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周六不是晴天。高宴從家裡出發去市美術館,經過海邊的跨海大橋,看見濃厚的積雨雲在海平線堆積。他帶了一把長柄的二十四骨雨傘,是雨具也是拐杖。

他受傷的是手,骨裂。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高宴倒沒覺得有這麼嚴重。但他樂意扮得孱弱,有時候這是個保護自己的辦法。市美術館的新館外包給工程隊,新館驗收不成功,要改給排水,工頭暫時拿不到錢,工人自然領不到工資。幾方人馬已經吵了很久,今日高宴作為媒體代表,是來見證調解的。

雖然天氣不好,但工作順利,高宴心滿意足。他穿過本館,看見JK的畫展已經開幕,現場紅男綠女,十分熱鬧。高宴先是看見巨幅海報上宋渝的名字和小照片,吃了一驚,扭頭髮現展廳中央懸挂了一張兩米多長的畫布,正是《早春》。

【你說的那畫兒沒撤,我去看看。】高宴給路楠發去照片。

路楠正在故我堂里喂貓。宋滄下午就要去KK酒吧逮肖雲聲,正重新翻檢許思文的電腦雲端。收到高宴微信后,路楠顧不上回復高宴,直接先聯繫沈榕榕。

沈榕榕正在家裡睡大覺,才聽了兩句話,立刻從床上彈起。

「我知道了。」她碾牙冷笑,「那天不應該放過他的。」

她轉而聯繫高宴,問他現場情況。高宴正在展子里亂晃,通過欣賞蔣富康的畫作來提升自己的藝術鑒賞能力。沈榕榕劈頭就問:「高宴,你跟的是法制線,那你有沒有什麼跟藝術線還是社會新聞的同事?都給我叫上。我今天不讓蔣富康出名我就不姓沈!」

高宴聽得一愣一愣的:「發生什麼事了?你認識這個JK?」

沈榕榕一面往身上套衣服一邊簡單給高宴說了自己和JK的關係:「《早春》上畫的就是我。我不是氣他畫我。我給他當模特,這是經過我同意的,但我不樂意展出去給別人看。這人沒有底線,也不守承諾……」

「不是你啊。」高宴站在《早春》的標牌前。這是畫展最顯眼的一張,又是畫展的主題,拍照參觀的人最多。標牌上的字也很清晰,高宴隔著兩個人也看得清楚:「上面說,畫中的女主角是路楠。」

沈榕榕怔住了。

高宴想到這畫展與宋渝的關係,有些話咽回肚子里,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宋滄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忙走到一旁接聽。

電話是宋渝打來的,告訴他許思文情況穩定了許多,經過爭取,醫院同意在今天增加探視人數。宋滄立刻放下電腦,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我家裡有點兒事情,我得去一趟。」宋滄出門前回頭說,「路楠,這件事過去之後,我把我家裡人介紹給你。」

路楠一聽這話就有點兒畏縮:「這麼正式嗎?」

她和宋滄在一起還沒有很久,見家長這種儀式總是太正規也太莊重了,路楠搖頭:「再說吧。」她目送宋滄離去。

宋滄有心事,她很清楚。這心事隱隱約約和自己有關,路楠不催促,決心等他開口。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如果是壞事——路楠想不出事情還能壞到什麼程度,小貓在她腳下打滾,催促路楠跟自己玩耍。路楠關上故我堂的門,把潮濕空氣和風鈴聲全都隔絕在外。

抵達醫院,宋滄直奔許思文的私人病房。許思文一直昏迷,但正在逐漸好轉,這幾日似乎對外界聲音有了點兒反應。護工守了兩天晚上,發現許思文有手指輕動、眼珠轉動的跡象,立刻通知宋渝。宋渝撇下所有工作和交際回到醫院,一步不敢離開。

病床上的少女瘦得脫了形。醫生的意思是,她能聽見聲音,但現在還沒有蘇醒的能力。宋滄坐在病床邊,告訴她故我堂發生的事情,鬧騰的四隻貓兒,賣書賣畫的趣事,還有新交的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了?」宋渝吃驚。

