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夢

往事如夢

看見摳牙縫那老頭一臉的無所謂,阿寶瞬間就聯想到自己丟掉的那枚妖丹,以及他壓制不住的憤怒和滿腹荒唐。

「你…你給吃了?」

老頭皺巴著臉,但想了會兒似乎聽明白阿寶在說什麼,隨即點了下頭,理所當然的說「看你寶貝似的,我就拿了一顆來嘗一下,味道還行,就是有點發霉了。」

阿寶聽完,深吸了一口氣。

「完了,全完了。」

他又重重躺了回去,用枕頭把腦袋埋低。

外面緊接着響起了第二道第三道驚雷,雷聲密集,就如同仙人打架般。老人家嚇得一大跳,他連忙伸手向外面,卻又疑惑的摸了摸乾巴巴的手心,有些不解的自言自語道「沒下雨啊?」

沒了那顆妖丹,阿寶已經不知道怎麼去見顧湘君,他本來就覺得自己又笨又可笑,而現在還多了一個倒霉的老混蛋。

不斷大口吸著氣,一旁老人家想了想還是決定不逗自己這孩子。於是他從口袋裏掏了掏,繼而將那枚圓滾滾的丸子給擱在桌上。

「逗你玩呢,這東西我壓根就沒碰,見你回來不小心落地上幫你撿起來收著。呶,你看不就在這兒嘛。」

床榻上,阿寶蹭的一下就起身,當他看見老頭那副慈祥且又帶着股賤兮兮的笑容時,阿寶有些想上去給這老東西兩下。

但看着桌上的黑漆漆妖丹,好在東西還在。

阿寶伸手拿了過來,重新握著那東西的時候,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覺落在他的心中。

「好吧,就當最後一次,替你去找你的蓋世妖王。」

打定主意后,阿寶起身就要出門,一旁的老頭卻提醒到「馬上下雨了,帶件蓑衣啊!」

然而,那混小子只是擺了擺手,似乎不在意的跑了出去。

夜色濃重,阿寶也不知道要跑去哪裏。他只聽那女孩說這裏危險,要找她的話去城東,路上喊什麼「我找紫霞仙子」之類的話。

也不知道管不管用,阿寶在路上邊走邊喊。也正是這一嗓子,叫來了一群黑衣服的不速之客。

一群帶着斗笠身穿夜行衣的傢伙從巷子內伸出腦袋,他們齊齊望向那不小心走錯路闖到自己面前來的瘦小男人,繼而在後者尷尬又害怕的目光中,朝他默默圍了上來。

這一刻,阿寶想到白日裏顧湘君說的那群心狠手辣的邪教徒,但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倒霉,偏偏在這個時候遇上。

「我見過這小子,白天跟在那女人後面,抓了我們不少兄弟。」

見身份被戳破哆哆嗦嗦想要逃的阿寶,剛一回頭就見身後已然沒了退路。

有一人從懷裏取出一把刀來,目光冰冷,尤其是當那刀身從木匣里出來,明晃晃的寒芒在一道閃電的照耀下發出驚駭的冷光時。腦子已經木掉的阿寶一瞬間腳下癱軟,然而讓他眼前一黑的則是那明晃晃的光是對着他臉上來的。

腿軟的阿寶本能的蹲到了地上,而對方似乎只是詐他一詐,耳聽得呼呼風聲,一雙沾著泥土的鞋子可就迎著風嘭的一下踹在了阿寶胸口,當即便給這小子踹的向後一個趔趄。

胸口似乎是被大鎚給狠砸了一下的阿寶除了感覺鑽心的疼之外,還有就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窒息以及眩暈讓他就連怎麼卧倒的都不知道。

嘴巴半張著的阿寶彎著身子半蹲在地上,用頭和頸子撐着地面,他有些呼吸困難的張大了嘴巴,喉嚨里只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見一腳下去給人踢了個半死,動手那人似乎笑了,他旁邊的同伴打趣道「嘖嘖,真是不走運啊,跑到我們跟前來了。」

