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故夢·巫彭

第38章 故夢·巫彭

……喘息聲……如同破風箱般的劇烈的喘息,夾雜着偶爾的咳嗽聲,正從自己的喉嚨里傳出。

曲敬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然腐朽不堪,四肢百骸,似乎都壓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舉手抬足,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忍受劇烈的痛苦。

還沒完全適應這具殘破的軀體,曲敬感覺自己猛然間抬起了頭,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和藹的年輕人。年輕人眼角含笑,把玩著一根小臂粗的樹枝,正從容說話,口音甚是古怪,帶着些奇怪的韻律:「大巫既來,當有所得。此系建木側枝,可延壽八百春秋。然大巫何以教我?」

曲敬感覺到,在聽到「可延壽八百春秋」的這一瞬間,自己當下這句彷彿隨時會化為灰燼隨風而逝的軀體,陡然間生出了無盡的渴望,像是乾枯了整年的稻禾終於感受到了雨水的落下。彷彿是擠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氣,這具身體緩慢開口,發出的,是異常蒼老的聲音:「羲皇已逝久矣,媧皇之國不存。今炎黃僭稱帝號,而爭鬥不休。則風氏何以自處?」

年輕人眉梢抖了抖,依然面帶笑容,應道:「大巫謬矣。今二帝相爭,翌日自有共主登位。華胥氏凋敝日久,何能為也?」

曲敬心中驚訝,暗道聽這對話,此夢境竟是發生在炎黃爭位之時。心中想着,這腐朽的身體已然開口:「吾聞風氏苗裔可織景為夢,若以華胥昔日之強盛,呈於今二帝之夢寐,其必效之。然華胥之世,興於隕玉。若風氏以隕玉為獻,則足可自立於當世。以此為基,更甚之者,君自可為之。」

曲敬耐心聽完從「自己」嘴裏說出的話,細一琢磨,更是大驚:眼前見到的,竟然是「黃帝夢回華胥國」的前因!這對話的二人到底是誰?

那青年聽蒼老的聲音說完,沉思了少頃,展顏笑道:「此番言語,足可當此建木側枝。」說着將手中枯枝向前遞出。

曲敬只感到強烈的歡喜自胸中湧現,自己的手正顫巍巍地向前伸出,比那枯枝更加衰敗乾枯的五根手指牢牢抓在了枯枝的中段,隨着對面青年的放手,一股暖流自掌心湧向全身,不過三兩息之間,那隻枯敗的手肉眼可見地紅潤豐滿起來,繼而是全身都迅速充盈,雙腿不再顫抖,深深弓著的腰背挺直了起來,眼前略顯昏花的世界變得清晰,轉眼間,只覺得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這具身體的內心被狂喜充滿,再開口時,已是中氣十足且略顯高亢的聲音:「吾亦華胥族裔,昔者,吾等十人為聖王掌不死葯、守天門,今君既有志於大事,吾願為君驅馳。」說着,深深一禮。

「吾知汝名,汝等十巫自聖王時即為天門守,汝名巫彭,可對否?既願效力,便隨吾來吧!」青年點頭,也不待對方搭話,便轉身離去。

曲敬所在這具已然不再蒼老,反而朝氣蓬勃的身體,一邊緊隨着青年而去,一邊輕聲說了一句讓曲敬久久無法平靜下來的話:「自今日起,世間再無巫彭。吾名——彭祖。」

在曲敬還震驚於這意想不到的身份關聯時,眼前的景色卻在迅速淡去,化為無數光點,盤旋飛舞間,光點重聚,卻組成了另一處的光景……

從手中的以建木側枝削制而成的木杖來看,自己「附體」的,依舊是十巫之一的巫彭,如今應該叫做彭祖;眼前是一座宏大卻不華麗的高大宮殿,台基和牆壁都是夯土而成,因而處處顯出掩蓋不住的土黃色,但牆上有着雖簡單但卻生動異常的壁畫,

殿頂鋪着灰黃色的陶制瓦片,而自己——也就是彭祖,則站在大殿門前的黃土台基上,正大步走入大殿,每一步都會用手中的木杖重重頓地,發出咚咚的聲音。

充滿活力的身體健步邁過高高的門檻,絲毫看不出之前衰老腐朽的樣子。雖是白天,殿內也燃有燈火,但仍過於巨大的殿宇遮擋了太多的陽光,因而顯得有些昏暗。等眼睛稍稍適應了殿內的光線,便能看到,大殿分為內外兩部分,靠近殿門的部分,是平整空曠的地面,鋪有規整的石板,大殿內側的一半,是三級的高台,高台上是九尊金燦燦的巨鼎,五尊三足圓鼎,四尊四足方鼎,九尊巨鼎呈弧形,拱衛著高台正中的一方座席,一位中年人跪坐於席上。以曲敬的眼光來看,此人衣着實在是極其普通,只是最簡陋的絲織長袍,也無甚紋樣刺繡,幾乎絲毫沒有可供點評之處,但放在此時,大概已是華貴之極;只是此人頭上戴着一頂冕旒冠,前後各有十二根垂旒,每根垂旒都墜著曲敬叫不出名字的玉、珠、貝、骨。

