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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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孤城是何許人也?
白雲城主、劍仙。
陸小鳳認為:在這個人的身上,很少能看到屬於人類的愛與情感,他好似把整個人都當成了一種新鮮的祭品,獻祭給了自己所熱愛的劍道。
能做到這樣事情的人,的確已可以稱得上是「劍仙」了。
當然,他不可能真的是仙人。
如果他真的一心向劍,絕無半點多餘的慾望,那他就絕無可能去做大逆不道的謀反之事。
他故意與西門吹雪約定,九月十五日決戰紫禁之巔。又與大內總管王太監、南王府世子勾結,只放個假的葉孤城在紫荊之巔吸引大內禁軍的注意力,真的葉孤城早已潛入皇帝安歇的南書房,要一劍取皇帝性命。
如此老謀深算、行動狠辣果決,難道是謫仙所能做出來的事情?
拿劍客之間的決鬥做幌子、做把戲,難道是孤高劍仙所能做出的事情?
葉孤城這個人,與世人的想象,實在相差甚遠。
就連他唯一承認過的朋友陸小鳳,也好似根本不曾了解過他。
如今,這個早該死去的人,悄然睜開了雙眼。
然後……他又把眼睛閉上了。
他身上蓋的被子、腦袋後面枕得枕頭,全是……大紅大綠大喜慶,只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好像有一萬個嗩吶齊齊在耳邊歡快的叫喚。
……眼睛,有被吵到。
葉孤城並不想直面這種精神污染。
他氣息平穩,閉目養神,只剛剛醒來,混沌已久的大腦就已慢慢開始了運作,他慢慢地回想著,回想著自己赴死之前的事情——
他敗了。
他決定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然後——
他看到一頂尖尖的帽子,寬大的帽檐之下,壓著一雙翡翠般的眼睛,在看到那雙死神之眼的同時,他的肋骨破碎、胸腔被劍刺穿。
一種尖銳、冰冷的疼痛在瞬間擊穿他,令他的肌肉止不住的抽動、脊背止不住地爬滿冷汗。
然後,他就好似跌入了死亡的擁抱。
葉孤城又緩緩地睜開了眼,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蒼白的手,手指修長、穩定、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當,不會妨礙握劍。翻過來,虎口、掌心、五指又厚繭。
他四歲習劍,從此劍不離身,手掌上的每一寸繭,都來自與皮膚與劍柄的摩擦,晨鐘暮鼓時分,他的手一次次被磨出血泡、血泡磨破,長好、再次磨破。
手,就是劍客的生命。
但他的手卻不太好。
他的手無力,他的胸腔一陣陣的疼痛盪出,他的肋骨也在陣痛,他的劍……也不在身邊。
葉孤城維持這個姿勢維持了很久。
那雙漆黑的眼睛里,似乎也只有直刺人心的冰冷。
這時,他聽見有聲音傳來,由遠及近。
這是腳步聲,一下一下,好像是走一步、跳一步,此人身量輕、未習武,正在朝這間屋子走來。
葉孤城下意識去摸劍柄,目光所到之處,卻沒有劍的影子。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人就走了進來,正巧對上葉孤城那雙刺骨的眼睛。
來的人是一個女子。
——綠眼睛的女子。
流光溢彩,如寶鏡綠鳳蝶的翅膀,碎金中帶綠、綠中帶水意。
——這雙眼睛,他死過去之前見過。
葉孤城隱隱約約已明白了。
這綠眸仕女猝不及防,對上葉孤城的寒眸,竟也神色自如,言笑晏晏,輕飄飄道:「你醒啦。」
葉孤城的薄唇動了動,沙啞地道:「是。」
他昏迷頗久,嗓子里好似乾咽了一口沙子似得,嘶啞得不像話,又十分低沉,饒是如此,他的聲音里似乎還是能夠沁出一點劍芒似得冷意,不近人情。
葉孤城說話,慣常就是這樣的,冷淡得很。
但隨即,他竟然掙扎著起身,伸手以被遮掩上身,直視溫玉,一字一句地道:「萍水相逢,蒙姑娘搭救,何幸如之。」
他本要死在皇宮裡,如今卻安安穩穩地躺在這處,發生了什麼,已無需多言。
葉孤城不常承人恩情。
但這一次承恩,卻是大恩。
在白雲城,他乃是一城之主,眾人皆匍匐;在江湖上,他乃是名滿天下的劍仙,一柄利劍,不知殺了多少成名劍客,也不知有多少人聽見他的名字,就會遍體生寒。
無論是哪個身份,他都是高高在上的。
但救命之恩,又怎可輕視?
