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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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玉圓溜溜的大眼睛瞪著一點紅。
一點紅倒是絲毫沒有自己爆了個大雷的自覺,他本來是望著窗外出神的,一回過頭來,就瞧見了貓頭鷹化的溫玉。
一點紅:「…………」
他莫名其妙地問:「……你怎麼了?」
溫玉繼續:「你居然是江南人……不對,你的官話怎麼說的那麼好,一點兒吳儂軟語的味兒都沒有?」
花滿樓的官話也說的很好,可是他一開口,人人都聽得出他是江南人,就因為他講話時,尾音總是有點軟的往下落,叫人一聽,就知道這公子的脾氣實在很好。
但一點紅嘛……
——他總讓人覺得他是從松花江的冰窟窿里蹦出來的。
等等,如果是從松花江上來,那豈不是……得說東北話?!
溫玉的大腦無法控制地開始想象一點紅出門找茬。
你瞅啥?
瞅你咋地?
再瞅一個試試?
試試就逝世。
溫玉:「…………」
打住!不可以這樣想!啊,我的腦子!
幸好他是江南人哦……
天生冷麵的前任殺手當然意識不到自己在溫玉小姐心中的形象已經被毀滅得非常徹底再急急修復過了。
他挑了挑眉,道:「做殺手的,一開口帶著鄉音,豈不叫人找到老巢去?」
溫玉道:「……也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她轉而笑道:「那你的家在哪裡呢?咱們這回忙完了,也去看看嘛。」
聊天鬼才一點紅直截了當地結束了這個話題:「我是孤兒。」
溫玉:「…………」
溫玉閉上了嘴。
她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一點紅卻渾然不在意,他被勾起了話匣子,竟罕見地談起了自己:「自我有記憶以來,就被師父收養,在山中學藝,什麼江南江北,渾然不知,後來走南闖北得多了,才曉得少時學藝之地是江南,吃喝都是江南味,若說我是江南人,怕是勉強。」
前任殺手的語氣淡淡的。
他的聲音很奇怪,嘶啞、低沉,好似聲帶被破壞過一般,乍然一聽,叫人只能想起毒蛇的嘶嘶聲,忍不住害怕。
可若是有幸成為了他的朋友,同他熟悉起來,卻能發現,這人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枚,饒是當殺手時,也從未暗箭傷人,都是光明磊落的與人決鬥。
他面上雖冷,為人卻不錯,脾氣也算不得古怪,這樣偶爾聊天之際,聲音雖然啞,卻有一股平和之氣。
溫玉瞧著他。
回到江南,似乎勾起了這位前任殺手的斑斑點點愁緒,他扭頭瞧著窗外人來人往、小雪微飄,一雙孤狼般的眼睛之中,眼神也微動。從溫玉的角度,卻也只能瞧見他挺直的鼻樑、無情的薄唇,與冷峻的稜角。
她一隻手撐著自己的腦袋,嘴中淡淡道:「懵懂少時的記憶,待到長大再憶起時,懷念也好、不喜歡也罷,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都過去了。」
她頓了頓,又道:「最初的那十幾年,人懵懂的認識這世界,一步一步從無所知覺,到有自己之意識,這總歸是人生的開始,是征程的起點……要我說來,故鄉二字,這樣理解也算不得錯。」
一點紅微微一怔。
他定定地瞧了溫玉一眼。
或許是因為那一雙金綠圓眼睛,或許是因為她時常露出的那種活潑天真的神色,一點紅總覺得這姑娘看著年紀很少,心中不自覺就也把她當做是個小妹子看待,平日里照拂三分。