「媽的,這人我見過,是北方幫那邊的人,那幫道士能這麼快查到我們,肯定是這小子泄的密。」

「快點殺了吧,別耽誤時間。」

陰鬱的街道上,宛如被人切斷脊椎般死狗樣的傢伙小口小口吞咽著嘴裏的口水,疼痛讓他幾乎沒辦法去翻身甚至是抬頭。但生死邊緣,狂熱的心跳以及不斷被刺激的格外敏感的聽覺嗅覺讓他聞到了嘴巴里的血以及周圍那些惡魔般竊竊私語的聲音。

「這操蛋的人生啊!」

阿寶的臉頰因為疼痛而扭曲,內心的不甘讓他不住的咬緊牙關,強烈的求生欲使他持續性的發出哀求般的呻吟。然而,這一切在那群黑色衣服的傢伙面前都無足輕重。

他甚至沒見過他們,也是今天才知道一點點有關他們的事。就在數個時辰之前,陽光明媚,站在樹下,他手裏捏著一朵隨處可見的野花,內心扭捏著一位姑娘的事情。

周圍的一切,伴隨着那道白晃晃的光落下后,他的腦袋側着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一雙雙漸漸遠去的腳後跟,直至再也看不清楚。

四周安靜極了,阿寶腦子裏那些疼痛,過往,甚至是那個姑娘也都安靜了下來。

他越來越困,思緒也越來越緩慢。這和他第一次喝醉酒時的感覺有些相似。

可是,喝醉了情緒還是在那,甚至他都能清楚的感受到一切都變得格外清晰。然而,現在他感受不到。隨着脖子上熱量如水一般快速流逝,他身體開始不住的顫抖起來。

他的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眼眶裏的水也即將淌干,也許他應該在出門前和老頭說些什麼的,哪怕什麼也不說,只是回頭多看一眼也好。

在他彌留之際,一個聲音從他腦海里響起。

「你終於來了。」

阿寶迷迷糊糊似乎看到了一雙靴子停在他的面前,而蹲下的那人伸出一隻毛絨絨的手來,抓着自己的臉往上提了提。

阿寶心想,這難道就是地府的鬼差?

而後者一句話卻讓他停滯的思緒又不自覺的緩緩轉動起來。

「她現在需要幫助,只有你能救她。」

阿寶渙散的眼神努力聚著光,可他嘴巴無力的動了動,卻發不出一點想要的聲響。

然而,提着他腦袋的那個傢伙似乎很懂他在想什麼。

「別這樣自暴自棄,你這魂都還沒散呢,急什麼急。再說了,這不有我在嘛。哦?你問我是誰啊?」

說話的那傢伙用空着的另一隻手在阿寶身上翻找著,似乎是摸到了什麼東西,他嗓音蒼老,但語氣中似乎有股天然的活潑,他道

「吃下去,你就知道了。」

阿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張開的嘴巴,而天空上突然開始下起了雨。雨勢驚人,很快就將滿身血污的阿寶沖洗的乾乾淨淨。

而似乎是咔嚓一聲,那趴在地上的瘦小傢伙身上骨頭似乎動了一下。繼而,就見這前不久才被人給捅了七八刀,脖子都被人給割了的傢伙竟然一個踉蹌從地上爬了起來。

張大了嘴巴,卻是在滿天瓢潑大雨里打了個大大哈欠的阿寶雙手舉著,用力伸了個懶腰。

而隨着他這一伸展,身上骨頭關節位置,噼里啪啦好似放鞭炮般,挨個都在進行歸位。

握了下拳頭,感受到來自生命的美好以及那股充沛活力之後,阿寶將眼睛重新閉上,狠狠的吸了一大口氣。繼而,他嘴角一咧,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不笑還好,一笑樣子就有些瘋癲。隨手將臉上泥巴擦去,在一旁路邊扯了塊布將散亂的頭髮給扎了起來。不再彎腰駝背的阿寶,語氣有些癲狂,他拍了拍空蕩蕩的手心,笑着望向東面,自言自語道「我是假的?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而開心不到半秒,阿寶臉上的表情突然一凝,隨即就像聞到了某種令人作嘔的氣味,他臉上陰沉沉的,但笑容不改的將頭轉向了西邊。

