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江南（上）
林樂旭看著坐著的簿穎，沉聲道：「說說罷，到底如何。」
「奴奉著姑娘的令過來辦事，本以為按著先前的計劃走將事情順理成章地辦下來便是。誰知甄家三公子殺出來，打亂了計劃。如今已是亂成一團了。還請公子定奪。」簿穎也不明白這甄彥到底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林樂旭皺著眉頭沉著臉：「阿姐到底如何想的？甄家到底還是有些根基的，若是叫他們知曉了咱們的動作，可就萬事皆空了。」
「姑娘的意思是，林淮氏之前留下來的那堆爛攤子當中本就錯誤百出，漏洞千個萬個。姑娘接手之後看著根本無法料理，便想著索性賣了了事。橫豎這些個產業離的也遠，一來二往的並不方便。與其讓她們橫生枝節倒不如一了百了得好。」這的確是當初林樂曦的打算，事實上她也是這般做的。唯一的只是是……
她發現了林淮氏不簡單，這幾個莊子情況各異，可唯獨裡頭的管事皆不是林家的人亦或者說與林家毫無干係的。既不是林家的下人也不是林淮氏的陪嫁過來的人。為么避免出現意外，林樂曦果斷的將土地賣了出去。甄家便是接手之人，只是林樂曦不知道甄衍到底識不識得出來這兩塊地的問題。私以為，是能的。可因為這個，他依舊接手了，那裡頭定然是有貓膩的。
「爺，若是甄家知道事情或者這原本就是甄家的主意，那咱們豈不是！輕而易舉地便中了敵人的全套？！」想到此處，簿穎忽然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顯然，林樂旭也想到了：「你的意思是，林淮氏早前便與甄家串通，意圖不小了？！」
「奴現在只能作此猜想。依著甄衍的聰明才智應當不會叫人三言兩語蒙蔽雙眼，林淮氏的那幾塊地只要稍加打探再加上幾分猜測定然知道裡頭並不好。原本姑娘也沒打算這麼快出手或是以這樣高的價錢出手，可偏偏甄衍動作極快。不過七八日便找到了一個兩邊兒都挨不著的商賈之人出手買下。姑娘思忖了幾日，覺著能將甄家扯進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故此答允的。可如今看來，只怕甄家早早地便牽扯進來，將那兩塊地買去只怕另有用處。」簿穎細想那日情形，越想越覺得甄衍此舉定有深意。
林樂旭垂眸，摩挲著衣袖邊的花紋，沉聲道：「我覺著姑姑猜測不無道理。甄家有一位貴妃一位早已成年得天家看重的殿下，從龍之功哪個不想要。更何況她早已對咱們這一支不滿，妄想凌駕於嫡支之上。與甄家聯合極有可能。」
林樂旭能想得到簿穎自然也能明白，只是如今的局勢已然不能等太久。卓嘉輝那邊能頂得住天昊帝的壓力，江北之事卻不能。時間拖的越久，好些個人會尋著更多的機會逃脫甚至於魚死網破。
「爺，咱們得速戰速決才成。」
「我自是知道，只是得做周全的計劃，莫不然別甄家的船沒翻自家的倒是進水了。」林樂旭在這個時候方才卸下平日里的溫和模樣，眼底沉沉的流光讓人覺得有些害怕。
三希堂內鄭媽媽服侍著賈敏歇息：「老爺今日去了呂姨娘屋子裡，太太若是心內不爽快盡可暢言，我老婆子聽著呢。」
賈敏的目光忽而銳利，直盯得鄭媽媽局促不安地低頭方才移開目光，沉聲道：「媽媽的眼光可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啊～不論是之前的寫冬還是如今的忍冬，可是一個賽一個的好呀！」
