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下無墨(二)

第28章 天下無墨(二)

此人在硝煙之外,本看不清面目,可趙天青卻雙目欲裂,大喝道:「奸賊,今天要你償命!」

剛要飛身而出,卻聽金彪道:「鉅子快走!」幾名弟子死死拽住他,大夥往三皇山上急退。能讓趙天青一聽聲音便知、又如此憎恨的,當然只有他當初的師兄、如今的仇人,劉天遠。劉天遠一揮手,龍庭教眾唰唰唰射出數百支火箭。龍輦遇火而炸,發出一聲驚天巨響,趙天青等人雖已爬上山坡,也被氣浪沖一個趔趄,回頭再看,後面的墨門弟子全都葬身龍輦四周。龍庭教眾緊跟着追來,只聽見前方嗖、嗖、嗖數支弩箭射出,身後追兵應聲倒下一片。多虧馮桃木帶着幾名弟子在山坡上掠陣,這才救得趙天青等人。眾人依託山勢,邊斗邊退,尋到一條崎嶇的小路,幾名弟子藏在巨石之後,各持連弩守住路口。這處路口地勢險要,只容單人通過,龍庭教雖人數眾多,一時間也攻不上來。墨門眾人來到山頂之上稍歇,趙天青再看看身邊,只剩下十一名墨者。心中凄苦嘆道:「百年墨門,莫非今日要毀在我的手裏?」

他個性剛強,緩步來到山頂望去,原來此處是塊平地,佇立着三尊巨石,分別代表燧人、伏羲、神農三位先賢,北面斷崖之下,滔滔黃河奔流不息,至此再無退路,原來已到了絕境。自言自語道:「我趙天青生不能光復中華,卻能在黃河之上慷慨赴死,快哉快哉!」遂朝燧人、伏羲、神農石拜了三拜,心中暗道:上古華夏眾神,趙天青死不足惜,惟願保佑墨門度過此劫,泱泱中華,總有重見光明的那一日。他決心既定,昂首朗聲道:「劉天遠,你既然設計我們到這裏,總該現身一見吧!」

聽得對面山坡幾聲睨笑道:「趙大俠接任鉅子,還沒有去登門道賀,想不到卻在此地相見。」林蔭下閃出一人,身着淡紅色聖火華服,正是劉天遠。

趙天青怒道:「呸!奸賊,你欺師滅祖,貪圖榮華富貴,良心被狗吃了吧!」

「哼!本尊原就是羯人,天地所生,日月所置,有什麼欺師滅祖好講!劉天遠不過是應付你們的名字,你聽好了,我本名叫做石遠峰!」身後兩面大旗飄擺,赫然印着大大的「石」字。

趙天青冷笑道:「好一個石遠峰,星火尊者,枉我和你同門學藝十年,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設計害死兩位師兄,血洗了墨鄉,是也不是?」

「兩國交戰,自然是除惡務盡,今天你們也休想活着出去。」石遠峰冷冷回道。

金彪、馮桃木等眾弟子齊聲道:「鉅子,咱們和他拼了!」

趙天青雙手一攔道:「這是我和他的私事,眾弟子退下!」其實他心知對方人多勢眾,大夥兒若一齊衝上是必死無疑,不如自己獨斗石遠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為墨門保留一絲血脈。便道:「石遠峰,你是漢人也好、胡人也好,咱們總算師出同門。可你欺師滅祖、屠戮弟兄們,這等血海深仇,我不能不報。」

「憑你們這幾個人,不知道要用什麼本事報仇?」石遠峰不屑道。

「按照江湖規矩,今天咱倆鬥上一場,新仇舊恨,一併了結便是。本門這些弟子武功低微,你若為難他們,可有失了龍庭教的體面。」

石遠峰心思何其精明,心想趙天青明知不敵,還想救下這些弟子的性命,真是可笑。回想自己委身墨門十幾年,今日可一雪平生之恥,便道:「好!數年未見,本尊倒想看看鉅子有什麼高招!」

