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歸來

第96章 歸來

氣氛一時變得有幾分詭異起來。

在此之前,皇后私見明淮時就曾與他提過數回,但都被明淮四兩撥千斤的含糊了過去。誰知今日,赫宴竟親自上門提起此事。

焦點瞬間凝聚在雲楚身上,而矚目之下的少女靜靜垂眸,微微抿唇,竟並未出聲回絕,甚至未曾露出抗拒的姿態。

她的沉默使得形勢有幾分心照不宣的微妙變化。

赫宴此舉並不難猜。

如今皇室無主,太后稱病不出。

皇后殷氏垂簾聽政,先太子已逝,赫宴登基名正言順。

但他根基不穩,若是想迅速穩定局勢,堵眾人悠悠之口,拉攏明家,是最好的選擇。

而雲楚作為明家眾所周知的,失而復得的掌上明珠,同她結親立其為後,就是最好的結盟方式。

而無人知曉處,雲楚捏緊了自己的衣袖。

明淮只愣神片刻,並未明確表態,而是笑着同其寒暄道:「殿下怎麼今日提起這事來了。」

赫宴目光從雲楚身上收回,半是玩笑道:「楚楚蕙質蘭心,是我圖謀已久,這段時日亦是實在等不及。」

明淮又看了一眼雲楚,默契的隻字不提雲楚曾與赫巡有婚約之事,而是嘆了口氣道:「她年紀尚輕,是殿下抬愛了。」

言罷,明淮側眸同雲楚道:「殿下沒來之前,你不是道身子不舒服嗎,這會快去歇下吧。」

明淮的話彷彿洪流之中一塊浮木,救她與窒息當中,她應聲道:「那殿下,民女就先退下了。」

赫宴嗯了一聲,目光毫不掩飾的盯着雲楚道:「楚楚要好生注意身子才是啊。」

雲楚離開后,赫宴才悠悠看向明淮,道:「明閣老,您是個聰明人。」

秋風乍起,府內所植彰樹仍舊翠綠。

不知不覺間,距離赫巡離京,已有大半年之久。

她呼吸有幾分急促,自認為自己此刻尚且還算得冷靜。赫宴此舉雖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赫宴登基,明家嚴格來說算不得其反對派。

甚至除去當初東宮舊部,如今朝堂之內反對赫宴的實在少之又少。而世家龍頭明家卻因與先太子的婚約,在當今局勢內顯得有幾分尷尬。可利益之下,沒人會在乎這些。

故而赫宴造訪,無疑是破除這份尷尬的第一步。

兩方結親,乃強強聯合。

只要她答應這門親事,她就是鐵板釘釘的皇后。

再說,那是皇后。

她唇角綳直,不停的在心中默念,她不應該拒絕,也不能拒絕。

滿目蕭索,她閉上眼睛,不再去想赫宴在赫巡的死中扮演着什麼角色,甚至開始無視她對赫宴的厭惡,因為她心中比誰都清楚,情緒是沒有用的。

然後她強迫自己把重點偏移,開始在心中不停重複,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無邊榮光,那是她的夢。

桑黎還在外面等她,在雲楚出來以後,她連忙迎了上去,道:「雲楚姐姐!」

她低下聲音,歪著頭問:「你…你不開心嗎?」

雲楚覺得迷惑,扯著唇角笑了笑道:「我為什麼要不開心?」

誠然,赫巡對她是還算不錯,可他已經死了。

撇除她的無可奈何,她也從沒忘記自己進京目的,更不會標榜自己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所以就算她因為赫巡的死有幾分難過,但這並不影響她尋找別的出路。