繼而,從他那張彎曲向上的嘴角里,吐出一句極具危險的話。

「還有一個?」

火焰在鍋爐內升騰,充斥着各種藥材氣味的不大房間里,溫度卻沒有因此升高太多。

紫霞安靜的撐着手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眼神惺忪望向面前那隻穿着不合時宜的青花色童裝的毛猴,瞧見他正專心致志把一屜屜制好的備葯按照時辰順序依次放進面前容器的入料口裏,拿着小扇的紫霞無聊的給自己扇了扇。

漸漸的,她有些困了,忘記那隻猴子什麼時候練好的丹藥,只記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怪很怪的夢,夢到自己是一隻老鼠。

當她睜開眼,那隻死猴子的大臉佔滿視野,毛絨絨的臉上,一雙死魚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伸手一巴掌按在那猴子上,順勢起床並伸了個懶腰的紫霞沒好氣的說「晦氣,美好的一天從看到一隻遭瘟的猴頭結束。」

以往,那隻猴子聽了多少都要反駁兩句,最不濟也得發兩聲牢騷。然而,這次,紫霞卻沒聽到那傢伙在身後嗶嗶賴賴,反而一言不發的盯着自己。

疑惑的紫霞不免多看了對方兩眼,卻見後者似乎有些失落的移步走開。

紫霞心裏咯噔一下,她心想,這猴子莫不是看上自己了吧。不過這也正常,畢竟她長的確實是閉月羞花有着不輸妲己褒姒等傾國傾城的美貌,而這些外表上的東西從來都是虛的,至少紫霞自己是這麼認為,她覺得自己內心的肆意,才情滿溢而,自己那不拘一格又波瀾壯闊的胸襟才是比美貌更吸引人的。但,這不同種族,不同物種之間難不成也有高度趨於一致的審美?

往後幾日,猴子沒來看她,深夜睡不着覺的紫霞,頂着兩隻大眼泡望向那猴子習慣性半夜進出的大陽台,已經整整三天了,這猢猻還沒過來。

就在紫霞覺得,這孫子八成是覺得配不上自己已經打算放棄了的時候。於西滇池法會上,紫霞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小猴子。

他還是老樣子,穿大了一些的青衣仙童道服,獨自一人搬著食料進出在食肆門口,遠遠的瞧見被眾仙子拉着的紫霞,只點后示意自己還得忙便壓低了帽子,側過腦袋,穿行在來來往往的仙人之中。

紫霞心不在焉的望向猴子離去的方向,身邊衣着各異的小仙女們七嘴八舌著各仙家的糗事,一個不留神,本該被拉在手心裏的紫霞妹妹已經消失不見了。

從各仙家身邊走過,紫霞沿雲梯小道,在一處浮雲小屋前找到了低頭忙活的猴子。

「你在這兒幹嘛?」

紫霞躡步走去,也許是太久沒見,本該再過分些,或開個不輕不重的玩笑,但這些紫霞通通都有些做不出,只好奇這傢伙不去前面跑來這裏忙活什麼。

猴子聞言回了下頭,見是紫霞,拘謹的臉上露出些許笑來。

「我在搗蒜呢,仙界沒有這些凡間的東西,之前管事的仙家讓我們去下面收些凡人供奉的香火上來,我這悄悄弄了一點。」

紫霞哦了聲,走近幾步,在聞到那蒜的刺鼻臭味當即臉上有些掛不住,她捂著鼻子,眉頭皺成個八字。

蹲在地上的猴子卻嬉皮笑臉的把蒜泥蓋子封上,讓她離遠些。

等那邊法會開始,濃厚的鼓聲夾雜着笙歌樂器從遠處飄來,這時就再沒人會在意他們這些小角色。

翹著個二郎腿,身子斜倚在坐在三塊雲階之間,依舊搓着手上泥味的猴子從衣服袖口內摸出一袋棗來。

被再三囑咐今天法會的重要,披着聖母親賜的雲霞玉帛,頭戴朱翠三色釵,手捻桃光兩相儀的紫霞仙子在接過那隻毛手毛腳的猴子遞來的棗時,先是放在鼻子前聞了聞,表情很怪的她看了眼坐在身邊面無表情的猴子,繼而將那棗一整個丟入口中。

