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仲父,我不要進學宮讀書!」
正常認字沒問題,但十年後大秦說不定都沒了,如果被拘在學校讀書就太浪費時間。
嬴政聞言一怔。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目光緩緩落在張嬰身上,似笑非笑。
「你確定?」
扶蘇眉毛一挑,他一見嬴政的臉色,就想幾年前胡亥不肯乖乖上夫子的課,結果被折騰得哭父喊母的樣子。
「換一個吧。」
他向著張嬰輕邁一步,盡量用幼兒能明白的方式說道,「秦重孝,幼兒總得聽長輩的。」
「吖……可秦不是以律治天下么。」
張嬰有些明白,但不爭取一下總不會甘心,他伸出小手手,「甘羅那麼小當官,莫非指揮不動比他年長郎官嗎?」
扶蘇一時語塞,這讓他怎麼解釋。
秦是以律令治天下,但全國施行的法令,這個法令的立法權都歸皇帝。你和皇帝較真,何用之有?
嬴政見扶蘇一臉為難,怒氣都平息了一些。
這個大兒子,看著溫和被贊有君子遺風,實際上大小就是個較真認死理的性子。
年幼時還好,自長大后經常反對他的一些政令。
偏偏嬴政礙於某些朝堂爭鬥和潛規則不好直說,只能煩躁讓對方閉嘴。
如今看扶蘇面對同樣為難的境地。
嬴政莫名覺得有些快慰。
不過書還是要讀的。
嬴政緩緩道:「嗯,甘羅做再大的官,也得聽我的。」
「……」
張嬰:懂了,這是耍特權了。
「嗚,但阿嬰不想離開仲父。」
張嬰一個飛撲到嬴政面前,抬起頭,露出可憐巴巴的眼神,「好不容易才找到仲父,阿嬰,阿嬰不想被關在學宮,離開仲父……」
嬴政眼角微微抽搐:「……」
「若仲父教阿嬰認字,或,或離仲父不遠的地方。比如和仲父相似的阿兄教我……」
張嬰故作小大人一樣思索,委屈巴巴地嘆了口氣,「那,阿嬰也願意……」
扶蘇表情一呆,差點氣笑了,這是把他當代餐了?
「你這小子。」
嬴政原本的那點氣,被張嬰突如其來的耍賴撒嬌,尤其是見到自家穩重的大兒子接連吃癟的表情,倒還真的消散去了……
等等,扶蘇,阿嬰,吃癟?
其實年齡這麼小,去學宮也學不到什麼,反倒不如換個方式。
嬴政若有所思:「允了。」
趙高瞳孔地震,陛下居然這麼輕易的妥協。
陛下為何對張嬰這麼好!
他不理解!
「好耶!」
張嬰嘿嘿一笑。
他正準備說第二個要求時,徐福忽然帶著方士們過來。那些方士看到張嬰后都瞪大眼,集體急停,一副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的模樣。
徐福上前輕輕拱手作揖:「陛下,某夜觀天象,發現今日宜煉製丹藥……」
「徐先生,你們可也知豆腐?」嬴政道。
徐福臉上一僵,怎麼會不知道,他最近因為豆腐都快被太醫令鄙視死了。
「知曉。」徐福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微微搖頭,「某也沒想到,萬生萬物經過煉化後會這般奇妙,某也讓弟子試著用五穀入道……」
張嬰聽到這恍然大悟,怪不得這群人身上都飄散著穀物香,還以為是提前開飯,沒想到在折騰煉丹啊。
「嗯……」
嬴政微微頜首,「你們有心了。」
徐福面露驚喜,心下緩了口氣,總算是過去了。
「都去煉豆腐吧。」
徐福臉上表情一僵,什麼?都去煉製豆腐是什麼意思?