趙天青轉身道:「今日我與石遠峰一決生死,

我若沒了,咱們墨門就此解散,你們回到老家各自安生,不必為我報仇。」其實是暗示大家保全性命,回到合肥從長計議。

石遠峰自信一身武功,轉身交代道:「他若贏了我,放他們下山便是。」

趙天青一揮手,守住路口的弟子放行,石遠峰獨自來到上頂之上。趙天青緊握青鋒重劍,見石遠峰拔出一口彎刀,通體黑褐,透出陣陣殺氣。

「哦?驚雷刀!」

石遠峰應道:「算你識貨」,徑直一刀劈出。

趙天青迎上一劍,「鐺」的一聲火星亂濺,感到雙臂一震,想不到三年不見,石遠峰內力大有進境。自得到夏華運功療傷后,他香墨功得四海神功浸潤,又勤加修鍊,內力已不輸於當世一流高手,便抖擻精神,縱身使一招「良墨三才」,連刺三劍。石遠峰橫刀一掠,不經意間竟退了兩步。

「嗯?這股內力似墨非墨,卻較香墨功厚重許多。」石遠峰心中奇道。

兩人互存忌憚,分別施展天王刀法與墨俠劍法,凝神聚氣斗在一處。石遠峰原對趙天青武功瞭然於心,以為三十招之內必可勝出。不想趙天青經夏華指點后,內力劍術已至上乘。墨俠劍法本又是遇強則強的功夫,不論自己送出何等凌厲殺招,卻總能被趙天青的劍圈化解,如此你來我往,五十招內竟戰了個平手。

石遠峰心知自己初練天王刀法,火候尚有不足,速勝趙天青實屬不易。他精於算計,心中暗生一計。唰唰唰連出三刀,逼退趙天青之際,突然刀鋒下沉,反身划弧,一記「瀚海金光」,掃起地上飛沙走石,直撲趙天青而來。趙天青暗道不好,急忙飛身躍起,縱劍劈下。石遠峰見時機已到,左手一揚,一道亮光自袖口射出。趙天青在空中無處着力,唯有側身閃過胸口要害,左臂上一痛,竟然被一節亮銀槍頭深深刺入。他身法一滯,被石遠峰飛起一腳踢中,重重摔在地上。

石遠峰身形一動,刀尖已抵住趙天青胸膛,蔑笑道:「趙大俠還有什麼話好講?」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必多言!」趙天青怒目不屈。

「倒有點墨門的骨氣,算你是條漢子。」石遠峰話音剛落,微覺事後有異,忙側身閃過,原來是守衛路口的幾名墨者射出數支弩箭。他提身一縱,揮刀擊殺一名墨者,山腰上的龍庭教眾順勢攻了上來,將剩餘的十二名墨者圍在山頂。這時趙天青調勻內息,與眾弟子攜手向山崖走去,口中念道:「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拯救萬民,義無反顧,光耀中華,九死無悔……」。

「想跳崖,可沒那麼容易!」石遠峰一揮手,幾十名龍庭教眾揮刀衝殺上來。可嘆最後的墨者,也要葬身於此了。幸好世間總有峰迴路轉,正當墨門存亡攸關之際,忽聞一聲沉穆的長嘯,內力悠遠不絕,石遠峰扭頭一看,來者身法極快,已從山腰間飛了上來,這人雙手揮展,幾十枚暗器散射而來,急忙持刀格擋,卻覺得雙臂一沉,原來是一枚枚的石子,卻能將驚雷刀震擊的嗡嗡作響,不料這人內力如此深厚。再一看,一多半的龍庭教眾已應聲而倒。

此人飄落在趙天青身側,只聽得墨者們叫道:「夏華!」

夏華點頭示意,把手搭在趙天青肩頭,暗運內功療傷。朗聲道:「劉天遠,你想把墨門趕盡殺絕嗎?既然如此,不如我來會會你。」

石遠峰心中一驚,西門月尚不是對手,夏華武功更在自己之上,暗罵今日真是麻煩,須及時脫身才是。故作鎮定道:「夏少俠說笑了,我聖教本在趙國的土地上行走,卻遇見墨門的朋友們,實在是難以預料。」

「如此說來,當年在蓬關也是巧遇了?」夏華怒氣漸生,按住劍柄就要獨斗石遠峰。趙天青知道他的心思,在旁沉沉接道:「賢侄且慢!這人本叫石遠峰,潛入墨門十幾年,害死兩任鉅子,與本門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既是墨門鉅子,理應親自清理門戶。」