「這很奇怪嗎?」宋滄用溫熱的濕毛巾擦拭許思文的手,「我以前的女朋友,有兩個還是你介紹的。」

「肯主動說出來,還這麼正式,還是頭一次吧。」宋渝好奇,「什麼樣的姑娘?」

「好姑娘,比我好多了,是我高攀。」

「什麼家庭?你還高攀?」宋渝不信,「是本地人嗎?那我應該認識。馬行長女兒?還是陳爺孫女?」

宋滄只是笑,忽然說:「你別欺負她。」

宋渝笑了:「你怎麼回事?只是女朋友,就為了她先壓制你姐姐?」

「你先答應我。」宋滄說,「我很喜歡她,希望你也能重視她。」

宋渝被他的鄭重其事弄笑了,草草點頭:「行,我答應你。什麼時候讓我也看看?」

宋滄反過來問她最近情況。得知女兒情況好轉,在外地出差的許常風立刻取消會議回來,現在正在飛機上。宋渝最近還給自己的情人辦了個畫展,今日正好開幕,但她已經顧不上那邊了。

「姐,這是什麼?」宋滄忽然問。

他捋高許思文的袖子,發現她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個拇指大小的刺青。看形狀,是一隻展翅飛翔的燕子。

宋滄想起梁栩說過,肖雲聲通過這種記認來確定自己的控制欲。

可是,為什麼是燕子?

「……思文的朋友,楊雙燕,你記得嗎?」宋滄問宋渝,「她們倆是因為什麼不聯繫的?」

「楊雙燕休學了。」宋渝答。

「休學了所以不聯繫?這不可能吧。如果是好朋友,怎麼會因為休學就……」宋滄停口了。他想起楊雙燕母親楊墨堅決的態度。如果楊墨想讓女兒和周圍一切環境、人事的關係切割乾淨,她會中斷兩人之間的聯繫,也很正常。

他輕輕摩挲許思文皮膚上的燕子。它很小,並不非常精細,在許思文白皙的手臂上,異常醒目。

一個空空的燕巢築在屋檐下。

路楠半個身子探出二樓的小窗,這是她和宋滄曾經一起喝酒聊天的小平台。她盯著燕巢,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保留。

春天已經過去了,過冬的燕子早已遷徙。但它們仍有許多個冬天。路楠放棄了,自言自語:「不是黃蜂巢,那就留著吧。」

天愈發的陰沉了。空氣悶得讓人窒息,初生的細小蜻蜓幾乎貼地飛行。路楠關窗瞬間雷聲忽然炸響,窗戶嗡嗡震動,連她也嚇了一跳。三花慌得四處亂跑,撞倒二樓許多東西,最後哧溜鑽進床底。

小貓平時是不能上二樓的,路楠打掃衛生時忘了鎖好上二樓的小門。她趴在床邊抓出小三花,被它恐懼的樣子逗笑,拍乾淨它之後抱在手上,彎腰收拾地上的零碎雜物。

書房的鑰匙原本放在床頭柜上,系著一隻毛絨絨的小鳥兒。這掛飾是宋滄不會用的東西,明顯是女孩兒的心思,路楠其實好奇得很,但她不想問,一開口就顯得自己太過在意。她能想象自己開口詢問后,宋滄是什麼反應。

今天看得仔細,那小鳥兒是手工做的,製作她的人很是手巧,絨毛編進小鳥形狀的毛線團,抓起來柔軟中帶著韌勁。

鳥兒屁股上綉一行英文:SWING。

「鞦韆?」路楠念了出來。她沒聽過這個牌子。

抱著小貓下樓,她惦記著沈榕榕,給她撥去電話。

沈榕榕的手機忘在了車裡。她抵達市美術館,立刻風風火火衝進本館的展廳,高宴正在門口等她。

《早春》果然掛在最顯眼的地方。看展的人不多,拍照的不少,《早春》被掛在半空,下方是不斷被吹揚而起的綠色葉片。這平常的一角里藏著早春的微風,顯然,蔣富康對這幅畫最為重視。