雖然不認得此人,但曲敬知道——「天子玉藻,十有二旒」,此人必是天下共主無疑。而此時的天下共主……曲敬只想深深吸氣,卻奈何控制不了身體。

眼前之人,赫然便是軒轅黃帝。

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彭祖一步一步走到陛階之前,躬身行禮,用他略顯高亢的嗓音朗聲道:「陛下,隕玉之台已成。」

軒轅黃帝面色略帶疲憊:「吾知之矣。」

彭祖並未起身,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激動,又道:「為陛下賀。當速行儀典,以命黎庶;率土兆民,敢不來尊?」

軒轅黃帝並未答話,看了看彭祖,隨即閉目沉思。

忽然,從大殿一側的陰影里,一個聲音傳出,溫和從容:「望陛下速作決斷,遲恐生變。」隨着聲音,一人自殿內高台一側的陛階下起身,行禮如儀,卻是之前見過的那將建木枝交給彭祖的年輕人,此時這人已蓄起了須,顯得沉穩了一些,容貌仍似當初一般模樣,並未見衰老之象。

軒轅黃帝卻陷入了長久思考,半晌,終於還是道:「毋急。且待時日,吾當思之。」

彭祖心中失望,卻不敢再說什麼,訥訥而退。那年輕人亦復在陛階旁的座席之上正襟坐下,閉口不言。

接着,這大殿中的一切,也化為散落的光點,消散而去。

曲敬覺得,眼前的景色轉變似乎正在加速,很快便再次組成了截然不同的景色……

這次,是一處稍顯局促的斗室內,曲敬仍是通過手持木杖的彭祖的雙眼觀察着眼前的一切。室內有十數人,當中坐着的,曲敬一眼就認出是軒轅黃帝,只不過看容貌,比方才見到的,已蒼老了數十歲,鬚髮皆白,面上皺紋堆壘。在他身旁,圍坐着六位衣冠華貴之人,顯是黃帝的重臣,而那已見過兩次的年輕人卻也在其中,發色烏亮,容貌不改,只是漆黑如墨的鬍鬚更長了一些,與周圍或花白或蒼白的鬚髮混在一處,顯得格格不入。再外面,數位隨侍的臣子站立兩側,彭祖便站在這群人的首位。

只聽軒轅黃帝用蒼老卻仍富有力量的聲音道:「吾意已決,明日將往秘窟,必欲止息隕玉之禍。若不能歸,諸君當以吾乘黃龍升天以告天下,秘窟之禍,萬不可泄。慎之慎之!」

這次,都不待周圍之人答話,軒轅黃帝並一眾人等便又化光散去。

曲敬眼中場景再變,眨眼間又身處一片開闊曠野之中,哭嚎之聲震天徹地,無數身穿喪服之人或持禮垂淚,或跪地哀泣。遠處是一座高大的山陵,一眼望去,視線所及之處,服喪之人在山陵腳下密密麻麻,不可勝數。曲敬從眼角余光中,看到了手中熟悉的木杖,確定了這軀體的身份,心道:若是自己猜得沒錯,那座山應該就是橋山,便如後世人所知,這裏是軒轅黃帝的衣冠冢,而眼前這萬人哀慟的情景,大概就是軒轅黃帝「乘龍升天」之後發喪的景象。

隨着彭祖視線的轉動,曲敬看到了身邊的情形,心中不由驚奇不已。原來此時的彭祖,已站在數百華服之人的首位,頗有統率群臣的架勢。在他的面前,僅有一人背向眾人而立,遠望山陵,不言不動,似乎正自思索着什麼。雖然曲敬從未見過此人,但他就是知道,站在眼前的,必定就是軒轅黃帝的繼任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高陽氏,也便是後世人人稱頌的五帝之一,帝顓頊。

雖然彭祖帶領群臣恭立在帝顓頊身後,但曲敬卻能從這具身體的內心深處,感受到彭祖對顓頊深深的忌憚與提防。

「為什麼彭祖會這麼敵視顓頊?」曲敬心中疑惑。

還不等他找到答案,眼前又一次被光點充斥。與之前不同,這一次,遲遲沒有新的夢境出現,曲敬就這麼看着如同漫天星光的光點隨意飄蕩,良久之後逐一熄滅,眼前漸漸暗淡了下來。

終於,當最後一顆光點也熄滅在了黑暗之中,曲敬耳旁有一個聲音響起:「呵,原來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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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水異俠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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