當混合著蒜泥氣味的紅棗被牙齒碾碎,果肉混合著一種沁人心脾的香氣在口腔里炸開時,紫霞那張漂亮小臉上的五官就開始生動了起來。

望見她這樣,猴子很有些意外的問「第一次吃棗?」

「嗯嗯」點着腦袋的紫霞很不客氣的伸手從那猴子手心抓了幾個丟進嘴裏。

嘎吱嘎吱聲不停,把棗當瓜子嚼的仙子小姐坐姿優雅,身邊弔兒郎當的猴子則無聊的抓起一旁的雲朵,又無奈的看着它們從手指縫裏鑽了出去。

「你家在人間哪?」

紫霞隨口的一句話,讓身邊本就寡言少語的猴子陷入到某種思緒中,原本握著雲的手也頓住。他低頭看向那雲飄向的位置,用一種無奈又有些悵然的語氣說。

「我不記得了,大概是東邊吧,我從家出來一直往西邊走,外面的人都叫我們那兒神州。」

猴子說着,看向了紫霞,她的背影在雲邊有着一層模糊的光暈,像是蠟燭上的火,燃燒時一圈淡黃色飄着仙氣的白,隨着風在輕輕搖動。

「那你想家嗎?」

單手枕在腦袋下面,猴子搖晃着另一隻手擋在眼前,透過視線他就好像是在把天也給擋住般。

「有點,出來這麼久了,想知道家裏那些小子老子們都過的怎麼樣了。」

紫霞聽他說過自己的事,很是驚訝於,這樣一個瘦小的猴子是怎麼翻山越嶺,從幾千上萬里的地方一路走到這兒來的。

就算是來到了天宮,但也很讓人失望吧。這裏絲毫沒有生的痕迹,天宮的規矩刻板又令人窒息。外面的人想往裏擠,而裏面的人又無時無刻不想着出去。

看久了身下雲捲雲舒,腦子似乎一抽的她,突然開口說「要不我們逃下界去吧。」

從那次交談完,再見猴子已經是許多天以後的事情了。

這段時間,紫霞一直在做一個夢,她夢到自己是一隻老鼠,從東邊過來,一路上受到各種妖精的欺負,但萬幸在路上遇到了那隻同樣往西邊去的猴子。

猴子和平時寡言少語的形象不太一樣,他熱情洋溢,紅色的毛髮像火一樣燃燒在他的周圍。

老鼠起初很害怕這傢伙,尤其是這個看起來和其他妖怪不太一樣的猴子還時不時喜歡自言自語,行為舉止也很是怪異。但二人的旅途卻格外跌宕,幾次身臨險境,又險象環生。

它們一同結伴,同行過山川湖泊,在荒原與群狼對視,於雪山上尋找狐狸的蹤跡,靠在牆壁上的影子聽着洞外呼呼作響的風聲,搭著小木船兩個小傢伙穿過廣袤無垠的大澤。

最終,一個人穿過荒漠來到了天國,而另一個人卻永遠的留在了那兒。

當所有的意識都從迷茫中恢復,於記憶碎片中醒來,顧湘君,或者說擁有完整紫霞記憶的她,眼角流着淚水,從混沌中蘇醒。

她記起自己之前是在做什麼,也明白了佔據她身體之人的身份。

深吸一口氣,屬於顧湘君的那部分神魂開口道「是你吧,猴子。」

然而,沒有任何東西回答她,又或者說,不願回答她的話。

用着顧湘君那張面孔的紫霞再一次對着模糊虛幻的黑色穹頂,發出一輪憤怒的質問。

「你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是沒臉來見我對嗎?」

穹窿依舊是穹窿,四周靜悄悄的,沒有風,也說不上來是哪裏的光。就彷彿她此時所在之地似乎是另一個緯度的空間。

被無視的她,逐漸開始暴躁。

她發了瘋似的咒罵着一切,表情猙獰且憤怒,她攻擊著四周,灰濛濛的曠野內,依舊沒有一點回應。

氣喘吁吁的她,雙手撐著膝蓋,她表情狠厲道「好,不出來是吧,那你可別後悔!」

說着,她左手手掌對準了自己的額頭,然後右手繞着半空畫起了符來。她凝視着四周,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將完成最後一步時,一股巨力遏制住了她。