如今出路就在她眼前。

她告訴自己,赫巡沒死之前,她還要擔心以感情維繫的關係不長久,可現在不一樣,所有利益都被擺在明面上,這是最穩固的,也是雲楚最夢寐以求的關係。

桑黎聞

言擺了擺手,道:「我…我還以為…你不想看見七殿下。」

雲楚面上頗不在意,她道:「怎麼會。」

對啊,傻子才會抗拒這個要當皇帝的男人。

只是若是沒記錯,赫宴同沈韞初可關係匪淺。

「對了,最近你家裏有讓你做什麼嗎?你既然被公主認作女兒,總該讓你發揮點用處吧?」

桑黎搖了搖頭,心想她就是一個結盟標誌罷了,做做樣子就好了,她們根本不會管她的。

雲楚若有所思,但也沒再多問。

桑黎留在明府用了午膳,下午時她就纏着雲楚玩這玩那,因為不想回去,又拚命的找話題。

但云楚總是嫌她笨也嫌她無聊,不樂意跟這小笨蛋多說。

桑黎大受打擊,最終還是耷拉着腦袋決定走了。

出門時,正巧碰見了一身清冷的明譽。

明譽從始至終都是上京城內出名的高嶺之花,平日不近女色又不苟言笑,以前給桑黎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對明珠的縱容。

從前桑黎總被明珠欺負,所以連帶着瞧見明譽都有點害怕。

她低着頭屏住呼吸,心中暗暗祈禱看不見她,一句不敢吭的從明譽身旁走過。

熟料頭頂忽而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慢著。」

桑黎身形一抖,鵪鶉似的停住了腳步。小心的抬頭,瞥見男人涼如水的目光又瑟縮了一下,快要哭了。

明譽問:「楚楚她今日如何?」

桑黎其實沒聽懂,但她不敢問,於是只得顫顫巍巍按自己理解都說一遍:

「雲楚…姐姐今…今天特別好,還…還帶我吃了荔枝酥酪,好…好吃。她…她還誇我送的東西好看。她…她最好了。」

明譽的目光透出幾分不耐煩來。

桑黎更害怕了,又補充道:「楚楚…姐姐今天見了…七殿下,看起來…心情…還可以,好像還…有點開心。」

她頓了頓,想起方才小嘴一癟,不乏委屈道:「…剛才還說我…玩遊戲笨呢,叫我…我回去練練。」

明譽眉頭一蹙:「你在怪她?」

這是怎麼理解的?

桑黎大驚失色,連忙擺手。

明譽卻已懶得同她多說,丟下一句「知道了」就闊走進了內院。

明譽進去時,雲楚正自己一個人站在窗邊,擺弄著窗邊阮枝前幾日送來的蘭花,眸光低垂,注意力卻並不在蘭花上。

她聽見明譽的腳步聲,回過神來,隨口問了句:「你知道赫宴的事了?」

明譽語調有幾分不滿,「他並未隱瞞此事,我聽說的時候,半個朝堂都知道了。」

雲楚扯著唇角笑了笑,眼睛裏卻無半分笑意,道:「那我要是拒絕了,他就不怕被人看笑話嗎?。」

但赫宴其實就是拿準了雲楚不會拒絕才如此猖狂,畢竟這就是門穩賺不賠的生意。

明譽道:「你若是不想答應,就叫父親去回絕了。」

赫宴得勢又如何,他也不會允許雲楚去做自己並不願意的事

雲楚卻將小噴壺擱在一旁,道:「為什麼不答應?」

她對上明譽的眼睛,道:「同赫宴相處起來,其實比跟赫巡要輕鬆多了。」

明譽對雲楚的性子有幾分了解,但云楚原本就是赫巡的未婚妻,她對赫巡的的真心,明譽並非毫無知覺。

他一點也不想讓雲楚步阮枝的後塵。

他神色認真道:「你若是在明家,我也向你保證,只要我明譽在世一天,我就能讓你享一天榮華,你不必勉強自己委身赫宴,若他敢強迫……」

雲楚臉上露出幾分不可思議的神色來,她打斷明譽道:「為什麼在你眼裏,這樣我好像很可憐?

