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掌

第9章 第9掌

午間,太白樓內。

受邀者俱是鹽政官吏以及鹽商,巡鹽御史相邀,哪敢不來?幾個白身的鹽商不敢衣錦華服,還特意換上了青衣褶子以示恭敬。

太白樓是揚州最大的酒樓,高約三層,兩樓相向,有飛橋闌干,檐牙高啄。伎子小唱出入其間,幫閑篾片四處走動。

三樓的包廂里,見裴慎尚未來,諸人敘爵落座,只吃著茶點卻不敢開桌,叫來的三五伶伎不好乾坐著,也不好叫呀酒,便只好彈唱些驟雨打新荷、鎖南枝、山坡羊之類的慢曲小調。

「怎麼只喊了這麼幾個小唱?」秦獻端坐次席,不悅道。

宴席雖是裴慎開的,可太白樓開設宴席駕輕就熟,二十餘人的宴席只叫了三五伶伎,實在不合適。

一旁陪坐的劉必之低聲道:「卑職特意叫人裁撤了幾個,那裴大人聽說守孝在身,不好宴飲享樂。」

秦獻嗤笑,既是守孝,為何開宴?分明是裝模作樣。只他嘴上道:「裴大人上任一月,還是頭一次設宴,當真是昃食宵衣、盡瘁事國啊。」

鹽場轉運使發話,周圍幾個經歷、鹽所官也紛紛拍馬:「是極是極」、「大人勤政」、「憂國奉公、未明求衣。」

滿場都是官,幾個鹽商不敢託大,只敬陪末座,這會兒見官吏們誇讚完,這才敢說幾句「裴大人夙夜在公」、「宵旰憂勞」……

一時間,滿場桴鼓相應,笙磬同音,氣氛融洽和美。

隔壁包廂里等著的錦衣衛小旗忍不住啐了一口:「裴大人還沒來呢,至於嗎!」

周圍幾個相熟的便擠眉弄眼道:「老爺們現在說的高興,一會兒咱們進去,管叫他們唱的高興!」

眾人吃吃笑起來。

石經綸清清嗓子,身後的十餘名錦衣衛便做肅穆狀,不敢再頑笑。

「行了,此行共抓捕十七人,都警醒些,可不能讓隔壁那幫閹貨搶了先。」剛說完,便聽見樓梯口有四個腳步聲,極輕盈,聽著俱是習武之人。

石經綸做手勢,示意身後部下噤聲準備。

裴慎帶著三個侍衛上樓進了包廂。

他一進來,眾人紛紛擁他端坐上首。裴慎坐在魚肚牙壼門太師椅上,環顧四周,除了幾個熟面孔,剩下的人俱不認識。

也是,能見到他的都是五品以上的鹽政官吏,普通的小吏根本見不著他,他自然不認識。更別提幾個連功名都沒有的鹽商了。

裴慎溫聲道:「諸位都坐吧,是本官來遲,原該自罰三杯,只是恰逢孝期,以茶代酒可好?」

秦獻即刻道:「大人客氣了,忠孝大過天,哪裡敢讓大人自罰。」

一時間,勸說聲不絕於耳。

裴慎就坡下驢:「諸位好意,本官心領了。只是本官初來乍到,尚有諸多仁兄賢弟不認識,秦大人可願做個中人?」

秦獻朗聲笑道:「好說好說。」說罷,先是指點了幾個官位稍次者,只說這幾位是吳經歷、陳知事,被點到的人即刻起身敬酒。

這麼一輪下來,最後便說到了幾個鹽商。

「這是劉葛,劉鹿裘。」

被點到的劉葛穿著青衣褶子,即刻作揖把盞:「裴大人,小人劉葛,字鹿裘,家中世代販鹽,今日蒙大人召見,不勝惶恐。」

語畢,即刻灌了自己三鍾酒。

裴慎不置可否:「你這字可是出自《漢書虞延傳》,昔晏嬰輔齊,鹿裘不完,季文子相魯,妾不衣帛?」

見巡鹽御史與他搭話,劉葛激動地滿臉通紅:「是極是極,大人博通經籍,不愧是狀元之才。」

裴慎淡淡道:「倒也有趣,鹿裘不完喻指節儉,你卻做了奢靡富庶的鹽商。」

劉葛一時間竟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只好訕訕道:「小人名葛,這夏穿葛,冬著裘,故取了鹿裘為字。」