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的她,抬起頭來,就見無窮深淵的穹頂,有個模糊的巨大身影正低下腦袋注視着她。

只一眼,顧湘君便認出了它的身份,那傢伙,冷漠又傲慢,可偏偏總有雙能欺騙所有人的深邃眼眸,但眼睛深處又只有瘋癲與偏執。

顫抖著放下手的她,仰頭面對那浩瀚蒼穹,然而,透過那雙眼睛,顧湘君看到的是一個更瘋癲的存在。

彷彿一瞬間,顧湘君明白了一切,她笑的無比燦爛,可牙齒縫咬的死死的,她說「你不是這個世界的猴子,對嗎?」

回答她的是一團漩渦一樣的東西。

「那你現在還來人間做什麼?」紫霞大聲斥責道。

那團黑暗扭曲著,逐漸變成了一塊骷髏的樣子。黑色的漩渦向內凹陷變作兩隻眼睛和一張嘴,有呼嘯的風經過,從那鋪天蓋地的陰影上吹下。一個個尖利彷彿帶着怨氣的陰風哭嚎著說。

「太上騙了我,一切都不會改變。」

那聲音壓抑著,四周陰風呼喝宛如一群拖着腳鏈之人在受盡苦難后逢人便在他們的耳邊咬咬切齒般低語。

在那颶風降臨之後,紫霞原本怒氣沖沖的身體也開始如凡人般顫抖,她臉上的血色褪去,唇齒髮白臉色發青,內心被四周可怖的憎恨包裹,身體顫抖不止的同時,用發了緊的嗓子擠出一點聲音來。

「那你想做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那聲音沉寂了一下。

呼嘯的風已經停止,躁動且令人不安的黑色漩渦消失,繼而一個聲音在陰影中低語。

「重塑這個世界」

從破敗房屋內走出,幾個瞬步來到城東一處高點,此刻,眉心處一朵血色花朵正妖異盛開着的莫亦哀身邊無數黑影從房屋與山巒壓着的縫隙里鑽出,如逆流的河水,向她匯聚。

口中誦念之聲不斷,一個又一個面孔猙獰扭曲的魂魄從她腳下騰起附着在她身上,盯着頭頂那處不斷升騰,盤旋在一起的黑雲,這彷彿在提醒她,不要做過了。

留下給東方朔的護身法后,莫亦哀的視線便從身後轉移到了更遠的一些地方上,她不清楚那傢伙去了哪兒,但今日若是讓他逃掉,恐怕再也沒有這麼好的機會。

雙手在自己額頭上輕輕彈了幾下,隨着手掌攤開,雙手拇指交錯,手背貼著額頭,形成一面對着四周的牆時,莫亦哀輕聲念道。

「凡泰山府弟子聽令,速誦同心同意經,屬水者面北,木命土命向東。」

隨着她默念完畢,緊接着,所有身在藏馬鎮的泰山府弟子皆聽到這段話。

此法,承接地府傳信之術。

隨着莫亦哀身上冤魂越來越多,天空中那伏低的雲頭中,已經能感受到一顆驚世駭俗的劫雷即將綻放。

默讀著秒數,這位自願以身為餌釣起神火教幕後推手的年輕長老如今面色瘋魔。

那些壓在她身上的冤魂已經開始影響到她的精神狀況,本就沒有東方長老之流那般久經戰陣后的堅韌意志,如今在情緒經歷一輪大起大浮后開始逐漸走向崩潰的邊緣。

就在她快要被這股難以掌控的邪念撕碎時,一束束光點帶着自身複雜的意志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那是泰山府的弟子,如今這些人形成了固定莫亦哀的一個個活生生的錨點,為其不讓瘋狂所徹底吞噬。

