她和章棋、梁栩一樣,成為肖雲聲取樂的棋子。她身邊沒有任何能幫她的人。

楊雙燕在學校崩潰、入院治療之後,小團體失去了他們之中最重要的靶子。

於是新的靶子產生了。

宋滄在橋洞下聽肖雲聲說這一切的時候,忽然明白為什麼梁栩會那麼恐懼。為什麼是這個不夠聰穎也不夠精明的女孩子,第一個向旁人呼救——沒有了楊雙燕,許思文成為取樂的靶子;沒有了許思文,下一個靶子就是梁栩。

宋滄清晰地記得,路楠曾說過,在跳下去的前一瞬,許思文說了一句「老師,對不起」。

她在學校里徘徊,在路楠辦公室外徘徊,結束了一場痛快的大哭之後,跳上窗檯。宋滄直到今日才明白,肖雲聲逼迫許思文去做這樣一件事誣陷路楠,讓路楠失去工作、名譽和平靜生活;但許思文真正跳下去的時候,她自己也懷著贖罪的心態。

彼時楊雙燕已經在許思文的生活里消失。她們斷絕了聯繫,許思文最後看到的楊雙燕,是被人帶上救護車的樣子。沒有什麼比那一幕更直觀地讓許思文了解,她也是摧毀楊雙燕的力量之一。

甚至,她比肖雲聲更惡劣。

宋渝聽得呆住,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宋滄渾身濕透,在屋子裡冷得發抖。小貓溜到他腳下,暖水袋一樣依偎著他。

「她……她為什麼不跟我說?」宋渝怔怔問,「我是媽媽,我,我……」

她瞬間想起許多事情,懊悔和痛苦石塊一樣填塞她的喉頭。

此時在醫院裡,護工正給許思文擦臉。她看見少女的眉毛微皺,便放輕了手上的力氣。

洗凈毛巾擦手時,瘦弱的手指動起來,嬰兒一樣鬆鬆地握住她的拇指。

護工吃驚抬頭。床上少女雙眼緩慢睜開,無焦距的目光正凝視著蒼白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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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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