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

大聖

佔了顧湘君身體的那人似乎認得她。

而就在這傢伙將己身安定下來的同時,悲傷與憤怒幾乎一股腦的浮上了面頰。

她表情痛苦,嘴角卻高高彎著翹上了天,那隻仙氣飄飄的右手如今青筋爆起的指向天空,似在宣告般說道

「賊老天,俺,又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顧湘君」又自顧自笑了起來,她從面前地上那隻已經昏迷過去的貓嘴裏取出一隻已經失了光澤的骨鏈出來,重新戴在了自己左手位置。

耐心調整著位置,輕輕撫摸著骨頭的「顧湘君」面頰上的笑容也變得柔和。

她盯着自己這具身體的手掌,她記得那雙手原來的樣子,白皙光潔,宛如美玉般。很難想像現在放在自己面前的這雙又老又糙的粗手的主人是她。

時光荏苒,猴子久久不語,他的視線從顧湘君的手,再到被泥水打濕的衣服,再到身上破損的傷口,一直看到手腕上那隻老舊鈴鐺。

盯着那樣子極蠢的蠢物,猴子突然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接着「它」好像有些控制不住,一邊笑一邊伸手抹了抹眼睛。

摸著那鈴鐺,猴子笑個不停的同時,嘴裏不住念叨著,「逗你開心的玩意,你還真留到現在。」

然而,隨着那系在手腕上的鈴鐺猛地自顧自顫抖起來,「顧湘君」心頭一緊,隨即將目光投射到了街上,一直看向了東面街道的盡頭,一個人影越過高牆在看到自己之後,又不急不慢的跳了下來。

眯了眯眼,「顧湘君」似乎是想仔仔細細把來人給看個清楚。

另一邊,死而復生的阿寶將腦子裏的噪音都清理乾淨,重新奪回記憶的他幾乎是一蘇醒便能清楚的感知到來自這個地方,另一個像自己但又不是自己的東西的存在。

當然,沿街而立的二個人似乎都是剛從某種特殊的狀態中醒來,只不過,一個雙眼泛紅帶着血色,一個眼神犀利流露殺意。

忙着看清對方的「顧湘君」率先聽到一聲爆喝。

「從那女孩身上滾出來!」

聽到這話,「顧湘君」自顧自的看了自己身上一眼,隨即兩個嘴角往上彎了彎,她用一種嘲諷又帶着些鄙夷的表情對着那越靠越近的傢伙,說「沒人告訴你,說話要有禮貌嘛?小子,你是哪冒出來的?」

語氣和表情逐漸開始認真和憤怒的阿寶,此時已經越走越快,他嘴巴一咧,露出那一嘴的大黃牙,而隨着他張口,一道洪亮且極富壓迫感的聲音劃破四周的安寧。

「老子是蓋世妖王,你是何方霄小,竟敢假冒老子!」

阿寶一個健步,身子如同一匹狂奔而來的蠻牛,但見其一個躍步,原本十數丈的距離,眨眼間便見一個身影從天而來,那伸出來的手臂如同一把彎刀,拳頭似銅錘,身子如弓,其勢如虹,朝着這邊勢不可擋的就砸了過來。

這一幕氣勢驚人,但「顧湘君」身子不退反進,她雙眸中紅色的光順着臉頰一路向下流淌,隨着左手腕上,那顆骨鏈的紅芒一起揮動的還有無數顆同時蠕動生長的紅色晶塊。

拳拳到肉砸在一起的瞬間,地面砰的一下無數道裂紋浮現。空氣中,有一團氣流被猛地推到了頂點繼而轟的一下爆開。

一片片晶塊崩解成無數細小的殘渣碎裂,一塊塊血肉模糊的鮮血在空中拉出豐富且詭異的畫面。

兩個面容皆是扭曲瘋癲狀的傢伙,在一擊之後,反而是將彼此的臉貼的更近,似乎這樣就能從對方臉上看到更多。

注視着那咬牙切齒的阿寶,「顧湘君」嘴角翹起的弧度壓低了些,在角力的同時,「她」也開口道「蓋世妖王?這個稱呼真讓人噁心,不過,你作為一具分身,竟然不認識我。」

「我認識你媽!」

阿寶那邊,一個用力,他將「顧湘君」給掀翻,用皮開肉綻的雙手按在對方的眉心上,雙指卻又不敢真的用力,怕弄傷了她的身體,嘴裏卻不饒他的罵道「滾出來,我再說最後一遍,別逼我動真格的。」