聽得賈敏不冷不熱的語調，鄭媽媽漸漸低頭垂眸，不敢隨意開口答話。她今日還有事要求賈敏呢，自不好這時候將關係弄僵了。一邊的錦瑟連忙快步上前接過鄭媽媽的動作，隔開這二人，笑道：「瞧太太說的，太太調/教出來的女孩子哪裡不好了。」
賈敏聞言，看了一眼錦瑟，漸漸緩了語氣，躺進才新作的杭綢薄被裡：「媽媽當初是奉著母親的令來的，如今可還有母親的話要傳達？」
「太太折煞我了，我跟著太太這些年哪裡有老太太的話要傳達。」鄭媽媽誠惶誠恐，頭愈發低了。
這一低便叫賈敏看清了她髮髻上怎麼也掩蓋不住的白髮。忽的想起鄭媽媽年輕時，那也是個眼明心亮的人吶～
「媽媽到底上了年紀，還是莫要站著了。」賈敏嘆息一聲，收回心底的感傷，道。
錦瑟答應一聲，轉身取了錦杌來與鄭媽媽坐。鄭媽媽看著神色略有動容的賈敏，輕呼一口氣，屈膝福了福，笑著坐下了：「說到底太太也是揚州城裡最風光的官太太了，老爺坐著巡鹽御史的位子，底下這多少人來巴結討好。男人家後院子里一畝三分地，來來回回就這麼些事兒。只要太太握住老爺的命門，那後頭多少的人都翻不出花樣來。當年老太太可就是握著老太爺建功立業的心思，里裡外外一把抓，那些個上不得檯面的人還如何敢給老太太臉子瞧！低眉順眼，妾室的本分該如何便如何，再無二話的。」
賈敏聽見了，淡淡一笑：「母親當年也是下了狠功夫，才能有如今老封君的日子享。我是指望不上這老封君不老封君的了，橫豎那大的往後前程似錦能照拂樂昀便是了。」
其實賈敏沒說的是，賈母費了大半生的心血好容易在榮國府立下來的局面叫老祖母為大哥賈赦的一道聯姻張家的旨意打的幾乎全盤皆輸。若不是賈代善後頭為鞏固四家姻親關係為賈政求娶王家嫡女，只怕賈政早讓大房壓制的不得翻身。也幸好，王氏是個有野心的人，只需稍加提點她自會將事情辦妥當。賈瑚是這樣，張遙亦是如此。
可誰知道賈璉這一輩又出了岔子，娶了庄宿阮不說，賈珠還沒了。留下個遺腹子並懵懂不知事的寶玉，要想讓二房在榮國府橫著走，還得再多下些功夫才是。
賈敏一直都知道自己母親的打算，所以剛開始都中寄信來透漏出想給寶玉說黛玉的意思，賈敏差點便答應了。林如海中間插一腳，將賈敏這幾年來剛在林府建立的人幾乎擼了個底朝天。為免自己地位受到影響，只能暫時放下都中之事，專心林家。等安心了，再回頭看賈母時，她的目光已經甚少停留在自己身上了。
「既然母親的孫女有了極好的前程，想來是看不上我林家了。」賈敏淡淡的，「二嫂一向不喜歡我，阿晴這丫頭性子清冷，只怕將來吃苦，母親提議之事還是罷了吧。」
「哎！太太，話不能如此說。」鄭媽媽連忙開口阻止道，「二太太如何自有老太太彈壓，咱們小姐一等一的好，若是能嫁去太太母家，那娘娘的好處自然也是能吃著的。」
賈敏瞥了一眼她，道：「林樂曦將來做了皇子妃，你覺著我林家的榮光會少？天家年歲已大，底下諸位殿下早已長成。即便將來登基的不是十八殿下，但親王妃也是一樣尊貴的。元春有甚？且不說她能否為天家誕育子嗣，是男是女，這些通通撇開不論。滿宮裡只有虞嬪與她年歲相當，只消虞嬪一直在那，元春的處境都不好說。如今虞嬪又是十九殿下的生母，天家晉了九嬪第二順位，元春無嗣卻身居妃位，這當中本就有許多令人深思之處，母親還要我將女兒嫁回去，這是打量著要將我林家做榮國府的墊腳石呢。」
說著說著竟有些氣了，可不是如此。榮國府如今權勢地位早已不如從前，若沒有後頭有力的人家相助，只怕往後便要逐漸沒落了。一等將軍往後再襲一代便是三等將軍，再往後便沒有了，已然到頭了。寶玉若是不願上進，那這爵位定然是賈璉的囊中之物且不說人家大房願不願意將這到手的爵位拱手相讓。相比之下，林樂曦是板上釘釘的皇子妃，林家是鐵定的皇親國戚，將來炙手可熱否她不知，只不過定然好過自己母家便是了。