沈榕榕抓過高宴手裡的票子,塞在檢票人員手裡。蔣富康正在接受採訪,眼角餘光瞥見她衝進來,驚得立刻轉身追上:「榕榕,你怎麼……這個你一定要聽我解釋,我有苦衷的。我這個展子是別人幫我辦的,話語權不在我這兒……」

沈榕榕卻並不看半空中的畫。她站在標牌前,一行行看上面的文字。

「女性的身體是生命力的象徵,《早春》通過描繪作者情人路楠在春季草地上袒露軀體展現出的嫵媚姿態,用明亮的顏色表達了對季節、□□、愛情、生命的嚮往和追問。本畫作創作於……」

沈榕榕拆開標牌,把那張紙揣進口袋裡。「場刊。」她對蔣富康伸手。

高宴把手裡的場刊遞給沈榕榕。沈榕榕掃了眼場刊上關於《早春》的介紹。

「……為什麼?」沈榕榕不理解,「我那天來的時候看過你的場刊,都已經印好了,《早春》不是這個介紹。為什麼把我的名字換成了『路楠』?誰他媽是你情人啊蔣富康?你要臉嗎?」

觀眾紛紛圍攏過來,這場戲比畫好看多了。蔣富康忙讓工作人員驅散圍觀者,自己則把沈榕榕拉到一旁。沈榕榕不肯動,高宴站在她身邊,像她的護衛,抓著蔣富康的手讓他鬆開。「你好,我是《縈江日報》的記者。」他亮出記者證和工作證,蔣富康當即愣住了。

「沈榕榕,沒必要吧?叫記者幹什麼?」蔣富康壓低聲音,「這事情揚出去,你當然不丟臉,但是你的好姐妹路楠呢?這可是她的裸.體。」他從宋渝口中聽了許多路楠的傳言,都是網路上沸沸揚揚的那些,「還是說她也不介意,畢竟她就是……」

啪的一聲脆響,正正打在蔣富康嘴巴上。

沈榕榕甩甩手掌,這巴掌力氣太重,她手指撞上蔣富康鼻尖,打得她手疼。

「不管是誰寫的這玩意兒,我現在都告訴你,你掛這幅畫,沒法傷害我,你亂寫路楠的事情,也同樣沒法傷害她。我們根本不在意這個,蔣富康你懂嗎?」她揉著自己手掌,「我氣的是,你根本不尊重我。我以為這幅畫是我和你之間的回憶。至少我們是真心在一起的,或者說至少我自己是。你把我們隱秘的回憶,沒經過我允許就放在大庭廣眾,我是為這個生氣,你明白嗎?」

她發現自己很難跟眼前的舊戀人解釋一切。那些可能刺傷她或者路楠的事情,在她們成長得足夠強韌的時候,已經不重要了。有人仍在原地踏步,而她們已經飛奔往前,踏上了更自由的路途。

蔣富康根本不聽。這一巴掌也打出了他的脾氣,他手一揮:「過來過來!趕走她!」

高宴已經站在《早春》下面。他個高,伸手抓到了畫的邊緣。

鬧劇結束了,就像拉下這場活劇的幕布,他一鼓作氣,直接把整幅畫扯了下來!

蔣富康破聲大吼:「你幹什麼!!!」

高宴快速捲起畫布,抓住沈榕榕的手轉頭往外跑。蔣富康和保安人員追了上來,沈榕榕搶過高宴手上的傘,啪地打開,把它當作武器也當作盾牌。傘尖戳向蔣富康,蔣富康連忙躲避,和身後衝過來的保安跌成一團。沈榕榕扔了傘,拉著高宴往停車場方向跑。

市美術館臨江,露天停車場外就是縈江,不必她說,高宴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

「你還要再考慮一下嗎?」高宴大聲問。

「不必考慮!」沈榕榕笑著,從高宴懷裡拿過捲成一筒的畫布。她跳上石墩,靠著欄杆展開手裡那幅畫。綠色的草坪與肉色的人體在灰暗江風裡翻滾,雲層露出一線陽光。

「榕榕!不行!」蔣富康狂奔而來。

沈榕榕鬆開了手。

那張畫落進風裡,又被風吹送,直入江水。

「再見了!」沈榕榕朝著隨江水往遠處去的畫大喊。她長發在風裡飛舞,扭頭看向高宴。高宴正怔怔看她,搶畫、丟畫,這一切都不是循規蹈矩的他會做的事情。但他激烈跳動的心臟卻確鑿無疑地提醒他:他不後悔。