那頭,被按住一隻手,甚至就連眉心也被人牢牢攥在手心裏的她,眼裏似乎壓根就沒在怕的。

「你覺得,你在對誰說話。」

注視着面前那張臉,似乎記起了更多東西,「顧湘君」戲謔的臉上流露出駭人凶光。那是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才能有的姿態。

阿寶看見,對方嘴皮微抬,一股風被吹搡著送到他的眼前,繼而那風像是長了刺的毒蛇,酸辣刺骨好似一顆釘子順着眼眶直往腦子裏釘。

一招潰敵的「顧湘君」猶豫了下,她抬腿,一腳蹬在那人肩膀上,給他倒著踹飛了出去。

抬頭掃了眼時辰,將踢出去的腳優雅的在空中擺了擺,這才氣定神閑的慢慢收回。

沒去理睬那頭的贗品,猴子自顧自查驗起「顧湘君」的身體來。隨着她伸手在額頭上輕點了兩下,繼而臉頰上的笑容頓時凝固當場,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怎麼回事?是誰,哪個不要命的敢挖你的仙根!」一眼看出那被人挖走的空落落靈台,怒火止不住的從眼裏噴涌而出。

被一腳踢飛繼而砸塌一面矮牆的阿寶,艱難的從土堆里爬了出來。肉體凡胎的他不過是得到了一段本不屬於他的記憶,為此卻三番五次身陷死地。

腦袋昏沉,眼前世界晃晃悠悠間,胸腹中有股鬱氣被他一口吐出,等看清楚才發覺那是一灘鮮紅血液。

晃了晃腦袋,阿寶肩膀發麻整條左手都沒知覺,也許斷了吧。

重新站立的他望向不遠處那已經發癲的少女身形,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動起來,她還在等着你!動起來啊!」

阿寶拖着那具羸弱身體,像一頭野獸般,牙齒咬的鐵緊,他渾身上下的骨骼都在咔嚓咔嚓作響。

「顧湘君」卻壓根沒心思,她怒視不遠處被自己踹飛的傢伙,脾氣暴躁道「你再跟來,俺連你仙人本體一起殺!」

上一秒還身子佝僂似乎馬上就要不行的阿寶,下一刻整條斷掉的左臂一抖,整條胳膊上的衣服都似乎被一股從內而外的力量所撕扯,衣服碎片散落一地。

「給老子從她身體里滾出去!」阿寶咆哮著,他身上臉上冒着絲絲熱氣,似乎有劇烈的能量從他身體里迸發出來。

望着那不退的身影佔着「顧湘君」身體的那位再也忍不住了。她隨手抄起身邊的椅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命砸了過去。

「找死!」

面對如勁風般襲來的椅子,阿寶不躲不避只以拳對擊,於身前半寸轟爛那把破爛。

「三!」

雙目赤紅的阿寶彎下腰背,手腳着地的他於後背上,長出黑白兩色的氣旋出來。

一眼認出此法的「顧湘君」臉上沒任何變化,她手腕上抖動的鈴鐺被她輕輕撫平,接着,地面上,房檐上,磚瓦一塊塊自發向上浮起,好似大地憑空倒轉了過來。

阿寶腰背聳動,隨着渾身上下爆竹般噼里啪啦一陣陣作響,那黑白二色氣旋便如揮在空中又猛地下沉的雙彩羽翼,數條經脈狀的血管自皮膚下涌動,好似洪水來臨,即將決堤的河道。

人身上有奇經八脈,如今七處手口眼鼻喉已通,接下來便是八脈。

將周圍靈氣一點不落的吸入腹中,「顧湘君」面上,那久不見聞的璀璨金紫終於是重現於世。

然而,這具身體就像是一個漏了底的大水缸,任憑一次性灌入再多的靈氣,也沒辦法蓄住。

深切知道這種無力是多麼痛苦的猴子,將那缺口對準已經在極短時間內衝破凡人終其一生都難以跨越的奇經八脈之關。

他面上悲苦,嘴角卻不住的上揚。從很早之前起他就知道,在這個以強為尊的世道,懦弱和膽怯沒有任何用處。

他不僅現在要笑,還要在所有人面前,站在那高高的九天之上,當着三界之主,那漫天神魔的面,肆無忌憚的笑着將腳踩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