她搖頭笑道:「哥哥,那是皇后啊,為什麼要覺得我不願意?再說既然必定要成親,我此生必定會『委身』於一個男人,那找誰不都一樣嗎?」

如今利益擺在明面上,她做皇后,明淮就不僅是內閣首輔還是國公,明家根基之大,就算赫宴日後想要處置外戚,也不是件容易事。

她不會僅將目光局限於眼下的這些男女之事,更不會覺得有多吃虧。

況且,最重要的是,於這件事上,她根本沒有退路可言。

她無比厭惡赫宴,恨不得也讓他嘗嘗赫巡曾所受苦楚,沒人比她更想拒絕這門親事。

可那又怎麼樣?

但凡這朝堂里有另外一個能與赫宴抗衡的皇子,她都不會允許自己答應這門婚事。

可是沒有。

這也就意味着,赫宴的權力大的無邊際,她此刻拒絕,無異於是將明家推向風口浪尖,更是使自己進退兩難。

明家公然與皇室對抗無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遲早是會被誅殺。

赫宴又是個瘋子,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娶她,就算有明家保駕護航,護的住她一時,卻護不住她長久。

眼下答應,倒還能維持基本的體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既然赫巡的死已成定局,她就必須拋卻感性,做出最有利的選擇。

唯有將權勢牢牢掌握,她才能不違背自己的初心。

然而她的被迫清醒與無可奈何,在旁人眼裏更像是一種冷酷。

明譽一時無言。

的確,他總是忘記雲楚是個什麼樣的人。

因為她的喜怒哀樂總是很真實,她為赫巡流過眼淚,他就認為她很愛赫巡,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抵觸赫宴。

可她似乎仍舊如同初見那般,清晰又堅定。

作為她的兄長,他很慶幸雲楚是這樣冷漠的人,因為這樣的她,不會被感情所傷害。

可與此同時,他又並不如想像般那樣開心。

「那你要同意嗎?」他問

雲楚面色不改,目光看向窗外:

「為什麼不同意呢?」

秋天一到,街道之上便落滿了枯黃的葉子,寒意逐漸攀升,好似距離有一輪的凜冬也不遠了。

明淮一旦鬆口,赫宴登基一事就變得順暢許多,邊關戰事趨緩,與此同時,明家大小姐即將嫁與赫宴的消息也不脛而走。

一切好像水到渠成,無一人提及先太子。

那位驚才絕艷的太子殿下,好像才不過寥寥數月,就從眾人中的記憶中淡去。

根本沒人敢對這份親事置喙什麼。

近段時間,赫宴來明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雲楚也不再對他避而不見。

不管她心中怎麼想,至少明面上必須得做做樣子,她最是擅長如此。在赫宴的眼裏,她仍舊是個被利益驅使的女人,所以他不會懷疑雲楚有為赫巡報仇的想法,從大局來看,倘若她對赫巡有半分情意,赫宴都無異於養虎為患。