「拜請泰山阿祖坨太君,弟子莫亦哀,奉師法討賊安天命,神兵火急如律令!」

最後一聲落下,莫亦哀臉上,那爬滿黑黢黢陰霾的面孔霎時間鍍上了一層金光。

鬆了口氣,請神成功的莫亦哀抬眼瞧了下頭頂那似乎愣在當場的劫雲,她默默盤算了自己還有多少息可以利用的時間。身子上縱有千斤重擔壓着,但此時的她毫無疑問已經貨真價實有着超凡脫俗的偉力。

和之前東方朔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子,莫亦哀的請靈更準確來說是請神幫忙壓制住身上的邪氣。而代價自然也十分沉重。除了那幫子上了人身便不停吸血吸精氣陽壽的陰鬼們,這請神花費的乃是功德。

人活一世,這功德二字修到頭能修得幾斤幾兩啊?

單就這一刻,莫亦哀便知道,自己身上那些積攢下來,正以一種恐怖的速度在消失。

呼!

一口氣吸入腹中,隨着她緩緩吐出,四周景色變換,隨着她瞳孔內浮現出的一雙雙眼睛,那些變換的場景在不斷增加。那是,群鬼在替她去找,搜尋每一寸角落。

緊接着,很快,她看到了一個斷了雙腳正以一個彆扭姿勢半跪半爬的男人前行在一條出城的路上。

莫亦哀的瞳孔一縮,所有眼睛都在同一刻注視起那個半跪在地上正滿臉驚恐的看向身後的那個男人。

隨着變換的景色定格住了,莫亦哀已然在極短的時間內來到那正努力逃跑的神火教左護法身後,當即數只鬼手透過地上的陰影就要死死拽住那驚慌逃竄之人。

「你這個孽子,當初厲紅顏就不該生下你,你和你那個軟蛋老爹早就該死在我的刀下!」

莫亦哀此刻壓根就聽不見他在說什麼,無數厲鬼冤魂嘈雜的吵鬧聲已經讓她頭疼欲裂,頂着不斷被坨太君抽走功德,現在的每一息對於她來說都彌足珍貴。

伸手在那想要掙脫出鬼手的左護法頭頂一按,一隻漆黑的掌印便好似原本就在對方身上一樣,憑空就那麼浮現在了那因恐懼憤怒而不斷扭曲變形的腦袋上。

隨着莫亦哀手掌往回鎖緊,左護法頭頂上的手印也開始如出一轍,這如同詛咒般的存在,切實拉動着那顆頭顱向內坍縮繼而整個頭皮,頭骨都被某種力量拉的向後倒去。

咯吱吱的皮肉分離聲合著那左護法已經畸形了的慘嚎,鮮血順着他扭曲的五官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陰影中。立刻,那些鬼魂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刺激了一樣,變得比之前更加兇殘。

