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晚上的醫院安靜得有些瘮人,長長的走廊光線暗淡。苦難和疼痛暫時消停,整個醫院靜悄悄的。IcU病房周圍更是人跡寥寥,連護士經過都彷彿放輕腳步,害怕驚動病房裏的病人。

鄧啟先抽抽噎噎,仍然止不住憂傷。白天醫生的話猶在耳,這樣的結局實在悲慘!啟茂忍不住又要抽煙,含在嘴裏半晌還是放下。就這樣靜靜的坐着,也不安慰鄧啟先。本來就不善言辭,此刻更是理窮詞盡。

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覺眼淚已流盡,只剩下乾嚎。啟茂拍了拍他,說:「歇一會吧。」

兩人又坐了一會,看時間已經不早,啟茂起身說:「你先睡一會,明早我來接替你。」

看着哥哥一步步離去,直至消失在走廊盡頭。鄧啟先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一牆之隔或許就是天人永隔。他的心像被掏空般難受。躺在小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

意識慢慢模糊,彷彿回到了以前,和秀梅到寶圩鎮的草原上玩。那裏空氣清新,夾雜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夜色特別美,深邃靜謐的星空,彷彿從遠古的時代一直延伸現在,傳遞著某種信息,神秘又龐大。

躺在厚實的草地上,聽着不知名的草蟲從隱秘處傳來時斷時續的鳴唱,夜的芬芳沁人心脾。他很舒展的伸了個懶腰,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身旁,心裏一顫,秀梅呢?才意識到,原來是南柯一夢。心裏失落難受,彷彿走失尋不到歸家路的小孩,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的雨巷裏,無助而惆悵。淚眼婆娑的呼喊著秀梅的名字,卻得不到她的回應。

醒來又是空洞的望着天花板。這時候的聽覺最敏銳,遠遠的就聽到了高根鞋敲擊地板的細微聲音。這麼晚了,還會有誰來呢?偌大一間醫院,出奇的靜。讓人不覺有點毛骨悚然,慌忙坐起來。

淺粉色碎花連衣裙,披肩的長發,柔美而知性。娉娉婷婷飄然而至的正是茵茵。

「你怎麼來了?」鄧啟先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正是心裏難受的時候,有個人來作陪,繃緊的神經稍稍緩解。

「睡不着,來看看你。」茵茵在床邊坐下,遞給他一保溫瓶,喝點粥吧。

鄧啟先把保溫瓶放一邊,說:「我不餓。」

「不餓也要吃點。昨晚到現在,我看你就沒粒米到肚!」

沉默……不知如何回答她。實在是沒胃口。親眼目睹自己心愛的人被撞,驚駭、痛苦、愧疚,讓他走不出悲痛的情緒的藩籬。

「你食唔食,唔食我就喂你食。」

想不到茵茵會來這一招,鄧啟先馬上端走保溫瓶,說:「食……食……」真被她喂,可就糗大了。一向自負的他,被茵茵三言兩語就降伏了。

打開保溫瓶,是白粥加煎荷包蛋。蛋有點焦,尚能入口。從小嬌生慣養,也是難為她了。鄧啟先不禁想起秀梅在家做的鹹菜煎蛋,那真是一流的下飯菜!該死,怎麼拿兩人作比較了!心裏暗罵自己。一直以來,他都有意識的避免拿她們倆作比較,畢竟在他心裏,兩個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怎麼樣,不好吃嗎?」小小的神色被茵茵察覺。

「啊,沒有,挺好吃的。剛才咬到舌頭了。」鄧啟先忙掩飾道。

「怎麼這麼不小心的,讓我看看嚴重不?」整個人撲過去。茵茵又開始像以前那樣黏人。只是鄧啟先現在實在提不起精神。

「沒事,我正喝粥呢。不用看了,很不雅。」

茵茵也不勉強,偎依在他身上,看着他把粥吃完才滿意地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

鄧啟先抬腕看錶,已經是凌晨1點,一個女孩,太不安全。秀梅已經這樣了,再發生什麼事,自己此生就無法過了。

「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我到附近酒店開個房間,明天再回去。」不等茵茵反應,鄧啟先已拉着她向電梯走去。

其實即使鄧啟先不說,她也不敢回去。大城市長大的女孩,自我保護的意識還是挺強的。如果不是擔心他,也不會硬著頭皮半夜送粥過來,又不敢太早,怕碰上秀蘭他們。鄧啟先這種不容置疑的果斷讓她心裏暖暖的,說明他心裏在乎我。茵茵心裏泛起甜蜜的漣漪。她就是喜歡他這種有點大男人主義的獨斷,用現在的流行語形容就是很man!