沈榕榕跳落地面,拉著高宴的衣領,毫不猶豫吻上他的嘴唇。

高宴僵住了。

一吻結束,沈榕榕舔舔嘴巴:「你給點反應啊,不是喜歡我嗎?……難道這是你初吻?」

「……嗯。」高宴眨眨眼睛,他的臉燒了起來,從耳朵到臉頰,但他還保有冷靜的能力,「能再來一次嗎?」

江風吹動沈榕榕的長發,亂紛紛撲到他臉上。他從未和沈榕榕靠得這麼近,滿眼都是眼前漂亮女孩笑起來的樣子。

修長的、乾淨的手指按在他下巴上,帶一點兒命令語氣:「張開嘴。」

高宴聽見陌生人奔跑靠近的腳步聲和憤怒呼喝,聽見手機在背包里不停震動,但太過強烈的心跳聲蓋住了這一切。他沉浸在沈榕榕引領的吻之中,攬緊了她的腰。

宋滄掛斷了電話。

他的車停在KK酒吧不遠,撥打高宴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高宴認識酒吧老闆康康,他本想讓高宴牽線,好進入酒吧看看,現在只能自己行動。

從車裡下來時,陰沉了一整天的濃雲終於破碎,雨滴又大又重地砸下來。這是夏季第一場雷雨,來勢洶洶。

宋滄穿過步行街,繞到KK酒吧後門。按照高宴所說,酒吧後門是一截樓梯,宋滄發現門緊緊地反鎖著,無法打開。他回到地面,在一家店鋪門口避雨,順便觀察周圍。

已經四點了。街面上沒有人,所有鋪面檐下都擠著濕了半身的年輕小伙和姑娘。宋滄眯起眼睛,盯著街道對面一間奶茶店門口的年輕人。

大部分人都戴著口罩,宋滄只在檔案里看過肖雲聲的模樣。他很難透過口罩辨認出想找的人。但隔著雨簾,他發現了可疑的對象。

對面奶茶店門口,有個人也在觀察四周,試圖從層層疊疊的人之中捕捉自己的目標。

章棋說過,肖雲聲已經知道宋滄的存在,並且跟蹤過在故我堂出沒的宋滄。宋滄摘下口罩、打開雨傘,徑直走向奶茶店。果不其然,才走到街道中央,那一直東張西望的口罩青年便定住了目光。

雨聲和雷聲震耳欲聾,雨傘撲撲亂響,宋滄的褲腿和鞋子都濕透了。宋滄朝他又跨出一步,立刻看見那青年有個微微向後縮的小動作。

在宋滄扔掉雨傘的瞬間,肖雲聲跑了起來。

沒有人說話,一場追逐已經在雨中爆發。

無人的街道成為了最佳的競技場,宋滄雙眼緊盯距離他只有數米的肖雲聲。肖雲聲穿著雨衣,隨著奔跑,他的兜帽脫落,宋滄看見了他後頸的一道刺青,一直延伸進他的頭髮,像一枚緊貼皮膚的鋼針。

肖雲聲熟悉這裡的地形,迅速拐入小巷。穿過堆滿雜物的窄處,便是縈江與一條窄橋。過了橋,就是博陽中學所在的老城區,街巷蛛網般縱橫。

不能讓他過橋!宋滄放棄了直追的打算,他跳上道旁花圃,幾下跳躍拐到人行道的岔路上,肖雲聲在穿過路口直奔大橋的瞬間,被宋滄抓住了雨衣的領口。

他跑得太快,連帶拉扯宋滄也一起跌倒。宋滄和他在雨里廝打幾個回合,終於從身後掐著肖雲聲的脖子,把他壓在地上。

肖雲聲後頸的刺青是一把劍。這道刺青年月已久,痕迹都模糊了。

劍尖直指肖雲聲後腦勺。

他啞聲笑了:「宋滄,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許思文舅舅。」

宋滄屈膝壓著他後背,肖雲聲無法翻身,呸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大雨模糊了宋滄的視線,臟污的雨水流進他眼睛里,讓他雙目發紅、發痛。周圍沒有人,他反剪肖雲聲雙手,用專程帶在身上的繩子綁好,拖著他走下河堤。