所以只要赫宴不過份,雲楚待他向來是笑臉相迎的。

而且赫巡已經死了,她必須得為自己的以後謀划。

時光一日一日的走着,她似乎開始隨同眾人一起,忘卻那個冷峻又張揚的少年。

赫宴的登基日已經定下,立后大典亦在同一天,禮部正緊鑼密鼓的準備中,上京城在兩次喪葬后,終於開始熱鬧了一些。

直到一天傍晚,天上已顯疏星,幾日前才來過的桑黎再次登門。

彼時雲楚已經用過晚膳,下人兩次過來通報道桑黎有急事求見,雲楚這才讓她進來。

然而當桑黎進門,雲楚這才注意到她身後跟了以為披着斗篷的女

子,雲楚端坐着,揮退了左右。

女子取下兜帽,是沈韞初。

雲楚稍有些意外,挑眉道:「你來做什麼?」

桑黎磕磕巴巴想要解釋,沈韞初卻打斷她,盯着雲楚直接道:「我有話想跟你說。」

雲楚此時還並不在意,姿態懶散,甚至沒有站起身來,「我同你有什麼好說的?」

沈韞初道:「是關於太子殿下的。」

雲楚臉上神色一僵,可她不想讓旁人察覺,便掩飾性一般拿起了一旁的瓷杯,面色如常道:「桑黎,你先進暖閣里等著吧。」

桑黎走了以後,雲楚才看向沈韞初,道:「赫巡怎麼了?」

沈韞初唇角勾了勾,並未直接回答雲楚,而是道:「雲姑娘,你的確是好手段。」

雲楚同沈韞初的確是緣分不淺。

當初赫巡被賜婚,他拒婚沈韞初選擇雲楚,如今沈氏同殷氏結盟,允諾立沈韞初為後,結果臨到時候,又被明家截胡,赫宴選擇雲楚。

接連兩次都是如此,任誰對搶了兩次自己婚姻的女人恐怕都沒有什麼好臉色。

沈韞初本身可沒做錯什麼,她甚至從未因此給雲楚找不痛快,在知道雲楚曾為旁人把她敲暈過,她也沒有計較。

所以雲楚對沈韞初,總得來說還算有幾分耐心。

「沈姑娘,是你命不好。」

沈韞初扯著唇角笑了笑,道:「我確實命不好。」

她將自己身上的斗篷脫下,放在臂彎,慢聲道:「所以我想,我必須得為自己爭取一下了。」

雲楚心中還記掛着赫巡,只是道:「你想怎麼爭取呢?」

沈韞初幾乎從小到大都是被眾人艷羨的孩子,出身顯赫,太后獨寵,知書達禮,相貌出眾,她的婚姻也註定不會平常。

可是她從未開心過。

父母早逝,她從六歲起就是孤身一人,沈家人從來都是把她當做一枚棋子,在沈家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後來她跟在太後身側,在她十二歲那年,太后就意圖將她送到年近五十的先帝床上,不僅如此,還給她灌了將身體催熟的特殊藥物,以至於時至今日,她來葵水時都痛不欲生。

她侍寢那夜實在是害怕極了,先帝又喝了酒,格外粗魯,她下意識反抗,摔下床,膝蓋上全是血,敗了先帝興緻,這才沒能侍寢成功。

索性這件事沒幾人知道,太后罰了她幾天後就繼續將她帶到身旁。

肅王,也就是桑黎的爹,竟還意圖讓她去大梁和親,這對她而言同送死沒有區別。

她求了太后很久,還搬出了自己的父母,這才使此事作罷。

所以她一直討厭肅王府,可是肅王府除了桑黎,沒人會老老實實被她欺負還不往外說。壓抑久了,她一遇到不開心,就喜歡往桑黎身上撒氣。

但她沒想過弄死桑黎,甚至在想肅王府其餘人欺負桑黎事,她還會制止,只是這些桑黎都不知道罷了。

後來赫巡迴京,太后就要將她嫁給赫巡。

但赫巡就算再優秀,對她來說都只是一個不太相熟的男人罷了,她並不想嫁。

當然這也不代表她想被當眾拒婚。

不過好在,最終她還是沒有嫁成。可自拒婚一事後,她在沈家處境就越發艱難,沈家人甚至想把她嫁給一個六十歲老頭的續弦。

直到朝廷生此變故。

沈家人就又為她找了個「好歸宿」。

然而在她眼裏,同樣不熟的赫宴甚至還不如赫巡。

後來赫宴毀約,她本是有些高興的,但緊接着她得知,她還是得嫁給赫宴。

美名其曰是貴妃,其實就是個妾。

她從始至終總有種錯覺,自己甚至不

如勾欄院裏的妓。

至少她們還能自己選擇恩客,而她沈韞初,這所謂高門貴女,卻只能如同貨物一般,被盤算著送給哪個才能為家族謀求最大利益。

但沈家真的算她的家族嗎?

她的父母為沈家賣命一輩子,最後死因不明,而父母死後,沈家人待她又並不好。

所以她憑什麼要為沈家賣命?