城市都有一共同點,醫院附近必然是酒店圍繞。出門不遠就有多家連鎖酒店。鄧啟先刻意找間了與哥嫂相距比較遠的酒店,開好房間,安頓好茵茵才返回醫院。

回到醫院,寂靜的樓道,暗淡的路燈,從病房窗戶透出的日光燈慘白慘白的照在淺灰色的地膠上,泛著淡淡的光。藍色的護牆讓鄧啟先有種陷入包圍的壓抑感。剛有點放鬆的神經又開始繃緊。躺在床上,憂心着秀梅的傷勢,精神極度活躍,思維信馬由韁的飄忽於空靈的夜空中。剛才夢到了寶圩鎮的大草原,是那麼的真實,口中還能咀嚼出青草的芳香。腦子裏忽然白光一閃,出現了一個山廟。似曾相識,究竟在哪裏見過?鄧啟先努力搜尋着。

「太尉廟」,彷彿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鄧啟先終於想起,是去大草原路上的一座山廟!當年和秀梅還去那裏上過香,適逢下雨,還體驗了一把古意盎然的山鄉雨景。到底有什麼人生密碼呢?為什麼總會想到山廟?鄧啟先想起之前兩次夢到秀梅在山廟裏消失,怎麼抓也抓不住的虛空。什麼意思?難道今天的結果早有定數?難道秀梅是仙人下凡,早晚要歸去,不是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高攀的?不,絕不會是這樣。如果註定要失去,為何又要相識?他無力的吶喊。

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夢,自己開着小車,走在金色的大道上,茵茵在前面招手。難道茵茵就意味着財富?如果真是那樣,自己寧願回到從前,清淡度日,換取秀梅平安無事。

鄧啟先突然意識到茵茵和秀梅其實是代表兩種不同的人生。秀梅淡雅大方,即使鹹魚白菜也能甘之如飴。茵茵熾熱耀眼,有大都市女孩的時尚新潮,熱情奔放。兩人都各有特點,無所謂好與壞,剛好契合他性格的A、b面。在他的性格里既有平淡踏實的一面又有浪漫豪爽的因子。

世界的本質就是不完美的,而命運之神卻讓他同時遇上了兩位剛好互補的女孩,湊成了一個圓,圓圓滿滿。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鄧啟先內心長嘆,如果可以,他寧願用一切來換,換取這個圓滿延續,她們倆缺誰都不行,缺了誰都會是一個殘缺的圓。如果可以,他寧願孑然一身,成全這個完美。都說愛是自私的,其實情到深處是捨得。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寧願不踏進愛河,就做知己,免卻許許多多的情感煎熬,只有美好,沒有虧欠某一個的遺憾。

人在面對無能為力的事情時會相信某些神秘力量,鄧啟先現在就是這種狀況。他從床上跳起,面向寶圩鎮的方向,虔誠地祈禱,祈求菩薩保佑秀梅平安無事。如若可以,他願意用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換她平安。回到從前,一無所有,平平淡淡的在玉城市終老!

生活往往是這樣,那些當初拼死拼活爭取,認為至關重要的東西,到最後發現,原來也並不是那麼的重要,真正難以割捨的在失去后才知道痛惜,追悔莫及。人生最大的遺憾莫過於此!

秀梅的病情在第二天早上出現了反覆,血壓急降。茵茵再次輸血。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在場的人都六神無主。

秀蘭徵求醫生意見,能不能做手術?得到的答覆是,現在病人很脆弱,要等到生命體征平穩后才可以。

茵茵輸了兩次血,整個人懨懨欲睡。鄧啟先看在眼裏,既心痛又難過,自己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你昨晚守了一晚,也累了,現在回酒店休息一會吧。這裏有我和秀蘭就行了。」啟茂對他說。

鄧啟先往IcU病房看了看,大門緊閉,預計也沒什麼事可以出得上力。上午10點有半個小時探望病人的時間,本來想看下情況再回去。現在秀蘭來了,姐妹情深,應該把名額讓給她。這樣也就沒什麼事情需要這麼多人在外面守候了。昨晚一夜沒睡好,今晚還要接力,也需要休息一下。