這天底下的貴人,大多數都有一種想法,那就是:我的命,自然比旁人的命要更高貴。
這樣的貴人,即便被他眼中的「下等人」救了性命,也覺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等事情過了之後,從手指縫裡頭漏一點金銀出來,就想把人像是來祈食的野狗一樣打發走。
若是那「下等人」,還膽敢把救人這件事掛在嘴上,四處吹噓,這些貴人一定是要怒髮衝冠的,只言這些下等人真是貪得無厭,挾恩自持!①
權力的好處,也正顯示在這裡。
白雲城主,自然也算做貴人之中的一位,他這一生,也不知見過多少自詡高貴的世子、王爺之流的人。
江湖人卻是不同。
江湖人最講一個「義」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義」之一字,葉孤城也很明白。
他敗了、也確定要去死了,卻被人救了回來,這份大恩,難道還要自詡什麼「白雲城主」,擺足架子不成?
——葉孤城雖算不得溫柔良善的好人,但卻也並不認為自己的命天然就比別人更貴些的。
他身體虛弱,數年如一日的習劍所帶來的精力、體力,都隨著西門吹雪的那一劍隨風而去了,只一動,心口處深深的劍傷便會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忍著這痛,直起了身,卻沒有力氣下榻,故而才在如此兒戲的情況之下,對著這姑娘,鄭重道謝。
姑娘雙手抱胸,倒也沒有阻止他,瞧見葉孤城的行為之後,雙眼之中還隱隱沁出一點笑意。
人嘛,誰喜歡熱臉貼著冷屁股呢?怎麼說都是千辛萬苦救了個人,這人若是自持身份,那她肯定直接把人丟出去叫陸小鳳去接,再不管了。
不過,這位冰山葉城主態度還不錯,溫玉的心情也就愉悅了一點。
她很體貼地道:「你傷口初愈,不宜起身,還是躺下休息吧。」
葉孤城卻仍盯著溫玉,道:「我欠你一條命。」
溫玉歪了歪頭。
她攤牌了:「其實,你就是我撞的。」
葉孤城淡漠的表情卻連一點點的變化都沒有。
他似乎已猜到了這件事,並不驚訝,仍淡然道:「沒有你,我本來也是要死的。」
溫玉道:「所以……?」
葉孤城一雙寒星似的眸子,已凝注在了她臉上,道:「所以,葉某還是欠姑娘一條命。」
他這樣的人,似乎並不喜歡欠旁人的人情,於是他說完這話之後,立刻又說:「姑娘若有什麼事情要葉某去辦,葉某絕無推辭,赴湯蹈火。」
溫玉挑了挑眉,覺得很有意思。
這個【武俠世界】中的人……最起碼現在認識的人,都好似有一種別樣的意志與精神。
楚留香、姬冰雁、一點紅,為了不讓石觀音傷害她,也豁出了命。
事後,溫玉去問過一點紅為什麼。
殺手面無表情,語氣冷冷:「因為救命之恩。」
——他所說的救命之恩,自然指的是溫玉在沙漠之中分給他們食水的事情。
溫玉對他說:「這不一樣,我之所以分給你們食水,是因為我還有很多,可是你們為我拚命,命沒了就是真的沒了。」
殺手就瞥了她一眼。
那位殺手的眼神,也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冷酷與銳利,只好似是一頭潛伏在荒野之中的獨狼。
他語氣平平,惜字如金:「恩就是恩,沒什麼不一樣。」
現在,這位氣質冷如雪山、雙眸銳似寒星一般的葉城主,也這樣的強調恩情。
這個世界的俠客,好似對義之一字,格外的看重。
這是溫玉曾經所沒有見過的。
她歪了歪頭,心裡忽然浮現出一點點危險的探究欲。
溫玉直勾勾地盯住了葉孤城沒有表情的臉,葉孤城自然感受到了這視線,於是便平靜地與她對視,等待後文。
她貓尾巴一般的長辮子晃了晃,咄咄地開口道:「辦什麼事都行?」
葉孤城平靜地道:「自然。」
對面的姑娘的喉頭滾動了一下。
她眯起了自己的綠眼睛,重複又道:「我叫你怎麼樣都可以?」
葉孤城神色不變,重複道:「你叫我怎樣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