雲楚問:「可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沈韞初道:「我可以把我的命給你。」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待會我所言你大可一件一件去證實,但凡有不符合的,你殺了我便是。」

雲楚擺了擺手,笑道:「不要說這樣不切實際的話,沈姑娘。」

「萬一你同沈家裏應外合,又甘願被沈家利用,引我下套,那又該如何。」

沈韞初愣了愣,沉吟片刻后道:「關於沈家之事,我的確無法跟你證明。」

她看向雲楚那張好似風輕雲淡的臉,不知是不是雲楚的錯覺,她總覺得沈韞初的話音裏帶了幾分諷刺,「但關於殿下呢?」

「他曾為你幾次三番違抗聖意,你如今嫁給赫宴就罷了,難道連他到底為什麼會遭遇意外都不願意聽嗎?」

雲楚將茶杯擱在桌面,語調有些冷漠:「他對我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憑什麼要為他自願的深情而負責?」

沈韞初並未搭話。

片刻之後,雲楚繃緊唇角,冷聲道:「你想要什麼?」

沈韞初道:「我要自由。」

她要明家將她安安全全的送到揚州,並且對她的行蹤嚴格保密,三年內都要派人保護她的安全。

雲楚道:「就這?」

沈韞初輕聲道:「自然不是。」

若僅僅如此,她找別人也可以幫助她離京,但難保沈家人不會追查。

她若是被抓住,下場如何簡直難以想像。

「我要假死出城。」

雲楚半眯着眼,猜測道:「你該不會是想讓我殺了你吧?」

沈韞初點頭:「你有這個動機。」

而且邏輯成立。

赫宴毀約,改立雲楚為後。上次赫巡也是,雲楚三番兩次如此,沈韞初便懷恨在心前來報復,結果被雲楚扣下,兩人發生爭執。

雲楚又得知沈韞初即將成為貴妃,恐在日後威脅她的地位,所以先下手為強。

「反正沈家和明家已經對立,雲姑娘想必也不介意這一點吧?」

「至於名聲……您日後乃一國之母,就算現在有人說閑話,幾年之後,又有誰記得?」

「我所求其實不過只是雲姑娘舉手之勞,算起來,此事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雲楚倒是有些疑惑,「你怎麼這麼相信我,難道就不怕我到時不認賬嗎?」

沈韞初攤了攤手,道:「若真如此,那我也沒有辦法。」

但事實上,沈韞初對雲楚還是有幾分信任的。

因為雲楚跟她一樣。

只是她把京城看做牢籠,她愛自由。

而雲楚把京城看做富貴屋,她愛權力。

她們都不會為了那些毫無意義的事去爭奪,去結怨。

雲楚親自為沈韞初倒了杯茶,叫她坐了下來,然後將茶水推到她的面前,道:

「好吧,你猜對了。」

沈韞初接過茶水,對上一直盯着她的,雲楚的眼睛。

她在等她說出赫巡的死因。

沈韞初不緊不慢的抿了口茶,道:「這些都是我聽說來的,我並不能保證是否都是正確,但我能夠確定。」

「殿下的死,同赫宴,同殷氏脫不了關係。」

她仔細觀察雲楚的反

應,顯而易見,雲楚早就知道這一點。

但她仍舊答應了與赫宴的婚約。

她長在深宮,對赫巡事迹耳濡目染,對這位太子其實一直很欣賞,她也自是知曉上位者真心的可貴,所以她驚嘆於雲楚的狠心。

但她心中其實為之不恥。

她靜靜開口:「那原本是個必勝之局。」

赫巡對軍事上有極高的天賦,他主導過三次戰役,皆反敗為勝。

梁人節節敗退,赫巡原本過不了多久就會凱旋。

「梁人守在一道天險壬鋒關之上,大將軍杜卓同梁人僵持半月,都沒能將壬鋒關攻下,原先的五千軍隊,也銳減到三千。」

「殿下知曉后,令軍隊於鶴都口兵分兩路,一路從西側照常直接攻進,吸引梁人注意,而殿下親自帶一千兵眾迂迴到梁人後方。可本來被吸引火力的梁人,竟突然大批散開,情急之下,殿下率眾被逼至望煙崖。」