「鉅子,你的傷……」夏華見其左臂雖已包紮,但創口不淺。

「一些皮外傷,不礙事。」趙天青內傷本輕,剛剛又得經夏華運功療傷之助,真氣已暢通無阻。於是昂首道:「石遠峰,咱倆比斗還沒結束,趙某再來領教!」

石遠峰擠出幾絲笑容道:「以武會友,來日方長,今天就算了罷。」他邊說邊退,其實盤算著如何脫身。

這時身後卻傳來一陣噪雜的刀劍相交之聲,山腰之上的龍庭教眾不知何時已被打散,衝上來一男一女兩名少年。只聽那女子道:「我殺了十二個」。那男子嬉皮笑臉接道:「姑姑,我比你多三個哩。」原來是李清揚、陳五到了,他倆腳力跟不上夏華,從山底下一路殺上來,剛好截住了後路。

夏華接道:「石遠峰,就算你今日不來,我們也要與你了結這筆舊賬!」言罷抽出墨泉劍交給趙天青,鄭重道:「鉅子清理門戶,自然要用掌門之劍,以告慰墨門先烈英靈。」這時想起了李天翔、陳天成、張白、向雲、林秀、雷虎等諸位犧牲的墨者,心中難以平靜。

趙天青眼含淚接過墨泉劍,健步前行,石遠峰無奈提刀來戰。此番對戰境遇又與剛才有大為不同。趙天青身負墨門數代血海深仇,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劍意決絕,處處殺招,全無墨俠劍法防守之勢。石遠峰則是尋思保命脫身,氣勢上已經差了一截。故趙天青內力和招式本不及他,卻也不落下風。二人生死相搏,殺意陣陣,不覺間已酣鬥了六十多招,但趙天青終是左臂有傷,單手持劍,氣力漸漸不支。

這時石遠峰使出一招「狂沙萬里」,龍庭護法內力催壓過來,趙天青身體一斜,向後退出五六步,左側門戶大開。夏華大叫「小心!」石遠峰豈能錯失如此良機,驚雷刀反手一撩,血光濺出,竟將趙天青左臂削下。可他高舉的驚雷刀卻遲遲放不下來,石遠峰驚愕的眼神,最終停留在自己左胸之上,一把墨泉劍深深插入,好似死死地將他釘在恥辱柱上,至死也難以置信。原來趙天青感到自己氣力不支,難以取勝,便故意賣個破綻,一狠心捨去這條殘臂,使出墨俠劍法的不傳絕技「似劍非攻」,於無聲處刺入石遠峰胸膛,一舉報了墨門大仇,兩人幾乎同時栽倒在地。夏華一聲疾呼,眾墨者衝上前拼殺一場,除去赤狼、毒狼等寥寥數人逃去外,其餘龍庭教眾都葬身山頂。

眾人將趙天青斷臂之處包紮完好,夏華見他只是失血過多,性命無虞,心中稍慰。知此處不可久留,吩咐大夥兒乘十幾匹快馬向南疾行。待望見身後的趙國追兵之時,已退到晉國南陽郡內。此處乃是後趙與前趙交界之處,兩國各自提防,反而不敢貿然進攻晉國。數日後夏華一行人回到合肥城,墨門、文家莊、三無派眾人終於又會合一處,大家久別重逢,慨嘆世事無常,既然趙強晉弱,北伐已然中止,便計議回到江南。馮桃木與夏華兄弟重逢,下決心要加入三無派,趙天青念夏華對墨門有重生之功,便免去馮桃木脫離墨門的死罪,重撻三十皮鞭了事。

趙天青傷勢初愈,送出墨泉劍和兩枚鉅子令,又要請夏華接任鉅子。夏華知其一片誠心,嘆道:「師叔,此生我已經不能再回墨門了。」

趙天青驚道:「拯民,你是天翔師兄的嫡傳弟子,如今墨門衰微,正是重振門庭之時,論品德、武功、功績,哪還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

夏華釋然道:「當初我暫代鉅子之位,是想還了墨門的恩情。如今大仇已報,鉅子令和掌門寶劍都已找回,我便可放心離去了。墨門將來走向何處,還需要各位共同努力。」

趙天青怔怔愣住,心想:「天下雖大,可墨門又能走向何處呢?」

夏華知他心中疑慮,又道:「恕我直言,天下兼相愛則治,相惡則亂。咱們與匈奴人、羯人打打殺殺十幾年,何談愛人若愛其身呢?」

「賢侄怎麼會有如此想法?墨門討伐不義之國,光復中華,都是為了天下百姓啊。」趙天青反駁道。

「趙國犯我中華,咱們當然要奮起抗擊。但鉅子可曾想過,真正要侵犯中原的,只是趙國的皇族,那些百姓們可有什麼過錯?咱們打了這麼多年,遭殃的卻是兩國的百姓,這場胡漢之爭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呢?」夏華對兼愛之理解自是高出一層。他撫著林北的頭,又道:「這孩子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胡人,那有什麼干係,只要他秉持正道就是了。」