可這小妹子此刻眉目沉靜,說出來的話也不由令人心中發怔,細品之下,倒是有一種開闊之意。
一點紅昂了昂下巴,呼出一口冷氣,道:「你說得不錯,是我想岔了。」
那溫潤公子花滿樓微微一笑。
他正在沏茶,動作不徐不疾,卻行雲流水,饒是沏茶這樣的小事,令他做起來,也別有一番風流美感,他沏了暖茶,遞給一點紅,口中道:「窗邊寒冷,紅兄何不飲一杯茶?」
一點紅接過,道謝,飲茶。
一股清香的暖流,自他喉頭滾過,一直暖到了胃裡。
他吹了半天的風,縱使血氣充足,皮膚也是微涼,這忽如其來的暖意,好似是一種極其細微的刺激,令他的皮膚上冒出了一個個的小疙瘩。
他瞧著屋子裡這景象。
房門緊閉,燒著炭火,溫玉嫌炭火還不夠,用她的魔杖施法,在空中飄起數個小火球。
橘子、瓜子兒、核桃、糖炒栗子、江南盛行的赤豆豬油糕團,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堅果殼兒亂飛,還有那「靈犀一指」陸小鳳,正無奈地伸出自己兩根金貴的手指頭,咔嚓咔嚓的給大家開核桃吃。
這景象……
放在兩個月之前,他恐怕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竟能融入到這樣的氛圍之中。
冬日暖茶,嬉笑怒罵,友人長伴。
這冷麵劍客的臉上,也罕見地勾起了一絲笑意。
溫玉吃著陸小鳳剝好的核桃,眯著眼睛,朝一點紅打趣道:「我是真沒想到,你這麼不喜歡吃甜的人,居然自小生活在江南!」
一點紅挑了挑眉,道:「那是因為……」
溫玉睇著他。
一點紅道:「我十二歲第一次下山時,瞧見路邊有賣豬油玫瑰糕團的,只是那賣糕老漢的手藝實在不好。」
那豈止是不好,簡直就是差得驚天地泣鬼神!
第一次下山來認識新世界的少年一點紅,差點沒被這一口小小的豬油玫瑰糕團給拍回山上去。
從此,對甜點敬而遠之。
他講話沒有誇大其詞的習慣,只一筆帶過,眾人卻都明白了他話中的深意。
陸小鳳:「……這、這。」
花滿樓的臉上寫滿了同情:「……能把玫瑰豬油糕團這種東西弄的那麼難吃,那賣糕老漢也是個奇才。」
對嘛,甜點這種東西,只要料用的不差,隨便做一做,也不至於很難吃吧。
一點紅擺擺手,雲淡風輕地說:「都過去了。」
溫玉:「…………」
溫玉忽然大笑起來,連肚子都快笑破了。
空氣中又充滿了快活的氛圍!
笑罷,她又道:「你剛才提到你師父,卻不知道你師父是什麼樣的人?」
一點紅臉上那本來就淺淡的幾乎看不出的笑意瞬間消失的無隱無蹤。
他忽然沉默,側過頭去,窗外有雪花飄進,落在他的眼睫之上,竟也久久未化。
半晌,他白慘慘的臉上才露出了些許譏誚的神色,緩緩道:「我不知道他是誰。」
哦?
這又是什麼情況?
一個徒弟,竟不知道與自己朝夕相對的師父是誰?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本性並不壞,為人也磊落,卻在江湖上做了一種最令人不齒的臟活兒。他每每說起自己的殺手經歷時,雙眼之中,總是忍不住要流露出痛苦來。
當殺手本不是他自己的意思,那他這師父,是不是他的領路人?一點紅既是孤兒,想必是被這師父所收養,這人把孩子養大,是不是就是為了讓他做一個卑賤的、賣命的殺手呢?
溫玉皺著眉,凝視著一點紅,抿著嘴唇,似乎在等著他往下說。
可一點紅卻已不願再說,他錯開溫玉的眼神,淡淡道:「時候不早了,你既想去外頭吃薺菜餛飩,為什麼還不動身?」
溫玉挑了挑眉。
他不願說,做朋友的,又哪裡能有逼迫之意?