數十日,望煙崖上無水源,無吃食,據聞最後梁人攻上時,腐臭味可傳數十里,已出現人相食的情況。

而杜卓所率軍隊主力,不僅沒有按原計劃攻打壬鋒關,反而突然消失,他們根本就沒有進鶴都口。

不僅如此,守在壬鋒關的梁人本就奇怪,在赫巡死後,他們反倒安分了下來,近幾次戰役,可以說是不廢吹灰之力就得了勝。

「杜卓,兩年之前在赫宴手下當過值。當初力鑒殿下親征的,也有他。」

「而且……」

雲楚身形僵硬,手腳冰涼,她問:「……什麼?」

「不出意外,桑黎要和親大梁,這才是長公主會認其做女兒但又不管不問的原因。」

「可桑黎被封為郡主之時,殿下他……還未曾墜崖。」

這也就意味着,當赫巡在為這個王朝出生入死之時,一場以意外之名,誅殺太子的計劃,已經展開。

外敵進犯,太子被迫親征,少年精密佈局,所向披靡,眼看就要取得最後的勝利,卻不料竟有人不惜戰敗,通敵賣國,為了殺他,叫數千士兵一起陪葬。

不會有人記得一個死人的功績。所以最後,他們還會竊取他的勝利成果,在百姓的歡呼聲,稱讚聲中凱旋。

最後,再安排一個不重要的庶女前去大梁和親,這件事就到算此為止。

人心之惡毒,永遠超出她的想像。

沈韞初說完,雲楚半晌沒有出聲。

她死死地抿著唇,手指下意識的捏住自己的衣袖,指節泛白,她很想告訴自己人死燈滅,她只需要有機會替他報仇就好,不必太在意,可她現在就是控制不住的去恨。

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們永遠虧欠赫巡,這金玉其外的王朝,至高無上的皇權,乃至她心心念念的皇后之位,都踩在赫巡的骨血之上。

沈韞初掃了一眼雲楚,又面無表情的同她說起了她知道的沈家計劃,雲楚一直都未曾出聲,她不知道雲楚有沒有聽進去,但她也不是很在意。

片刻之後,沈韞初說完。

她站起身來,道:「雲姑娘,我說完了。」

雲楚眼睛酸澀,但她並沒有流眼淚,她只是扶著桌角站起身來,脊背微彎,呼出一口氣,道:「行,我知道了。」

她微微張唇,企圖讓呼吸順暢一些:「你先去偏殿吧,會有人替你安排。」

沈韞初嗯了一聲,然後轉身走出房門。

剛踏出一步,雲楚叫住了她。

雲楚看向她,眼眶發紅,看着有幾分駭人,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道:「…他受了很重的傷嗎?」

她終於鼓起勇氣,道:「有多重呢。」

沈韞初回眸,看着雲楚,靜靜陳述:「很重。」

雲楚想像不到。

她不敢去想,她最愛逃避。

她只會告訴自己。

這有什麼,這關她什麼事,赫巡對她好,是赫巡自願的。

她不能因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迷失自己,這世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要當皇后,要當太后,她要讓自己的兒子當皇帝,那是她的夢。