天昊帝再長壽也終究是人，終究有一死，元春在這時候得寵，時機本就不好。底下諸多位殿下長成，各有派系，在天昊帝身邊也各有千秋。連帶著十八殿下聞立哲如今也已經歷練到了六部的最後一個吏部，若是不出意外，一旦過了這一關在朝堂上自然又會有許多人投誠。之前在勤政殿的那一番國之蠹蟲論讓好些個清流人家十分看好，尤其是言官。揚州金陵蘇州時常議論這事，便是樂昀從學堂回來也會嘰嘰喳喳說上許久，丈夫更是捋著剛蓄不久的鬍子點頭稱讚。在清流人家裡盛譽，自然少不了支持，何況天家定的林樂曦身後牽動的勢力也是一樣錯綜複雜。光只曲家一家便已然爭取到了北境邊塞的兵權支持，還有他少時隨著聞立驍去嶺南，也不知可有人否。
如此種種，賈敏越想越覺得自己所想不錯。一旦林樂曦出嫁成為十八殿下正妃，那聞立哲奪嫡的機會又加了好些個砝碼。若是僥倖有幸當真是他，那林家豈不是……
「怪道呢怪道呢！」賈敏連連驚嘆，「母親竟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鄭媽媽看著這個面上顏色一面一面變幻莫測的賈敏，突如其來的有些慌張失措。錦瑟眼角一動，便知道鄭媽媽這回這怕是猜著老虎尾巴了。
「太太，夜深了，歇罷。明兒還得見大少爺呢。」錦瑟忙上前道。
一句話將賈敏的心神拉回，盯著底下已經不敢抬頭看自己的鄭媽媽，心底愈發氣了：「你且回去罷，我這兒自有錦瑟侍奉。」
鄭媽媽一聽便知道賈敏動氣了，自己也知道今兒怕是不好，便不敢再多說，起身福了福轉身出去了。
賈敏回想著方才自己腦中所想，就差捶胸頓足了：「母親這幾年變了許多，連自家女兒都算計上了。」默然良久，忽的嘆氣，幽幽道。
錦瑟正要轉過屏風去外頭填漆床上睡，聞得這一嘆，搖搖頭。腳下一轉，去左邊的花梨木紋蝙蝠紋樣木桌上道了一盞溫水來，用紅漆木蓮花托盤託了仍舊回來：「太太喝口水平平氣，血脈相連，哪裡是能這般輕易掰扯得乾淨的呢。」
聞言，賈敏索性起來，就著錦瑟的手，將她手裡那盞青瓷冰裂紋描金茶盞里的水去了大半。緩緩吐出一口氣，嘆息著道：「到如今我才略略想明白些，從前母親總是為我低嫁一事捶胸頓足，一副惋惜狀。後頭卻又忽剌八來信劈口便是要聯姻，敢情是一早就知道天家對林家不同了。早早便開始在打算了！」說起來，賈敏也是慨嘆。
從前覺得母親凡事都是為了自己好，的確，天下父母心，有哪個是真不希望自己兒女好的呢。父親行伍出身，那些文縐縐的話從來來不得，可那些個兵書謀士之書從不少看。劉向以謀士定天下為其所編訂之書定名《戰國策》，寫進了先秦謀士謀略之策。「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天下父母皆如此，至少賈敏這般想，賈敏從前這般想。
「我一直覺著母親所言句句皆良言，可到後頭來看著樂晴的眼睛，那些個話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生怕我才開口一個字，便叫她劈口將我駁了。」賈敏大半年不見女兒了，可跟著林忠家的送禮回來所述，大抵也能知道。這個女兒，她父親的傲骨、她母親的清高學了七八分，又在事事沉穩有謀算的阿姐身邊待著，尋常的心思只怕一過眼便能猜個十成十。兼之從前，她的確已經將心神給了剛出生不久又體弱多病的兒子，女兒那邊自然而然又少了關注。「母親諄諄教誨，要我定要生個兒子方能在林家立足，不會叫外頭人背後詆毀恥笑。我那時看著活蹦亂跳、能文能武的林樂旭確實也急了。想著自己進門幾年只得一個病病歪歪的女兒，將來若是林樂旭當家我豈不是要看人臉色過活？！那樣受如同嗟來之食一樣生活的日子我才不要過，故此想盡了法子生下樂昀。樂晴便同我生疏了。」