裴慎不過是想起了沁芳才與劉葛多說兩句,此刻早已不耐,便兀自看向秦獻:「秦大人還未介紹其餘人。」

秦獻一愣,納悶地介紹了剩下幾個人。

裴慎這才道:「人齊了便好,今日設宴,只因有幾位貴客想結識諸位。」說著,吩咐兩個侍衛出門將貴客請來。

眾人驚疑不定,茫然若夢地看向門口。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那包廂門便開了。湧出了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和廠衛。

「錦衣衛來這裡做什麼!」

「你們綁我做甚!」

「裴大人這是何意?!」

宴席尚未開桌,室內已是驚聲尖叫,騷亂頻頻。桌上的定勝糕、紅豆酥隨地滾落、杯盤碎了一地,地上全是翻倒的茶水。

幾個錦衣衛和番子衝過來,鹽場轉運副使劉必之見狀,不由得哆嗦起來,一時間只覺天也昏昏,地也昏昏,慘叫一聲暈過去了。

見他這般,那番子啐一口,「窩囊廢!」,便將他堵住嘴上了枷號。

一旁的秦獻見狀,只覺目眩頭昏,滿目凄惶,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副使被抓,他這個轉運使難道還能逃的了嗎?!

見狀,最後進來的石經綸板著臉正色道:「還請秦大人接旨。」

秦獻本已跌坐在地,面色虛白,聞言,強打起精神稽首跪拜道:「臣秦獻接旨。」

只見石經綸中氣十足,大聲道:「陛下口諭秦獻,可曾誦讀過《南華真經》篇十五?」

只可憐秦獻年過四十,這會兒緊張之下腦袋空空,連四書五經都快忘個乾淨,哪裡還想得到南華真經,更別提什麼篇十五了。

一旁的裴慎卻即刻想到篇十五是《刻意篇》,其中有一句「眾人重利,廉士重名。」他想到這裡,便暗嘆一聲,好端端的《莊子》不叫,非要說什麼《南華真經》。

況且既要訓誡秦獻清廉二字,論語有「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禮記有「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尚書有「直而溫,簡而廉」。四書五經一個不用,偏偏要用莊子的「眾人重利,廉士重名」,可見陛下近來是越發向道了。

苦思冥想想的自己冷汗涔涔,周圍錦衣衛和番子又虎視眈眈,秦獻早已面如土色,偏偏那石經綸竟還嫌不夠似的,高聲道:「陛下再諭秦獻,既是記不住外篇十五,可記得雜篇二十八?」

裴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雜篇二十八是《讓王》,應當是那句「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

秦獻連第十五篇都不記得,遑論二十八了,早已汗如雨下,跪地稽首不停。

石經綸見狀,便板著臉:「陛下三諭秦獻,既是不讀《南華經》,那麼可還記得《八佾》中『君使臣以禮』的下半句?」

八佾是論語篇三,秦獻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四書五經爛熟於心,自然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臣事君以忠。

可分明知道答案,他此刻情態竟比答不出前兩問還慘烈,只見他面白似紙,色如死灰,整個人涕淚漣漣,慘叫不休。

「我秦羹之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絕無二心吶!」說罷,竟被嚇得目眥盡裂,膽喪魂驚。

裴慎見狀,一把拽起秦獻,朗聲道:「秦大人何苦如此?陛下未曾下旨褫奪你的官位,自是知曉你竭誠盡節,忠貫白日。」

秦獻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竟猛然迸發出亮光,他死攥著裴慎胳膊,連聲道:「是極是極!裴大人說的是!說的是!」

見他這般,裴慎便知道秦獻已是嚇破了膽,至少他在轉運使的任期內,必會全權配合裴慎。

方才還板著臉的石經綸此刻也擠出一個笑道:「秦大人安心罷。」

聽錦衣衛這麼說,秦獻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終於沒剛才這般失態了。只是他腿軟的站不起來,只能跌坐在地。

裴慎便一把扶起他,叫他坐在了圈椅上,又溫聲安撫:「秦大人今日蒙陛下垂憐,得以聆聽聖訓,想來如今是蒙昧盡去,心明眼亮了。」

說著,便看了眼許益。

秦獻心裡一突,陛下前兩諭,俱是在訓誡他廉之一字,必定是知道他貪污受賄的事了。

之所以沒有像副使劉必之一般入京受審,多半是因為姐夫孫德寧,可這樣一來,他的官位也保不住了,過個一年半載,陛下必定會找個錯處貶謫了他。

得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秦獻定定地看了兩眼許益,這是東廠檔頭之一,肯定是陛下身側某個大璫的心腹。若能通過許益請那位大璫在陛下那裡說幾句好話……