見趙天青沉思不語,他接着說道:「以前咱們總把希望寄托在朝廷身上,盼著選出賢者,北伐便能夠成功。當年祖豫州是位難得的賢者,卻為朝廷忌憚,他死之後,更無人可以堪當大任。為了光復中原,咱們墨者奮勇殺敵,可謂不死不休。殊不知敵強我弱,只知死不旋踵,又如何謀划長遠?要不是當年程良鉅子於亂世之中創建墨鄉,天下的墨者得以繁衍生息,墨門又怎麼能延續到今天呢?」

趙天青雖覺夏華所言不無道理,但他心中法度森嚴,仍是難以接受,接道:「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乃是墨門門規,若人人貪生怕死,鉅子何以號令門徒?」

夏華嘆道:「依我看來,墨者之法,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終是偏頗了些。世易時移,咱們還需等待時機,總不能一味墨守成規。」

趙天青心中不悅,忿忿道:「你既不信墨者之法,又何必再回墨門。也罷,咱們就此別過,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遂起身拂袖,帶領十名墨者匆匆離去。夏華望着他落寞背影,左袖空空,想起自己始由墨門而生,終離墨門而去,心中無限惆悵。

李清揚見夏華淚花閃閃,挽起他手臂勸道:「三哥,過去的事就隨他去吧,墨門的事也不是咱們能左右的。現在終於得到了自由,應該高興才是。」

夏華稍稍平整心緒,嘆道:「如今墨門上不為官家所容,下不為平民所近,終是難以長久。可我自幼被墨門收留,實在有負師父教誨……」

「不會的,如今大仇已報,爹爹要是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也一定欣慰的。」李清揚哽咽道。

「可惜師父一代大俠,壯志未酬,竟然死的不明不白。」夏華心有不甘。

「爹爹為國為民而死,雖死無憾。一個人,只有當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死去,他才算真的死去吧。」夏華聽罷心中一奇,柔情望着李清揚,見她也正痴痴看着自己,兩人心意相通,便道:「不錯,以後咱們給師父建祠供奉,讓他救國救民的精神,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夏華心郁已解,見孩子們生機勃勃,環顧眾人豁然開朗道:「咱們這些人原本都是孤兒,如今聚在一起,又變成了一家人。」

文正笑道:「好啊,夏掌門若和李姑娘再生出幾個娃娃,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傳授幾手槍法。」

眾人哄堂大笑,羞得李清揚滿臉通紅。夏華卻不在意,又道:「墨子一生倡導非命,我這會兒才想明白。就如同咱們這些孤兒,誰說就一定是苦命的人呢?漢人也好,胡人也好,墨者也好,儒者也好,雖然朝廷昏庸,但大家兼相愛,交相利,未必不能開創一處太平盛世!」

眾人齊聲叫好,陳五接道:「什麼晉趙爭鬥,司馬王敦,害的百姓遭殃,都是狗屁不通。我聽葛洪大伯說,羅浮山以南有個番禺縣②,山高皇帝遠,逍遙自在王,倒是個好去處。」

夏華慨嘆十餘年來漢人不興、生靈塗炭,想起番禺一帶遠離戰火,臨江面海,正是中華民族安身傳承的一處所在,點頭道:「我正有此意!」次日,眾孩童引車牽馬,大夥兒齊向南海郡而去。馬兒一聲長鳴,就此踏上征程,夏華深情回望北方,心道:中原故土,終有一日重回中華!

風雨三百年,此後的南北朝時期,各個民族深度交融,積蓄了厚重磅礴的力量。終有一個叫做大隋的王朝,再次統一了中華。之後的大唐三百年間,中華文明迎來了盛世輝煌,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各個民族,無不引以為自豪,他們有着一個共同的名字,中華民族。

註:①廣固城:今山東青州市西北。

②番禺縣:今廣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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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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