一輪輪紫色的光暈如同落在人間靜止不動的流星,頭頂處,本該早就散去的驚雷似乎在察覺到了一個熟悉的傢伙后,本能的又開始將矛頭對準了這邊。

懶得去瞄天上,那熟悉的感覺「她」又不是第一次經歷了。

倒不如說,這才勉勉強強算是迎接「它」這位妖族之王的薄禮。

「二!」

伏地而起的阿寶,在這一刻身上氣息內斂,四周的色彩在他眼中都變成了墨白色。

天地為之一變。

在那位抬身的一瞬間,「顧湘君」身後的紫光已經先按了下來,千鈞重力,壓的周圍房屋紛紛崩裂,壓的大地扭曲,泥石修成的道路向地心深處又凹陷了十二三尺。

頂着巨大壓力的阿寶,雙手揮拳,於拳鋒上,那黑白兩儀被氣旋包裹着的勁風無視重力,在「顧湘君」的注視下,向著她的面龐就揮去。

一扇金紫色的門立在了二人之間。

雙拳霸道,摧枯拉朽般擊破面前重重阻礙,然而,光門背後,卻並無那熟悉之人的身影。

在重壓下艱難直起身子的阿寶,在那人消失的瞬間便感覺自己頭頂有個東西正在下墜。

眼前黑白色的世界開始靜止下來,阿寶的身姿艱難但堅定的從周圍彷彿已經被凝固的空間內伸出拳頭,他猛地向上一砸。

時間流動!

一隻腳踩在了那粘著血的拳頭上,砰的一聲悶響,四周坍塌木屑被颶風吹起,一些死在這場意外里的凡人屍體,也被掀翻出去,在第一波音浪抵達的同時,和周圍所有事物一同化為粉塵。

「一!」

煙霧升騰而起的瞬間,滿臉鮮血的阿寶不顧骨頭碎裂的右手,使勁抓着顧湘君的一隻腿的腳腕,拼了命的要將她拽來下。

然而,他奮力握住的,卻只不過是一灘虛影。

「天不生聖人,是以世道渾噩,百獸盡做他人肉。」

四下里,見不到那人,阿寶握空的那隻手平白無故的顫抖了起來。

「故,地斜天南,滋良傾千山,養萬類於海濱。」

阿寶后牙咬的死緊,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那份力,紛紛悲鳴般發出撕裂的聲響墜落向地面。而位於他的頭頂,那輪紫色耀斑的最上方,一輪明晃晃如同太陽般升起的光向著他的位置靠近。

「天不生聖,我自為聖。我乃妖族,大聖!」

空氣中,咆哮著的雷霆穿過那輪看不見的太陽,直直將它釘穿在地面上。

但那具身體依舊不停的在用力,「它」掙扎著,想要將那根穿天巨柱從自己體內給拔出來,那是成千上萬個族群在一千年前的一次選擇。

站在「它」對面的阿寶,或者說,那個身體存放在南國,但意識已經魂游萬里的蓋世妖王的一具分身,此刻在面對一位同樣來自一千年前的失敗者時,他卻沒由來笑了。

瘋瘋癲癲的他笑着將手裏的拳頭舉起,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逐天計劃」就是假的,各族都被收買,真正願意陪着他去賭妖族一個未來的屈指可數。

哪怕到最後,不惜性命的猴子以一己之力搗爛整個天宮都沒有任何意義。

歷史會被修改,固執己見者在這段歷史中根本就不被允許存在,就連「蓋世妖王」,這個後來被人追封的稱呼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假的!

舉起手的阿寶,將拳頭對準那團虛影中面目猙獰的「顧湘君」,後者臉上的皮膚已經瀕臨崩解,大團大團血紅色的黑氣從她身體里的毛孔里鑽出,妄圖用自身殺孽對抗天命。

注視着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或許它是在為億萬個族群的未來而奮鬥,可我只想奪回一個人的今天。

阿寶打出去的拳頭,在落向對方身上的那一刻變為了一隻握緊她的手。

電流從人身體里穿過時的那種痛苦非常難以形容,一瞬間,你能感受到密密麻麻的針刺過你的皮膚扎進骨縫中挑撥著骨髓里的每一個縫隙,那些被扎過的地方就像一個個碎裂的氣泡,你的每一寸靈魂都在這種爆裂中被反覆傷害著。