再想想陛下的第三諭,忠。什麼叫忠?臣子貪污受賄,挖著陛下的牆角是不忠。臣子自己吃得腦滿肥腸,陛下一無所得,是不忠。既然要忠……

秦獻心思已定,便感激的沖著裴慎笑了笑,換來裴慎溫和的笑容。

錦衣衛和廠衛聯手,在座眾人自知在劫難逃,早已軟了身子,嗚嗚咽咽的哭泣。有幾個性烈的還想掙扎,被賞了幾棍也老實了。

「裴大人,我等皇差在身,這便告辭了。」石經綸吩咐手下將這些犯官綁好送入囚車后,便要告辭離去。

許益聞言,在心裡把石經綸罵了個狗血淋頭,他還想著帶孩兒們在揚州花花兩天,可現在錦衣衛要走,東廠也不能留。否則兩方同時出京,錦衣衛卻比東廠先回,這不顯得他們廠衛辦事不力嘛!

感情這出京拿人還真他娘的是個苦差事,半點油水都沒有!怪不得大璫們都一推四五六,誰都不肯來。

「還請二位稍候。」裴慎拱手道:「罪官宅院均需查抄,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鹽商。本官人手不夠,想請石鎮撫使和許檔頭撥幾個人手,隨本官與揚州知府一同前去抄檢。」

藉此餵飽了太監們,好讓他們不要滋擾揚州以及沿途百姓,速速離去。畢竟讓太監們禍害平頭百姓,不如讓他們去禍害貪官污吏。

聞言,許益大喜。抄家是何等富到流油的差事,這裴大人果真會做人!

錦衣衛和東廠不和已久,叫太監們得利,石經綸卻無不滿之色。只因他們錦衣衛人多,抄家分潤到的財貨更多。

石經綸:「既是如此,我且調一隊小旗與裴大人同去,只不知裴大人要我等查抄哪裡?」

許益久在宮中伺候人,聽人話的本事一等一,聞言,即刻意識到石經綸這是投桃報李,給裴慎面子,請他先挑。許益從善如流:「裴大人儘管吩咐!咱家別的不行,抄家最是得力!」

裴慎溫聲:「許公公說笑了,陛下未曾下旨,哪裡敢抄家,不過是還有些證物要搜檢出來一併呈給陛下罷了。」

「是是是!」許益連連點頭,又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瞧我這嘴,諢說什麼!您老大人有大量,莫與我計較。」

裴慎便笑道:「那劉必之府上有一名瘦馬是人證,趙案府上有《伯遠帖》真跡,是物證,還有其餘受賄官吏府上,均有些人證物證,這些便不勞煩二位了。只是賬本的正本應當還藏在鹽商劉葛的府上,且多半藏的隱秘,一事不煩二主,勞煩許公公和石鎮撫使了。」

讓錦衣衛和廠衛親手將賬冊正本搜出來,不經過他的手,便無人能說他蓄意構陷,這案子也就釘死了。

一聽說讓他們抄鹽商家,許益放聲大笑:「裴大人且放心,為陛下辦差事,咱家必定盡心儘力!掘地三尺都要把那賬本挖出來!」

石經綸心想,是找到了賬本也還要掘地三尺罷!心中雖鄙夷這死要錢的太監,石經綸卻也不反對抄鹽商家。既有外快可賺,為何不幹。

「既是如此,本官這便派人帶二位前去。」裴慎道,「原本該為二位及眾兄弟接風洗塵,只是今日抓人鬧出了動靜,為防有人毀去證物,只能勞累二位速速前去抄檢。」

鹽商何其豪奢,幾萬兩家底總是有的,便是分潤下來,他少說也能拿個幾千兩,誰還在乎一頓飯!許益笑盈盈道:「皇命在身,應該的應該的。」

石經綸更沒有二話。

裴慎溫和道:「待人證物證盡數集齊,明日午間本官便在太白樓設兩桌宴席,必叫諸位吃好喝好。只是本官守恩師孝不能來,知府大人恐怕也要忙於政務,屆時便由秦大人招待諸位罷。」