溫玉伸了個懶腰,坐在椅子上,兩隻腳不停地晃來晃去,朝他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來,道:「是咯,說了這麼久,我們快去吃東西叭!」
她掏出魔杖來,吟唱一二句,漂浮在空中的、暖洋洋、罵罵咧咧的火焰,就在瞬間消失了。
火系魔法屬於自然魔法中的一個分支,而空間魔法則是二十世紀初的大魔法師與非歐幾何、量子力學等新知識結合起來的一種美妙魔法,故此,精通空間魔法的巫師,一般來說,都是學霸……
而接受科學教育的人類一般意義學霸對傳統的神秘學知識——類似以太、第五元素是很排斥的。
被迫接受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識體系對於女巫學霸溫玉來說就很難。
——不全然篤定傳統自然魔法的空間法師,本來就沒辦法把自然魔法練習到爐火純青。
歷史上的火系大魔法師,可以做到讓山火無邊無際地燃燒、讓火山的岩漿燒便每一寸土地……
這些,溫玉都不行。
她最多也就放出這樣一個個呆萌的小火球啦,若是沒有助燃物,夠嗆能燒死一個人。
從前她不會去琢磨要不要燒死一個人的問題,現在這問題卻必須要放在日程表裡好好的想一想了。
現代治安良好,不會有大批大批的江湖人在外走動,也不會有一言不合就砍人的彪悍風氣流行。
但這裡不一樣……
【武俠世界】里的各路高手,不僅脾氣一個賽一個的古怪,出手也一個賽一個的快准狠。溫玉的優勢在於魔法所帶來的信息差,可以打個出其不意,但她的劣勢在於,身體素質同普通人根本沒什麼兩樣,極有可能被人傷到。
現在去學武功,提升反應能力與速度,或者說去轉而研習攻擊力上限高的自然魔法,那估計夠嗆。
最可行的辦法,還是好好的利用自己的信息差優勢,打他個出其不意。
小女巫心中一動,對花滿樓說:「我想要去一趟首飾鋪子。」
這當然不算是什麼過分的要求,陸小鳳、花滿樓都對女人頭上的首飾有著不不俗的見解,她想去首飾鋪子逛逛,自然同去。
至於中原一點紅,他對這種東西是一點興趣都無,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眾人半個時辰后,約在江南名樓「醉香樓」見面。
溫玉一行人去的是一間叫「翠玉閣」的首飾鋪子,正門兩側還提著一首詩。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①
「翠玉閣」三個正楷大字,用金漆提在朱紅匾額上,掛在這幅活色生香的對聯詩之上。
這派頭!
花滿樓輕搖紙扇,信步而入,那店內櫃檯上的掌柜的一瞧,立刻迎上來,嘴中笑道:「少東家!」
花滿樓含笑:「邵掌柜。」
這氣派精貴的首飾鋪子,居然是花滿樓家的產業!
溫玉睜圓了眼睛。
陸小鳳在一旁小小聲道:「你怕是不知道,這江南的地界兒上,十家鋪子,起碼有五家都姓花。」
溫玉:( ̄△ ̄;)
花滿樓沒聽見這二人咬耳朵似得悄悄話,與那邵掌柜寒暄一二后,這才回過身來,對溫玉道:「阿溫想瞧什麼,都可去瞧瞧,不過以花七的見解來看,鴿子血點綴的抹額,當是要來一條的。」
花滿樓雖沒見過溫玉的長相,卻也聽陸小鳳說起過。這位阿溫姑娘,有著一雙寶鏡鳳蝶般的金碧眸子,若是眉心點綴一抹亮紅,當時交相輝映,富有奇趣。
溫玉微微一笑,卻拒絕了。
她只要定做。
她要定做的,是一根木包銀的釵子——木頭還是自帶,只需要隨便打個銀樣子就成,而且最好越快越好。
這倒是不難。
這種規模的首飾鋪子里,一天打的銀樣子也不少,店裡頭的銀匠都是熟手,打新花樣也快得很。
就是姑娘給的那根木頭嘛……
額,瞧著跟個筷子似得。
邵掌柜當然那麼沒眼力見兒的把這種話說出來,他面不改色的接過那跟筷子,叫溫姑娘在這地界兒里多等一日,明天絕對把這木包銀的釵子給送來。
溫玉點點頭。
解決了一件事情,接下來就是去吃飯了,今天他們定的是江南名樓「醉香樓」的包間兒。等到了門口,極其守時的中原一點紅已在包廂里等著了。
晚上的菜色里果然有花滿樓先前說過的那一道「酒香金花菜」,新鮮薺菜與豬肉、馬蹄一起剁碎,用薄如蟬翼的混沌皮兒包了煮,放在雞湯里呈上來。
雞湯鮮亮極了,飄著點兒油花,撒上翠綠翠綠的一小把蔥花,色香味俱全,在這陰冷的冬日裡吃上一碗,實在是叫人暖得背上都微微冒汗。
另有一爐熱烘烘的暖鍋子,裡頭煮了不少貴重的食材,什麼蹄髈、草雞、麻鴨、鵪鶉等等,小火慢慢煨著,吃上個把時辰,裡頭的東西煮的軟爛,湯汁卻更香濃了。
這麼一桌子菜,做東的自然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啦。
七公子要盡一盡地主之誼,這誰能擋得住呢?