然而,這份痛苦並不能阻擋一個人想要去拯救另一個人的勇氣。

阿寶拉着「她」從雷池中走出時渾身再無一點力氣,正如他的生命一樣,已經站在了盡頭。

在他倒下去所看到的一切似乎和前不久時一樣,昏昏沉沉的看不見四周,腦子裏嗡嗡作響,就連血液心跳也聽不到。

「已經結束了嗎?那個聲音騙了我嗎?我…還是人類嗎?」

伴隨着一個焦糊的人影蹲在地上,跪坐在他的面前,阿寶眼睛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她」伸出來的手捧起阿寶的腦袋,焦糊的手指上,殘留的閃電似乎成了兩人之間溝通的聲帶。

災難過後,那些被忽略的聲音才能被人注意到,四周不時有倒塌的建築,還在睡夢中的老人孩子,屋棚內被砸到的家畜,以及蟲子們瑣碎而又嘈雜的聲音。

跪坐在地上的那個人,似乎是對着已故的另一人說完了所有要說的話,「她」重新站了起來,身上衣服一片也不剩,焦黑的皮膚開始一片片脫落,宛如厲鬼一樣行走在人間。

然而,正當「她」翻過一片廢墟,將身子一點點從那面牆的地方跳下來時,面前一座橫躺在地上的一把木劍,直直的擋在「她」要前進的路上。

一瞬間像是想到什麼的「顧湘君」滿臉痛苦的掙脫迷茫,她雙手抱着腦袋身子不自覺的跪倒在地上彷彿一瞬間失去了行動能力。

而在她倒地之後,原先籠罩在她身上的陰霾也在此刻變得稀薄,她面目全非的臉上也有了一些人的情感與痛苦。

然而,在突然失去身體控制權后,那隻猴子卻似乎一瞬間明白了一切。

「太上!」

為了這一刻,它等了有多少年,如果不是這次地府叛亂,或許它永遠也找不到機會向外界藉助力量。如今,它真的,只差最後一步!只差最後一步,它就能點燃那團火焰,藉著逆轉五行的力量,從泰山開出一道直達十八層地獄之下的門。

可是,就差最後這一步了!

抱着腦袋的「顧湘君」蹲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她一半在哭,一半卻猙獰的咆哮。

「放下,給我放下!」一塊碎裂的磚頭被「她」握在手中,那雙握著碎磚的手毫不留情的割向自己的脖子。

碎磚質地非常脆弱,但在被天雷劈過的身體上還是留下一個慘烈的創傷。

本想着在借用完她身體后再原封不動的還給她,卻不成想自己硬抗天雷保她不死,如今神魂虛弱的一塌糊塗,那傢伙卻在清醒過來的一瞬間選擇去死。

荒唐!

然而,不知何時,那桿整體連在一起的木劍現如今被「她」反握著,將那頓化了的木劍劍底頂着自己已經被割開但少有鮮血留出的喉嚨。

她雙手扶住木劍,上半身前傾,雙腿和腰用力,以一個極其彆扭的姿勢,將那木劍一點點戳進自己的身體里。

「不,不…」

「顧湘君」的身體掙扎著,「她」扭曲的嗓音里擠出另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來。

它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它做不到看着自己在乎的人將自己活活逼死!

然而,沒有任何辦法,亦如一千年前這傢伙選擇替它擋那必死的一劍時一模一樣。

眼睜睜看着對方生命一點點流逝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它」沉默著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在意識徹底墜入回那副骨鏈之前,這隻猴子都沒有去問她「為什麼。」

答案,早在它心中便已經知曉。然而,那份憎恨,卻伴隨它一同墜入無盡深淵。

於浩瀚無盡的黑暗深處,一副潔白如許的白骨骷髏正靜默的雙手環抱如一個嬰兒般蜷縮在一起,它四周空無一物,就連它本身都似乎是飄蕩在四周的一朵雲。兩塊空洞的眼眶中間,似乎是一扇通往未知的大門。

此刻,這隻骷髏似乎動了一下,它的頭顱微微抬起,繼而那空洞的眼眶中深邃的風流從骨架中流出,又不知去往何處般圍繞着骷髏滴溜溜打轉。

於那灘無意識的思緒中,它能感覺到,又一個靈魂失去了聯繫。

已經記不清這到底算是第幾個了。被困在這裏的無數歲月中,它的怒火似乎早已被消磨殆盡,連帶着對周圍的感知,以及自我的思維能力都退化到了只剩本能的程度。

在那些為數不多的思考中,它似乎仍記得一點,它是要抗爭。

可如今,什麼是抗爭,它卻記不得了。也許再過不久,它就連自我是否活着都不記得,那時候,大概就真的被徹底抹除存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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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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