沈韞初收回目光,但下一瞬,她又看向了雲楚,道:「雲楚。」

雲楚垂眸,身形止不住的顫抖,她並未看她。

可沈韞初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

「也許你有你的無奈之處,可我若是殿下,你此刻為我流淚,我只會覺得作嘔。」

「可作為沈韞初,我很佩服你的心狠與自私,你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

登基之日愈發臨近。

宮中之人來了數回,替她量身,詢問雲楚的各類喜好,更有嬤嬤來教導她各類禮儀,告知她流程如何。

雲楚記得,不久之前她還是准太子妃的時候,也有宮裏人過來這樣過。

撇去每日都要應對赫宴,時不時沖他陪個笑臉,雲楚的日子尚且還算自在。

夜間,門窗緊閉,擋去了愈來愈重的寒氣。

雲楚躺在榻上,雙目緊閉,身子縮成一團,手指緊緊的抓着被角。

她很久都沒有夢到之前了。

她如今再回想從前,腦中無一不是與赫巡相關。而那些在湫山的日子,已經恍若隔世。

但今晚,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小鎮。

闊別已久的恐怖記憶,再次翻江倒海。

自從她長大之後,她總是對方方面面都表露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她勾.引林越,殺死雲秋月,對付明珠,利用赫巡,吊住赫宴,這一切好像都很順利,她好像不太着急,也總睚眥必報。

但她其實很害怕。

她特別害怕。

受過的傷害從來不會消退,只會被掩蓋,無論她捂的再緊,再掀開還是血肉淋漓。

她莫名想起十二歲那一年,雲道的一個生意上的朋友來雲府做客,那是個有一點胖的男人,長著鬍子,笑起來時臉上的褶皺很明顯,有些喜感。

她習慣了討好每一個人,所以當這個男人朝她看過來時,她如同往常一樣,禮貌又甜美的沖他笑。

男人也笑了。

她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吧,畢竟他笑起來的時候有一點搞笑。

直到那個男人偷偷進了她的院子。

他說要跟她玩遊戲,然後就開始摸她,她縮成一團不讓他碰,她很害怕,不停的掙扎,不停的乞求,很快,她的叫聲吸引了路過的小廝,她才得救。

但這個男人是雲道生意上的重要朋友,雲家不會得罪他。

所以那天,她最後被雲道帶着,小心的跟他道歉,她顫顫巍巍的抬頭看他,男人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沒事,小孩不太懂事,我都理解。」

也就是從那天起,她心中那個要往上走的概念徹底清晰起來。

縱然那天小廝來的很及時,她連衣裳都沒亂,男人也沒來得及碰到她什麼,但其實那時她其實並不想那樣柔弱的去哭的。

她想用凳子砸在他肥胖的臉上,想要拿出一把刀剁掉他的手,可是她不敢,因為她知道這個人她惹不起。

包括對雲秋月母子也是如此。

所以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站在足夠高的位置上,當她覺得想要抗拒的時候,她可以毫無顧忌的去反抗。

而不是縮成一團,無力的哭泣。

後來時光飛逝,一層又一層的積澱,這已經成了她的執念,她願意終其一生都為執念而奮鬥,她的名聲,她的身體,她的性命

都不抵這執念來的重要。

更遑論是她的愧疚之心。

她的夢光怪陸離,到最後,還是回到了遇見赫巡之後。

她夢見了那特別平凡的一天。

那天她被雲秋月罰跪,一跪跪了好久,但沒關係,她習慣跪着,她能夠跪很久。

冷風掠過樹梢獵獵作響,腳步聲越來越近,那雙黑靴停在她的面前,少年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清瘦又高大。

他的臉龐漸漸清晰,朝她伸出手,手指如玉般修長白皙,聲音似乎帶着不可違逆的力量。

「放心,沒人敢對你怎麼樣。」他說。

*

雲楚睜開雙眼,記憶回籠。

夢境之外,赫巡已經死了。

第一次跟她說這句話的人,已經消失了。

雲楚默不作聲的從塌上坐起,她開始控制不住的面無表情的落淚,雙手掩面。片刻后,她藉著月光,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淚水。

她想起沈韞初的話。

「我若是殿下,你此刻為我流淚,我只會覺得作嘔。」

手上的淚水蹭在被褥上,雲楚走下床,顫抖着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茶水還沒入口,她就忽而發狠一般,將瓷杯狠狠摔了出去。

啪——!