橋下有幾個老流浪漢,見宋滄和肖雲聲那架勢,誰也不想惹事上身,紛紛走遠。橋洞是天然的回聲場,驚雷和密雨在此處濃稠地交織,宋滄耳朵嗡嗡作響。

他把肖雲聲扔在地上,從他褲兜里搜手機。肖雲聲忽然一彈,雙足踢向宋滄腰側。宋滄始終提防,險險地一閃,他自己的手機從衣兜里滑出來,咚地落到地上,順著濕潤打滑的草坡滾進了縈江。

宋滄給了肖雲聲兩拳,肖雲聲沒了掙扎的力氣,靠在牆邊大喘。他口鼻流血,卻不覺得痛似的,只是看著宋滄笑。宋滄從肖雲聲褲兜里找出手機,用肖雲聲的指紋解鎖,循著梁栩說過的方法,打開了雲端。

「你要給許思文報仇嗎?」肖雲聲問,「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嗎?你了解她?」

宋滄頭也不抬,飛快滑動屏幕,試圖找到和許思文、路楠相關的視頻。肖雲聲跟蹤和偷拍過路楠,所以才能把路楠的日常照片發給宋渝和許常風。宋滄刪了一些舊照和視頻,再往前找去,視頻的拍攝時間漸漸來到了去年秋季。

他忽然想起許思文到故我堂,但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天。

肖雲聲還在笑。宋滄的認真謹慎在他看來似乎是一件很值得嘲笑的事情。他被自己的鼻血嗆到,咳了兩聲,交換秘密般輕聲問:「你看到她手上的燕子紋身沒有?」

「……為什麼要給思文紋身?」宋滄問,「章棋和梁栩是你的玩具,你控制他們去欺負楊雙燕。思文又是為什麼?」

「別弄錯了,那可不是我讓她紋的。」肖雲聲睜大了眼睛,「是她自己看到了梁栩的紋身,覺得好看,所以才去的。刺青師也是她自己找的,不怎麼樣,但至少是把那燕子放在身上了。」

他舔舔嘴巴,抽了抽鼻子,笑得十分暢快。

「這也正常,很多人都會把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刻在身上。」肖雲聲外頭看宋滄,想從他臉上找出動搖的痕迹,「感動嗎?還是噁心?」

「這就是你用來脅迫許思文的事情?」宋滄看他,「她不是會被這種事情威脅的孩子。」

肖雲聲笑:「不。你並不了解她,她是個相當卑鄙的膽小鬼。膽小又卑鄙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是願意做任何事的。」

宋滄已經找到了去年秋天那一日拍攝的視頻,足有二十多個。他點開其中最長的一個,畫面閃動,先出現的是一面牆。宋滄一下認出:這就是許思文曾站著被章棋和梁栩用酒瓶攻擊的那面牆。

牆上沒有「拆」字,站在牆前的也不是許思文。鏡頭拉近,宋滄聽見肖雲聲說話:「燕子,燕子?難得見這麼多朋友,你喜歡的章棋也在,笑一個。乖。」

鏡頭裡的楊雙燕正在流淚,她並未看向拍攝者,也沒有看正在鏡頭前把空酒瓶排成一列的章棋和梁栩。目光像懸浮物一樣虛虛地停留在鏡頭拍不到的某處。

和許思文那時候一模一樣的事情正在發生。先出手的是梁栩,她扔歪了,酒瓶在距離楊雙燕還有兩米左右的牆上碎裂,楊雙燕嚇得縮起脖子。章棋站到梁栩身後,他很興奮,主動拿起酒瓶指點梁栩,教她怎麼扔。梁栩笑著往後退,章棋按住她的肩膀,抓緊她的手,協助她扔出第二個酒瓶。酒瓶徑直衝楊雙燕臉面而去,楊雙燕若不是抱頭蹲下,酒瓶將準確地在她臉上碎裂。