被群鬼撕碎的痛苦不亞於凌遲。

莫亦哀在看到那人的斷肢被一雙手手撕扯著,傷口處的皮肉被根根長著黑色指甲的手指連挖帶搶的扣下,那些發了瘋渴求血肉的陰魂們,在被血水浸泡后,開始越發瘋癲。

幾乎一瞬間,莫亦哀的道心就出現了明顯裂痕。

周遭壓制不住的尖嚎在此刻將她淹沒,莫亦哀似乎一瞬間犯了痴病,她茫然無措的雙手抱住腦袋,緊接着一道道視線從她身上掃過,而天生就害怕別人目光的她此時縮的更小了。

地上,已經血肉模糊的男人被一雙雙黑手給撕扯的只剩喘氣的份兒。而在他胸前,那枚戴着的猩紅骨鏈卻被一隻大手撕扯下來,繼而又嫌棄的丟到一邊。

上頭鮮紅氣佈滿鏈身,繼而就在它察覺到天空上那本該繼續動手的女人似乎出現了某些無法言喻的狀況時,那枚骨鏈突然好似長了翅膀一樣,自己個兒飛了出去。

「真是個沒用的傢伙,浪費我這麼久的時間。」

骨鏈一邊飛著,嘴裏還念叨各不停。隨着它一個轉角,一隻黑貓站在牆頭似乎發現了它。

而也感覺到被人注視的目光,那隻造型奇特的猩紅鏈子此時正緩緩停了下來。

看着那隻黑貓,骨鏈上誘人的紅光變得更加絢麗。

「瞧瞧這是誰家的小可憐啊,嘖嘖嘖,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其實還挺喜歡貓的。」

那項鏈半開玩笑,半誘導的向著那隻小黑貓緩緩靠近,就在二者只差幾步的距離時,那骨鏈突的一個前刺,在黑貓猝不及防下,狠狠的扎進對方的眼睛裏。

「別叫,別叫,很快就好了,很快的,我保證。」

隨着那骨刺漸漸深入,黑貓掙扎的頻率也慢慢減少,直到它全部沒入,那隻黑貓也從地上扭曲著掙扎再到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

烏雲壓頂,大雨傾盆落下。

抬頭望了眼那些交錯在天際的銀白弧光,渾身通體都是黑色的那隻小貓唯一散發着碧綠顏色的眼眸則閃著一絲感興趣的狡黠。

「厲紅顏死的憋屈,她女兒更是個不堪大用的廢物。不過嘛,現在我得想辦法找個地方把火重新點上。」

黑貓用着那隻骨鏈的語氣自言自語着,它下意識的伸出爪子在嘴巴上舔了舔,繼而理起自己身上的毛來。

「這傢伙到底是有多愛乾淨?」骨鏈自我吐槽的同時,身子靈巧的躍下房梁來到地上,幾步一走穿過街道來到一處樹叢中。

「不過,我討厭下雨,尤其是被雨淋濕,真是,最糟糕的一天。」

抖了抖身上毛髮,樹叢外,雨點淅淅瀝瀝開始落下。

而就在它小心躲著沿途可能出現的那些泰山府弟子時,路過一個屋檐,身旁一個顫抖著帶有哭腔的聲音吸引了它的注意。

或許是某種特別的緣分,在看到那渾身邋裏邋遢的姑娘的一瞬間,黑貓便不可遏制的朝它走了過去。

而就在兩人視線交錯,黑貓意識到這傢伙竟然是罕見的後天仙體,當即便有了奪舍的想法。

然而事情似乎順利過頭了,那傻女人根本就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身子已經被強行塞進去另一個靈魂。

她開始驚恐着想要反抗時,卻發現自己的意識正逐漸渙散。

這一切都太快,太順了,以至於讓它都產生了一種這身體本就該屬於自己的錯覺,然而在它入主這裏的一瞬間,一股股熟悉的記憶刺激着它,讓它幾乎不用怎麼努力就能回憶起有關那些老舊記憶的全部。

在看着那個傻女人意識墜入無邊黑暗的同時,莫大的恐慌與不安趨勢着它本能的讓渡出一部分來去包裹住那顆脆弱的心。

「竟然會是你」

風沙滿天,一隻年輕的倚拐杖的猴子的身邊,有一隻體型碩大,但也只有半個猴子長短的肥老鼠,兩個傢伙相依為命,彼此間差點走不出那片仿徨之中。

天門前,保持着磕頭跪拜的猴子,不吃不喝將近三年,這三年裏他幾近生死,在神魂徹底麻木之前終於看到面前那不再是幻覺而是切切實實被人推開了一道縫的天門內,鑽出的一抹紫色身影。

當兩張臉重疊在了一起,兩個分別代表着過去與現在的熟悉之人手牽着手背對背躺在一起時,那隻森白的面孔,那雙顫顫巍巍伸出去的右手將不斷墜落向下的顧湘君給拉了回來。

「猴子」

「死猴子」

「臭猴子」

「喂,猴頭」

一句句叫喊,往日如煙,一股腦的湧現在了此刻。

那雙手的背後,一雙逐漸發紅,變得瘋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外面,那片黑白分明的天空。

「賊老天,俺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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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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