出了醫院門口,鄧啟先直奔藥店,進門就對藥師說:「有什麼好的補血保健品,通通給我拿來。」

茵茵跟在後面,拉住他說:「你是要把人家整間店都買下來嗎?我又沒病,買那麼多東西幹嘛?我不喜歡吃藥,又苦又……」

茵茵沒說完,早有導購員走過來,向她推薦,說:「靚女不喜歡吃藥,可以買阿膠啊。還有個血寶口服液也不錯。」

「那好吧,全都給我來一療程。」鄧啟先不假思索地說。

店員們都樂開了花,沒見過這麼豪爽的顧客,一些與補血有關的保健品都拿了一份,像柴垛一樣壘得高高的。茵茵在旁干著急,說:「你買這麼多,我怎麼吃得完!」

鄧啟先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說:「你抽了那麼多血,不補回來怎麼行?吃不完就當飯吃。」

付了錢,出門截了一輛計程車送茵茵回去后。鄧啟先回到昨晚為茵茵開的房間,洗完澡,倒頭便睡了過去。

朦朧中,忽然見秀梅歡天喜地的進來,紅潤的臉蛋溢着笑意。藍色的格子連衣裙,高高的馬尾辮,步態輕盈,清爽靚麗。

鄧啟先剛想問她,秀梅已來到床邊,拉着他的手,笑着說:「啟先,我已經好了。我們回家吧。」

撕心裂肺的痛,霎時嚇得坐了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顧不得梳理,衣衫不整的直奔醫院。

剛出電梯就碰上了面容悲慽的啟茂,原來秀梅已經不行了。感覺天旋地轉,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啟茂驚呼,連忙扶起他。兀自顫慄不能自己。良久,哽咽說:「我要看看她。」

病房裏,秀蘭正獨自垂淚。鄧啟先來到床前,掀開床單,像睡着一樣,雙目緊閉。白如紙片的臉色提醒他,秀梅真的去了,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想到前天晚上兩人還在校園裏卿卿我我,轉眼間,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沒了!鄧啟先心如刀絞,手腳冰涼,卻再也哭不出,他已流幹了眼淚,只覺雙腿發軟,跌坐床前,痴痴的看着熟睡般的秀梅!直到醫生進來,重新蓋上被子,推離病房,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肝腸寸斷,彷彿迸盡最後一點力氣,連同靈魂也被帶走。

「你救過她的命,現在全都還了。」秀蘭在旁喃喃自語。毫無疑問,她對鄧啟先是有怨氣的。

鄧啟先聽在心裏,越發的內疚。嚎啕大哭如滂沱大雨。事已至此,一切的一切都於事無補了。

又一次坐上回玉城市的車,從來沒有這麼人齊,卻黯然神傷。一路上大家沒有說一句話。啟茂手裏拿着在車站買的風車,吹着氣,逗得小侄子「咯咯」大笑。稚嫩的笑聲在車廂里回蕩,完全不懂大人的悲傷,姑姑之於他是一個陌生的概念。生離死別是他無法理解的人生悲歌。

鄧啟先抱着秀梅的骨灰盒,渾渾噩噩的,直到目前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就像夢一場。幾天前,高高興興的坐車去廣州,想不到回來時是這樣的凄涼!人生的虛無第一次在他心裏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喃喃自語道:「秀梅,我們回家了!」淚無聲的滑落,一滴滴的落在裝骨灰盒的袋子裏。他深吸一口氣,把袋子抱得更緊,恨不得嵌進胸膛。

回寶圩鎮的路上,經過蜿蜒曲折的山路,層巒疊嶂的山巒煙霧繚繞,帶着濕氣的空氣飄進車裏,打濕了肩頭的衣服,下雨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愁雲慘淡的時候連老天也來摻和。鄧啟先想起了搭秀梅回寶圩鎮時一路留連的美好,現在已海市蜃樓般不可得了!

回到老屋已是傍晚時分。家裏突然間回了那麼多人,陳叔心裏狐疑,不安地問:「怎麼突然間都回來了,回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大家都不出聲,神情凝重,不知如何開口說秀梅的事情,怕他承受不了喪女之痛。

秀蘭岔開話題,說:「我們回來你不高興嗎?」拉着兒子說:「快叫外公。」

聽到外孫奶聲奶氣的呼叫,陳叔開心的抱起他親了又親,胡茬子刺得他哇哇大叫。揮着胖嘟嘟的小手要媽媽抱。秀蘭接過兒子,頭埋在他的胸前抹眼淚,要是秀梅在就好了,一家人和和樂樂!