秦獻一喜,這是給他跟許益、錦衣衛單獨相處的機會啊。且到了明天中午才設宴,還有一天的功夫籌錢。

秦獻感激道:「下官必定好生招待。」

又有吃又有拿,許公公心裡美的不行,就連石經綸都暗自嘆息,指揮使大人果真沒看錯人。裴慎做起事守正不撓,偏偏手腕圓滑老辣,不出二十年,必能入閣拜相,位極人臣。

石經綸和許益一走,秦獻原本也想趕著去籌錢,猶豫片刻還是駐足低聲試探道:「方才聽裴大人與石鎮撫使、許檔頭談起什麼賬本,這賬本……」

裴慎但笑不語。

秦獻便瞭然,再想想提到的什麼瘦馬、《伯遠帖》俱是劉葛獻上來的,尤其是開宴前裴慎特意與劉葛說了幾句話,一時間,秦獻五臟如焚,怒火中燒。

別的鹽商一樣給他送人送物,這劉葛送歸送,竟敢私下裡記賬!還被裴慎查出來了!秦獻又氣又恨,雙目赤紅,若不是劉葛已被押送走,只怕顧不得體面都要飽以老拳。

他這會兒被嚇得肝膽淪喪,後背盡數濕透,明知這揚州鹽場受賄案多半是裴慎捅出來的,可秦獻卻不敢恨。裴慎上任一月便弄沒了他轉運使的位子,卻又給他指了條活路。雷霆萬鈞的手段,春風化雨的圓滑,竟讓秦獻隱隱有幾分畏懼。

見他神色驚懼,裴慎渾不在意。這般小人,畏威而不懷德,讓他又敬又畏便是了。

果然,沒過一會兒,秦獻彎腰作揖,畢恭畢敬:「裴大人可還有何吩咐?」

裴慎便笑著擺擺手,任由秦獻匆匆告辭離去,回家籌錢。

此刻,包廂里已是杯盤狼藉,滿地碎瓷,桌倒椅翻。

被邀請來的二十餘人大半都被抓捕,統統送上了囚車,只剩下跪在角落瑟瑟發抖的三五伶人妓子,以及稀稀落落沒被抓走的三個官吏和兩個鹽商。

裴慎刻意邀請了幾個清白人家,便是怕這幫人赴宴時起疑。剩下的數人方才見錦衣衛進來,又驚又怒,見同伴均被帶走,自己卻逃過一劫,又悲又喜。一時間百感交集,竟如同傻了一般呆坐在那裡。

裴慎溫聲道:「諸君莫怕,事情已了結,錦衣衛和廠衛也都走了。只是這宴席不吃頗為可惜。」

方才上的不過是開桌前墊墊肚子的果子茶食罷了,正式的小菜、案酒、下飯、湯品、果碟都還沒上呢。

裴慎掃了眼戰戰兢兢陪坐的五人,笑道:「本官有孝在身,不能宴飲,諸位且自行享用宴席罷。」

五人強顏歡笑,哪裡還有心情吃宴,本就已經臉色發白,大汗淋漓,又聽他和錦衣衛、東廠番子聊了一通如何抄家,更是兩股戰戰,幾欲奔逃。

只是親眼見著裴慎上任不過一月,便以雷霆手段將整個揚州鹽政官場一掃而空,這會兒對他又懼又畏,生怕惹他生氣,便撿了桌上乾淨的一碟果乾,味同嚼蠟的吃起來。

裴慎只慢條斯理道:「諸位能從此等大案中脫身,必是素日里清白做人,陛下智周萬物,自然看在眼裡。」

三個官吏微怔后一股狂喜湧上心頭。這是要給他們陞官了!是了,這麼多官吏都倒了,他們自然能陞官。

就連剩下的兩個鹽商也喜不自勝。劉葛是揚州最大的鹽商,他一倒,跟他關係好的幾個鹽商也得遭殃,空出來這麼多鹽引,他們怎麼著也能多吃兩口!

一時間,眾人紛紛轉憂為喜,眉開眼笑,只覺手裡的玫瑰搽穰捲兒都香甜起來。

裴慎便笑道:「不知如今這宴席可還吃得下?」

在座的紛紛喜笑顏開:「吃得下!吃得下!」

這會兒眾人對裴慎折服至極,格外恭敬,不敢有半分放肆,紛紛起身把盞敬酒,連聲謝過裴大人。

裴慎便笑笑。上任一月有餘,他盪清了兩淮鹽政官場,充實了府庫,在都察院留了份香火情,拿到了兩淮鹽場轉運司轉運使等林林總總七八個位子,加固了與錦衣衛的關係,又新結交了廠衛。

細細數來,這一月的忙碌頗為值得。接下來便能放開手腳,行鹽政改革,若能將鹽價降下來,便能有更多百姓受益。

裴慎心中快慰,便以茶代酒,一飲而盡,復拱手告辭,帶上侍衛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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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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