……
張嬰看著徐福率領一群方士蕭索地離開時,都快笑劈叉。
別的不說,嬴政在處理下崗再就業方面的思維很有靈性啊。
「你貓在那作甚?」
嬴政的嗓音緩緩響起,「說說第二個要求吧。」
張嬰伸出小手比了個耶,原本第二個是針對徐福的,現在省下來了。
他想了想,說出他最想要的要求。
張嬰又比了一個大大的圓:「仲父!我,我想要一棟大宅子,和外婆住在宮外!」
他不想外婆在宮裡畢恭畢敬,做什麼事都拘謹得不行。
「不可。」
嬴政這回壓根沒遲疑,非常乾脆地拒絕。
「為何……」
「不行!」
嬴政冷酷地看著雙眼已攢出淚花的張嬰,或許放任張宮女陪伴張嬰就是一個錯誤,他冷漠地看向趙高,「即刻讓那宮女出宮!」
「哇!……」
兩歲稚子哭嚎起來,魔音灌耳,所有人都覺得腦子彷彿被猛錘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靜。
……
……
幾個時辰后,咸陽宮。
嘹亮的雄雞長鳴掠進城牆,天尚未蒙亮,殿內的燭火卻已續過一夜。
在宮外站了一宿的趙高狠抽自己一耳光,抑制住打哈欠的慾望,從旁側接過一份密封好的簡牘,精神抖擻神向宮內疾步走去。
還沒進門,便聽見裡面忽然有拍案幾的聲音。
「這官吏竟敢瞞報野人聚集鬧事,無法無天,莫不是等叛軍打來都裝聾作啞?這就是忤逆!」
「王丞相,你說忤逆這事,是否會三歲看老?」
趙高腳步一頓,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陛下,您怎麼看什麼案牘都會聯想到與張嬰吵架的事上。
您糾結這個問題都糾結一晚上了,怎麼還沒停啊!
在這一刻,趙高不是一個人。
李斯、王綰還有馮去疾都站在和他同一平面的思想高度,爆發出同樣的念頭。
陛下,您到底還要糾結多久!
王綰老神在在地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回道:「陛下,您莫非是對豆腐功效尚有疑慮,所以才特意堵那小子的請求嗎?」
李斯和馮去疾幾乎同時看了王綰一眼。
他們怎麼沒想到用這一招呢,有些手腕啊。
嬴政擺擺手,他又不是老古板,怎麼可能不相信豆腐。
若不相信,他怎會命徐福他們停下手中一切煉丹事物,盡全力幫助太醫令生產豆腐。
嬴政只是沒想到平時軟萌,開口「仲父」閉嘴「抱抱」的張嬰會那麼堅持帶張宮女離開皇宮。
平日與他的親近都是假的不成?
「我相信,但這事……」
嬴政還未說完,忽然一頓,他目光如鷹地看向王綰,也看透了對方開口的原因,「王丞相的意思是,哪怕看在豆腐的份上,我也應當應允張嬰的話?」
李斯故作看不見地微微低頭。
馮去疾則給王綰使了兩眼色,讓對方悠著點說話。
然而王綰直接起身,邁步撩袍子作揖道:「陛下,六國初定,天下民心難安。而今卻出現一個大好的機會。
民以食為天,豆腐,這般有利黔首的膳食實在是吉兆,是祥瑞!
何不借祥瑞之事,讓他們明白陛下登基,乃天上之選,大勢所趨!
既是祥瑞!何不善待稚子。」
嬴政面無表情地看著王綰。
「你的意思……是朕錯了?」
「當然不!」
李斯和馮去疾幾乎異口同聲地答道。
馮去疾和王綰都詫異地向李斯投去一個眼神,這傢伙盯著王綰的位置許久,往常不使袢子就不錯了,今天怎麼還會替王綰說話。
嬴政也有些詫異,盯著李斯:「李廷尉,你先說。」
「陛下。王丞相沒認為您錯。他是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將家事和國事混為一談。
祥瑞很好,張嬰需要被獎勵,但陛下您的「不同意」,不也表現出一種厚愛嗎?就算天下黔首知曉,也不會認為陛下苛待祥瑞,他們只怕是會心一笑,聯想到自家與後輩的小矛盾。
退一萬步說,天下若真有非議,陛下只需多招幾次臣子入宮,即可解決。」
嬴政面無表情地微微頜首。
馮去疾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怪不得忽然冒頭,感情是在為自家兒孫鋪路啊!
李家都娶了多少公主,又嫁了多少皇子了啊!現在連孫子輩都不放過嗎?