借口說要去燒火煲飯,秀蘭和兒子躲進了廚房,到現在她都不知如何告訴父親,那又會是怎麼樣的一個慘狀?

鄧啟先抱着秀梅的骨灰盒一時不知放哪裏,放哪裏都不放心,只有放在懷裏才心安,才有實在感。在屋廳里,找了一個角落坐下,目光獃滯的坐着。

陳叔怕冷落了他,走過去問:「小鄧,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個個都愁眉苦臉的?秀梅呢,怎麼不一起回來?」

提到秀梅,鄧啟先悲從中來,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無意識的回了一句,秀梅很快就回來了。怕經不起盤問最終露餡,鄧啟先說有東西帶給秀梅,要放她房間里,急匆匆走進她房間。

一切都很熟悉,彷彿還帶着她的體香。整潔的書桌,書架上的教學用書碼得整整齊齊的,一塵不染,一看便知陳叔經常清潔。被子疊放在床裏邊,枕頭壓在上面,整潔素雅有人氣,彷彿主人剛剛出去,過一會就會回來。看着眼前的一切,鄧啟先已淚眼婆娑,只覺天旋地轉,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生無可戀。心裏大嘆,我鄧啟先自問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點解老天咁樣對我?就算系要懲罰我,也應該系我去死,如何要折了這花季的女孩?

晚飯在屋廳里吃,陳叔先打破沉默,把碗一放,說:「你們不說,我也知道,秀梅出事了!」

大家心裏一驚,互相對視又默默地低下頭。

「你們騙不了我,這幾天心裏憋得慌,總是空落落的,做什麼都不上心。」轉頭對秀蘭說:「你母親還夢到了秀梅,說很快要回來了。今天卻不見她,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們可是快說啊!」說完,皺着眉,焦急的盯着秀蘭。

秀蘭再也綳不住,雙手掩臉,哭着說:「秀蘭在廣州出車禍……再也回不來了……」說完,嚎啕大哭,悲不自勝。兒子看到媽媽哭,嚇得跟着哭,邊哭邊喊,媽媽別哭,媽媽別哭……

陳叔身子晃了晃,像抽空了一樣,頹然倒下。啟茂機警,一手抱住他,悲聲驚叫:「爸,你怎麼了?爸,你醒醒……」

秀蘭停止了哭聲,急喊:「快按人中。」

鄧啟先從悲痛中驚醒,與啟茂抬起陳叔,放在沙發上,一面按摩胸口,一面按人中。

「唉……」陳叔長嘆一聲,悠悠醒轉。醒來后,不言不語,兀自看着屋脊流淚。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像風乾了的柿子,越發蒼桑,耆耆暮年。

「是誰在哭啊?秀蘭,你來推我出去。」房間里,母親拍打着床板,痛聲哭叫。

秀蘭抹著淚,強裝平靜地說:「我們沒有哭啊。媽,你是聽錯了吧。」

「你就別騙我了,快推我出去。」

「外面下雨,屋廳風大。你就別出來了。要吃什麼,我給你端進去就好。」

鄧啟先和啟茂坐在陳叔旁邊,一邊聽一邊忍不住掉眼淚。

「你們就別騙我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母親邊哭邊拍打着床板。哭聲凄切,聲聲刺痛屋廳里的每一個人。

到底沒瞞住母親,做法事的嗩吶聲一響,房間里就傳來她的哭聲,肝腸寸斷,聲聲悲呼,我苦命的孩子啊……那一晚,愁雲慘淡,半夜還下起了雨,雨水打在窗棱上,滴滴嗒嗒,和著嗩吶聲聲斷人腸;那一晚,母親房間的燈亮了一晚,到拂曉才漸漸安靜。

清晨就要出殯,秀蘭舀了粥準備餵了母親就去送葬。房間里寂靜無聲。秀蘭喊了一聲媽,沒回應。平時母親習慣早起,多晚睡到點就醒。秀蘭心中疑惑,又叫了一聲媽,還是沒有回應。不由得心中一凜,趨前拉母親的手,一絲涼意從指尖傳來。心中大駭,忙俯下身呼叫,仍沒反應。急忙探鼻息,已斷氣多時。

「哇……」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啟茂聞聲,急步走進房間問發生了什麼事?秀蘭轉身伏在他身上,哭着說:「媽,走了……」

晴天霹靂,一天兩喪。霎時全家亂作一團,整個籠罩在悲涼的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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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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