而且今日一點紅居然多喝了兩杯酒。
溫玉算是發現了,學劍的人,與旁人都是不同的。
陸小鳳是個無酒不歡的人,每一頓多少都得喝一點兒,而花滿樓呢,對品酒也很有心得,各地不同的泉水、不同的米啊花兒的,釀出的酒是什麼味道,他能如數家珍。
而且,他在京城的住所百花樓的小院里,還埋著幾壇自己釀造的「百花釀」,說是等明年開春了之後,與大家一同踏青遊玩的時候帶去喝。
但劍客們卻全然不同。
葉孤城,滴酒不沾,連茶水都喝,他口味極其清淡,入口的只有白開水。
而一點紅雖然偶爾喝酒,卻也十分克制,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劍客的手要穩定,控制力要精妙,酒會消磨人的意志,會使得自己無法精確的控制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故而不能多飲。
溫玉聽完,久久不語。
劍客們好似都是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一種精妙的機器去愛護的。
她忍不住想起了葉孤城……的身體。
她曾在葉孤城給自己上藥之時,闖入了他的屋子,見到了他精赤的上身。
他的皮膚冷白,肌肉分明而流暢,手指很長,骨從肉中凸出,指甲修剪的非常短,從上到下,有一種標槍般的冷漠與高遠,皮、骨、肉忍不住收緊之時,一種獨屬於江湖客的獸性血氣,又自皮膚的每一個毛孔之中滲出。
甚至連那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劍客荊無命也是如此的。
溫玉一眼瞧見那黃衫的冷漠劍客,就知道,這個人吃飯,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一口都不喝!
但劍客一點紅今日居然主動舉杯了!
還主動敬酒給溫玉。
酒是溫酒,暖洋洋的,一點紅臉上無甚表情,對著溫玉舉起了酒杯,溫玉小姐本喝了幾杯酒,此刻臉上正有點紅撲撲的,見他這樣,也舉起了酒杯。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眸子凝注在溫玉面上。
他道:「溫玉,你很好。」
溫玉驟然被誇,笑得露出了酒窩,朝他眨了眨眼,道:「紅兄,你當然也很好啦。」
前任殺手沒說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轉而又對陸小鳳敬酒,沉聲道:「陸小鳳,你也很好。」
陸小鳳哈哈大笑,道:「那可不!」
然後又是花滿樓,他可真是誰也不落下,端水大師。
一口氣喝了數十杯秋露白,一點紅的雙眼依舊清明,臉不紅心不跳,心情似乎很好,平日里都不言不語的,今天居然還能淡淡地插幾句話了。
溫玉要做簪子,所以明天大概也早走不了,今夜也就不急著睡覺,這一頓飯一直吃到了深夜裡,眾人這才往客棧裡頭走去,準備睡覺。
卻不想,這半路之中,卻又出了差錯。
差錯之一來自於一個姑娘。
這姑娘的手巧得很,指尖擷著數十枚繡花針,直衝陸小鳳的面門去了。
陸小鳳面無表情,伸出他神乎其神的「靈犀一指」,一枚不拉的擷住了這數十枚繡花針。
這姑娘就自黑暗之中走了出來。
這是個相當漂亮的姑娘,看上去溫溫柔柔、又很羞澀,她一見到陸小鳳,臉上立刻飛起了兩片紅霞,可手上的動作竟還狠辣得要命,繡花針如銀河飛梭一般,朝著陸小鳳飛去,而陸小鳳竟也不動氣。
他的手指比這些美麗的銀河還要更快。
擷完了針,陸小鳳撇了撇嘴,臉也板了下來,對那姑娘道:「你不好好的在神針薛家呆著,跑出來做什麼?你跑出來也就罷了,又做什麼要把我紮成個刺蝟?」
那姑娘哼了一聲,朝陸小鳳吐了吐舌頭,道:「你這死人,說好來找我,都是鬼話,我看你活該變個大刺蝟!」
溫玉:「…………」
溫玉明白了,這是陸小鳳身上那些比繭還多的紅線里的一條。
她撓了撓頭,裝作沒瞧見,只是對花滿樓說:「時候不早了,我真的好睏,我們先回去吧?」
花滿樓也很有眼力見。
至於一點紅……他雖然認為陸小鳳也很好,但對陸小鳳身上的桃花是絲毫不感興趣的。
所以他瞧都沒瞧這小情侶打情罵俏的場面一眼,揚長而去。
陸小鳳負手而立,踱步到了那姑娘的跟前,姑娘裝作沒瞧見他,低下頭玩自己的手指頭。
陸小鳳:「薛大小姐~」
這姑娘就是神針薛家的大小姐薛冰。
薛冰:╭(╯^╰)╮
薛冰:「哼!」
陸小鳳失笑:「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薛冰:「狗男人!」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並不存在的小鬍子。
這天夜裡,陸小鳳要哄薛冰,自然是沒有回來的。
第二天呢,直到下午,翠玉閣的邵掌柜才差人把包好銀樣子的木釵給送過來。
木釵放在匣子裡頭,被紅布裹著。釵子樣式古樸,裹著打薄的銀片,銀片上頭是鏤空的花樣子,仔細一瞧,還是苗族銀花冠上慣用的樣式。
喲,民族風呢!