馮去疾正準備反駁李斯時,王綰忽然開口道:「李廷尉言之有理,臣確實忘了一點,但並非家事國事不分。事實上,皇家無家事!
臣只是忘了,那小子不過兩歲稚齡,便能立下豆腐這樣的大功。可見聰慧異常,若是不悉心教養,反而將這樣的神童放出宮,若因此泯滅於眾人,難免有些可惜。」
王綰說完,在場所有人都沉默地認同。
連原本準備給自家孫女孫兒拉票進宮的李斯,也說不出反對的話。
確實,一塊豆腐或許不算什麼。
但要看是什麼人發明,也要看對方發明這物件用了多長時間。
區區一日,妙手偶得。
這樣的幼子,要麼天資聰慧,要麼氣運衝天,絕對是值得被重視、優待的人。
馮去疾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嬴政偏頭看他。
馮去疾起身,作揖道:「陛下。老師曾對我說過,越是天資聰穎的人,幼時越是頑劣。若那小子真有一日惡了陛下,不如讓老臣帶回去教養吧。」
他的意思很明確。
皇帝是一個從來不會,也從來不屑妥協的生物。
一個在與暴怒皇帝面對面,都敢用大哭,舉出「君無戲言」等例子,堅持己見的小傢伙,也絕不會輕易妥協的。
馮去疾欣賞小神童的才智,憐憫未來的命運,所以想為對方上一道保險。
馮去疾說完,李斯緊隨其後,王綰遲疑了一會,也上前作揖開口。
嬴政深色莫名地看著秦朝左丞相、右丞相和廷尉三位重臣作揖,為張嬰托底擔保。
他是又好氣又好笑。
自家孫兒何時輪得到你們擔憂,他何曾沒想過如何安排教育。
但心底又難免生出一絲隱秘的得意。
調皮是調皮了點,但確實有成為麒麟子的底子。
……
與此同時,衛月宮。
任由門外有人輕聲呼喚,張嬰躲在被窩裡不出聲。
光團忍不住冒頭:[宿主,連外婆也裝作聽不見?]
張嬰悶聲道:[聽見了,她會直接綁著我去咸陽宮,給皇帝道歉,說不定還會發誓一輩子孤獨終老。你說我敢出去嗎?]
光團蹭了蹭張嬰,晃了晃:[所以宿主你為何要與陛下任性?]
[……我哪裡是任性!我是為未來考慮啊!]
當然,張嬰敢趁著豆腐的時候提要求,也是看出嬴政對他有幾分真心,才敢嘗試,[我若不趁著年紀小,鬧著要獎勵要出宮。等成長到他們眼中應該明事理的年紀,更出不去了。]
他出宮也不全是為外婆,他也得慢慢在外面布置能「廣積糧」自保的產業。
在張嬰與光團解釋的時間內。
外面忽然傳來動靜。
「……張嬰貢獻豆腐有功,張宮女有救命之恩,有功,特賜女官令,即日前往宜春宮。」
等趙文給張嬰傳完消息,恭賀的同時也勸他一句別倔強,陛下恩寵,張宮女得賜女官令已經是了不得的福分,別想著出宮,不如在宮內過好日子。
張宮女無奈地拿著這女官令,她都年過四十,早看透權啊利的!
但陛下都給了台階,那還不得趕緊下。
就連光團也蹭蹭:[不愧是秦始皇,直接將外婆留宮裡,這一招釜底抽薪真的妙!宿主,要不你就試試在宮內發展?]
[發展什麼?在宮內廣積糧?萬一歷史沒變,我這豈不是在資敵?]
況且陛下這一台階,讓張嬰摸出了些陛下的性格。
陛下其實挺講規矩。
同時也解決了他一大難題,嘿嘿嘿。
「文!」
趙文抬頭,便看見張嬰沖他甜甜一笑,他心下鬆了口氣,嬰公子和陛下不鬧彆扭就好。
這不只是因為他對張嬰印象不錯,還因為兩人對峙時,那股子夾板氣趙文真的受夠了。
「嬰公子!」趙文也笑容很和煦。
「陛下會有一日,請我出宮噠。」
趙文的笑容僵在臉上,這,莫非是在挑釁陛下?
我能不能裝作沒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