她哭出聲,在地上爬著想要逃離。章棋又扔了一個,準確落在楊雙燕前方。她再次被嚇得不敢動彈,蹲在地上哭。章棋快樂地跳了幾下,回頭對肖雲聲說:「我越來越准了。」

肖雲聲提醒:「別忘了我們的嘉賓。」

梁栩拿起一個酒瓶,往畫面右邊看去。章棋消失在畫面里,很快,他緊抓著一個女孩的手腕,把她拉到鏡頭前。「來來來。」章棋示意梁栩把酒瓶交給那女孩,隨後指著慢慢抬頭的楊雙燕,「很好玩的,你試試。」

女孩站立不動,酒瓶從她手裡脫落。她對章棋瘋狂搖頭。

「哦,你選B是嗎?」肖雲聲在鏡頭后說,「你選擇讓我曝光你的一切,讓你和你爸媽維持這麼多年的『正常』毀於一旦,是吧?」

女孩僵住了。她的手顫抖著,慢慢從地上重新撿起了酒瓶。肖雲聲的笑聲令人齒寒。女孩回頭看他,那雙宋滄熟悉的眼睛盛滿了恐懼。

許思文直視鏡頭,正在哭。

雲端里存著許多照片,更早的甚至還有楊雙燕和許思文穿著初中時候校服在門口的合影。十五六歲的女孩,兩張稚氣又快樂的臉。她們手挽著手,舉著畢業證書,在夏天的小榕樹下亮出牙齒大笑。

真快樂。路楠一邊翻看一邊想,自己和沈榕榕過去也有過這樣的快樂時刻,真正無憂無慮。

小貓在她懷裡蜷成一團睡著了。今天雨太大,約好來取貨的客人無法上門,路楠做完了該做的事情,翻看許思文保存的照片打發時間。

楊雙燕的照片很多,有合影,也有單人照。她在鏡頭前露出許多表情,困惑的,憂愁的,哭泣的,大笑的。路楠正通過許思文的眼睛注視楊雙燕。

一聲驚雷炸響,雨瞬間變得更大了。小貓在她懷裡嚇得蹦起來,慌裡慌張竄回貓窩。

路楠聽見二樓有異響,上去看了一圈,是大風把樹枝刮斷,砸在了窗戶上。

她檢查完窗戶,確定無恙后,低頭卻發現有水正從書房門下流出來。

想起故我堂曾漏雨的事情,路楠忙抓起書房的鑰匙。宋滄說已經修好了屋面,但現在看來肯定又有疏漏。她打開書房門,用拖把拖乾地面一小灘水。水從屋頂漏下,好在只有一個位置。路楠拿來盆子接水,彎腰時看見之前送來的那幅用紙包好的畫,宋滄已經拆開,靠牆放在地面上。

她連忙拿起那幅畫。書房沒燈,光線昏暗,她找不到可以安放這幅畫的地方,便打算把它拿到一樓放好。

閃電像燈光一樣,迅速地亮起,又暗了下去。

在令人耳朵發疼的雷聲里,路楠站定了。她腦子裡有一瞬間的空白,但很快拿著畫走出書房。

鮮艷的紅和鮮艷的藍。盛放的火焰,和火焰中心冰冷的、藍色的少女背影。

許思文的《奏鳴曲》。

路楠還不能做出任何反應。她在畫面一角看見了作者的英文名字:SWING。

故我堂的門被人推開了,在狂風裡激烈晃動的風鈴響得嘈雜。有人踏入店鋪,揚聲喊:「宋滄?在嗎?我正好到附近辦事,雨太大了,司機送我到你這兒躲躲。宋滄?回來了嗎?」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家人的親昵。

路楠拿著畫一步步下樓。她站在樓梯上,充滿不解和困惑,看著立在玄關處的宋渝。

宋渝也發現了她。她眯起眼睛,打量異類一般看路楠,毫不掩飾自己的震驚與嫌惡:「你怎麼在這裡?」

路楠聽見自己非常平靜、穩定的聲音:「你認識宋滄?」

「我是他姐姐。」宋渝微微仰頭,「把你手裡的畫放下來,別弄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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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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