四分五裂。

劃破了寂靜的夜,意春聽見聲音,連忙披衣起床走了進來,她彎腰點燃油燈。

雲楚還僵立原地。

「姑娘,你…你這是怎麼了?」

雲楚看向了意春,昏黃燭光里,雲楚臉上仍有淚痕,她道:「意春。」

「奴婢在。」

「你也覺得我令人作嘔嗎?」

「奴婢不敢。」

「你是否也曾偷偷為殿下覺得不值呢。」

意春無法說謊,抿了抿唇,沉默了。

雲楚移開目光,她低着頭,如同自言自語:「可是我想保護自己,我錯了嗎?」

「我沒有錯。」

越是臨近日子,宮中就越忙,而與此同時,民間也忙了起來,因為仲秋節到了。

赫宴竟也在百忙之中,在今日約雲楚一起去賞月燃燈。

雲楚日日待在明府,已經許久不曾出去了,晚間有人來接她的時候,她其實並不是很想出去,但又因阮枝這幾天擔心她擔心的厲害,這才對此表露出興趣。

月明如鏡,滿城燈火。

街市上熱鬧無比,就算雲楚坐在馬車內,仍舊能感覺到外頭的喧鬧。

她被帶到江邊的雲槐樓,江面在月色下彷彿閃著銀光,雲楚今日身着素淡,與這江面美景竟頗有幾分相得益彰。

「雲姑娘,殿下臨走時被耽擱了一會,還勞煩您先去房間等一等。」

雲楚嗯了一聲,她才不在意赫宴什麼時候開,最好是不來,她自己在這樓上賞月也不錯的。

雲楚被帶到了雲徊樓最頂層,從這裏憑欄處,正好可以看見江景與月色。

雲楚坐在外面,迎面吹了會江風,又覺得有些頭疼,便先行回了房間。

房間內煙籠焚香,拔步床被放在房內最為顯要的地方,紅紗輕輕搖動,整個房間的佈置,頗具暗示意味。

雲楚心如止水,她撫了撫額頭,然後揮退下人,半躺在了床上。

她閉上眼睛,床榻柔軟深陷,只是晃蕩的燭火令她煩擾。

她隨手從床上扯了塊布料,原本她想把被子蓋在臉上,可這一扯,好像扯過來的是一塊輕紗。

她將之蓋在眼睛上,這才覺得舒服一些。

她大概知曉赫宴今晚想要做什麼,但她並不打算跟他做,只要她不願意,赫宴不能勉強她。

迄今為止,她對那些事的所有經驗都還來自於赫巡。

時至今日,她仍舊記得他有寬闊的脊背,腹部肌肉線條繃緊時很好看,手臂撐在她臉頰旁的時候,似乎蘊藏着巨大的力量,燥熱的汗水會從他的下巴上滑落,他有一雙好看的眉眼,他身上的清香很冷冽。

他抱着她時,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她有一點想赫巡了。

但她不能這樣。

雲楚微微張唇,嘆了口氣,她不願再想。又突然覺得很沒意思,便想要站起身來走出房間回家去。

可才動一下,身上就突然壓上一個人,他霸道又強橫,掐着她的腰,力道極大,似乎要把她捏碎一般。

雲楚的眼睛仍然被輕紗所覆,她下意識以為是赫宴來了,擰眉便掙扎道:「赫宴,鬆手!」

可身上的人仍舊未曾動作,她聽見了他的喘息聲,有莫名的熟悉感,那雙大手上移,以一種曖昧的姿勢掐住了她的脖頸,另一隻手強橫的扣着她的腰。

這是讓她很熟悉的一種姿勢。

她一時有些愣神,停住了掙扎,心臟狂跳起來。

她能感覺到他的唇貼在她的耳邊,緊接着,男人低啞的聲音傳入耳中:

「你平日對他用的,就是這種欲拒還迎的招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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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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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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