不過這也難怪,這年頭,誰還用木頭做釵子啊,還特地囑咐過這木頭是不能削不能雕的,這般返璞歸真,在上頭包上精巧的銀樣子反而不美,倒不如就古樸到底吧。
溫玉帶在了髮髻上,從口袋裡掏出鏡子瞧了瞧,很是滿意。
又掏出一塊電子錶來看一看時間。
十八點整。
是個不適宜動身的時間。
今晚還是要在這地方住一晚了,陸小鳳也託人稍了信兒,說是明天一早,在城門口動身。
這樣安排也很好。
細細算來,最多再兩天,就能到擲杯山莊了。
只是,這天夜裡,發生了一件事。
這件事與前任殺手中原一點紅有關。
今夜無月,黑黢黢的夜空,好似低壓壓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一點紅躺在榻上,久久未曾合眼。
沒什麼事的時候,他的作息一向都是很規律的,睡得早,起得也早,如今雖然已金盆洗手,但自小留下的習慣卻是不容易被打破的。
他為什麼這麼晚了,還難以入睡呢?
他的心裡是不是藏著什麼心事呢?
半晌,他忽然翻身而起。
他的身上還穿著平日里習慣穿著的黑色勁裝,上衣下擺很短,完全收進褲腰,袖口很窄,勒著慘白色的手腕。
他根本就沒打算睡覺!他連衣裳都沒接下。
一點紅抿著薄唇,將那柄黑蛇皮鞘的長劍負在了背上,打開窗戶,凌空一個翻身,消失在了茫茫地夜色之中。
——他要去赴約。
赴一個血色的約定。
不多時,他就來到了城外的一個林子里。
林子之中,已有四個黑衣人等候在那裡了。
這些黑衣人的身上,具是裹著一樣的黑色勁裝,顯出他們勁瘦有力的腰身,他們的手指都是修長的,骨里凸出,指甲修剪的很整齊,腰間別著黑劍。
這劍同一點紅的劍很像,都是薄而窄,刺出之時,猶如毒龍,透出一股子狠辣之氣。
而他們的眼神,居然也同一點紅很像,都是冷漠、彪悍與酷烈的。
領頭人遠遠地瞧見了一點紅,冷冷道:「你來了。」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道:「不錯!」
領頭人冷笑道:「你本是我們之中本事最大的那一個,卻不想,你竟忽然想不開要當叛徒。昨日我們找上門來時,你說你有事要處理,我寬限了你一日,這已很不應該,如今也請你識相一些,速速自戕吧!」
一點紅漠然無語。
他面上的表情,也顯出了幾分蕭索之意來。
他的懷中其實一直都放著一面銅牌,銅牌之上,雕刻著一隻手,而這隻手的周圍,環繞著十柄劍。
這面銅牌,在場的所有人都有,因為他們同隸屬於一個組織。
一個陰慘慘的,從未在江湖上有過名號的殺手組織。
這組織雖然沒有名號,卻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慘死在組織之下。
這組織里一共有十名殺手,都同一點紅一樣,乃是孤兒出身,被一位神秘的師父養大,教授劍法,而這神秘的師父,也同樣是這組織里神秘的一把手。
昨日溫玉問起時,這些細節,他卻是一概都沒有說的。
因為他畢竟是一點紅的師父,對他有收養之恩,於情於理,他都絕不應當透露出半句來。
昨日晚間,陸小鳳一行人去首飾鋪子時,組織的人就找上門來了。
他們要清理門戶,將叛徒一點紅誅殺!