這些事錦瑟都清楚，那段時日她切切實實地看著賈敏過來的。可黛玉眼底的淡漠與疏離，她也是時時見著了。一日日堆積起來，到最後離開揚州時頭也不回的，眼底滿是淡然，並無留戀不舍，反而竟有幾分解脫的鬆快。那時錦瑟便知道，小姐與太太情分早不如從前了。
「小姐還小，怕是有些想左了。等太太回去好生與小姐說道說道，說不得就好了。」錦瑟嘆一口氣，勸道。
「現如今我自己當了娘，才知道母親與我說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有多少是母親的真心，又有多少摻雜了母親的私心。可惜了……」賈敏禁不住搖搖頭，「樂晴那丫頭心思敏感得很，心結打了死結，哪裡是這般容易就解開的吶～」
錦瑟卻不是這般想：「太太方才也說了，小姐身上有您的清高傲氣，想來只是抹不開情面罷了。屆時太太日日在小姐身邊，母親的關懷慈愛，哪裡是能輕易就淡忘了的。時日一久，自然就好了。」
賈敏聽見這話，心底有些寬慰。隨即便提起了忍冬：「這女人也真是好命，居然誕下了龍鳳雙生子。老爺高興的那樣！」
話題轉換之快，叫錦瑟片刻怔仲：「太太，您不是……」
還在擔憂小姐么，怎麼就又饒上了呂姨娘？
賈敏卻沒管錦瑟所想，只自顧自道：「老爺如今還真是叫她籠絡住了！從前好歹還有個人分寵現如今可好，老爺打點著預備後年述職留在都中，不大願意打破平衡了。」
錦瑟低頭，不敢搭話。她是預備著到了年紀出去嫁人的，可不要填了炮灰在這大宅院裡頭才是。
賈敏見她不插話，念頭一轉便明白了，笑道：「好丫頭，我是知道你的心的。你且多幫我留意留意忍冬那頭，往後你出嫁時少不了你的好。」
認真思慮事情不過半個時辰，又轉回了原來那個模樣。錦瑟忍不住嘆氣，果然還是要觸著榮國府那邊方才能讓太太多思慮思慮以後呢。
「忍冬性子平淡，從前就是安分的。太太若是不安心，那奴讓秋霜兩個再盯緊些便是。」錦瑟低頭答應。
秋霜三個女使原是侍候寫冬和錦賦的，後來一個兩個都沒得好下場。林顯家的想重新安排職務時，卻叫賈敏衣袖一揮，去侍候呂姨娘忍冬了。
正讓賈□□仆議論的忍冬，剛服侍完林如海。看著睡的正香的林如海，忍冬卻是心思忍不住的煩躁。
「姨娘，」綠蘿見狀，低聲開口道，「大少爺從都中回來了。明兒四小姐與三少爺還要去見的罷。」
綠蘿是林顯家的挑出來原本預備著看著蘇錦賦的，後頭她自犯了錯叫發配了，賈敏覺著她辦事很好，便指到了忍冬身邊看著忍冬，以免有了旁的心思。
提起兩個孩子，忍冬心神一稟，是了，嫡出的大少爺回來了。
「明日將小姐與少爺穿戴好去見大少爺，言語間不可衝撞不敬。」忍冬低聲吩咐道。
綠蘿點頭唱喏。
賈敏不願意養兩個孩子，便叫他們除了日常請安外不必到三希堂來侍候。忍冬自是答應了，可她不過一介姨娘，從女使上來的，見識不比大婦。小時還可，再大些，只怕好些地方都要不好。說到底那也是她懷胎十月掙命一樣生下來的孩子，哪裡就能不操心了。她煩心便是煩心這個，當初就不該一時心軟留下來，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進退維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