一點紅絲毫不感到意外。
他順從自己的本心,選擇不再做殺手之後,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是要到來的。
只是這一切發生的未免太早。
幾個月前,他接下天星幫的那趟活兒,與楚留香不打不相識,被這人的人格魅力所深深的征服,事情結束之後,又一時興起,遠走關外流浪。
誰知這一流浪,他竟又多了幾個好朋友。
與朋友們相處,自然很愉快,饒是一點紅這樣心灰意冷的人,也不禁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
只是不幸來得卻實在太早!
昨天下午,他深深地凝視著前來索命的同僚,對他道:「我還有事要做。」
那同僚冷笑:「事到如今,你竟連這種把戲都使出來了?」
一點紅的語氣平平:「明日子時三刻,城外野林中等我,我會來。」
那同僚嗤笑:「一點紅,受死就是受死,何須掙扎!」
一點紅的目光如冷電一般地凝在他身上,冷冷道:「既然你不願等,那我們二人現在就來比個高下!」
同僚一怔,竟被他逼人的氣勢逼到不敢說話。
這時,那領頭人來了。
領頭人的目光凝注著一點紅,道:「我信你不會食言,明晚子時三刻,我們等著你。」
說罷,他轉身就走。
於是才有了昨晚在醉香樓,一點紅一反常態地多喝了幾杯酒的事情。
這幾個月他過的很不錯,對於朋友,既然有機會,那最後道別道別,也很好。
他不善言辭,千言萬語,也只能凝成一句「你很好。」
只可惜楚留香在擲杯山莊之中,與他距離頗遠,無法再去見上一面。
不見也好,楚留香那人敏銳得緊,若是被他瞧出自己不對勁,非要在這事情上橫插一杠,反倒是一點紅所不願意的。
道完了別,他就該上路了。
這四個殺手之中領頭的那人冷聲令他自戕。
但一點紅不動如山。
那領頭人冷冷道:「你還在等什麼?」
中原一點紅負手而立。
他昂了昂頭,忽淡淡道:「一點紅生平,共殺了一百三十四人。」
領頭人冷眼瞧著他。
他神色不變,繼續道:「這一百三十四人之中,只有九人自戕,因為他們知道我要來殺人,實在受不了那種將死之前的恐懼,選擇自己殺了自己。」
領頭人緊緊抿著唇,一眼不發。
中原一點紅厲聲道:「只有懦夫才會自戕,而我一點紅,生平最恨他人叫我懦夫!」
領頭人登時色變,喝道:「難道你竟不想死!」
一點紅寒目射來,冷冷道:「我的劍不是用來殺死自己的,我既是叛徒,該死就死,你們為什麼還不拔劍,將我罄殺?」
他竟打的是這個主意!
四個殺手都是見慣了生死之人,可饒是如此,在面對這樣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時,他們那白慘慘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幾分敬意。
敬歸敬,人卻還是要殺的。
只聽四聲寶劍出鞘聲在這靜謐的林中響起,四柄寒光森森的劍已都指向了一點紅。
劍上帶著寒氣,令人的皮膚,都禁不住這刺激,綳起了一個個的小疙瘩,戰慄不已。
一點紅傲然獨立,雙手背負,連眼皮子都不撩起一下,只打算就這麼忍受利劍穿胸而過的痛苦。
這簡直已好似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領頭人深深地凝視著他,見他的眉目,在這森森的劍光之下仍不變色,終於忍不住,對他說:「一點紅……你,你很好!」
一點紅厲聲喝道:「廢話什麼,還不動手!」
領頭人面色一凜,已要動手。
正在此時,林中深處,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爆喝:「誰敢動手!誰敢殺人!」
一點紅面色微變。
因為他已聽出,這聲音,正是自己的朋友溫玉姑娘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