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日祭

從雜貨鋪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辛苦啦！」

我和哥哥一起沖着雜貨店裏的老闆娘鞠躬說。

哥哥走了幾步，然後往我手裏塞了三顆糖果，一臉毫不在意：「今天還算不錯。」

「謝謝哥哥！」我禁不住高興起來。

「你們……等等我啊……」燈籠鬼在後面耷拉着舌頭，飄飄忽忽地出了雜貨鋪，「我可是幫你們幹了那麼多活……」

我回頭扔給燈籠鬼一顆糖，它精準無誤地接住了糖。再一回頭，對上哥哥那雙青琉璃色眸子，我瞬間斂了笑容。我知道哥哥並不喜歡我，所以當聽到他說會帶我來雜貨鋪幫忙，我很高興。

夏日夕暉，把我和哥哥的影子拉得老長。我一想到今天老闆娘說的話，又忍不住偏頭看了眼哥哥。

本以為他並沒有注意，沒想到他面不改色地問：「……有事？」

「誒？」我急忙偏頭，看向天邊的夕陽，掩飾著自己的心虛，面上有些發熱，「沒、沒事……」

這樣回答后，我又覺得有些不甘心，於是轉過頭跑到哥哥前面：「那個……哥哥明天有時間嗎？」

「……」

「明天……明天是我們……的生辰，我想……」我吞吞吐吐地組織語言，甚至緊張得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其實挺怕哥哥的。哥哥雖然和我是雙生子，但是他從不和父親的式神，也就是那些妖怪們親近，對於我的親近，也顯得冷漠無比。

就算這樣，哥哥還是最厲害的。父親同時教我們陰陽術，他總能做得比父親還好。

父親是一名陰陽師，但是他的陰陽術卻是不入流的，所以在村子中，就算有些想要拜託父親的人，也會有所猶豫。

我每每為此憤憤不平，但父親樂在其中，笑嘻嘻地經常對我們說「活着真好」之類的話，然後抱着酒壺整天都是醉醺醺的。

「阿紫小姐，夕大人已經走了哦。」

燈籠鬼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火紅色的舌頭吐在外邊，樣子怪嚇人。加上天色已黑，我一手打開燈籠鬼，轉身追上哥哥。

「啊啦，不要這樣突然出來嚇人啦！」

它被我一手打得暈暈乎乎，然後瞬間伸著大舌頭，飛到我身邊說：「阿紫小姐是笨蛋！」

對於哥哥沒有聽到我說的話，我沒有抱有太多的希望。因為哥哥他，也許並不喜歡我。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喜歡他。因為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不安都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啊，夕大人和阿紫小姐回來了。」在門口有一隻小紙人站在門上，提着燈等我們，看到我們回來，向我們鞠了一躬。

「小綠！」我踮起腳伸出手，讓它慢慢地落到我的手上，「你已經好了？」

小綠跳上我的手說：「是的！夕大人幫我修好的。」

我回頭剛要謝謝哥哥，卻看到哥哥並沒有在旁邊等我，自己一個人推門進了玄關。

家中早就有父親的式神姑獲鳥準備好了晚飯，看到一隻小紙人正端著飯菜出房間，我就知道父親這一天沒有出門。

「哥哥！」

我衝進房間，剛要和哥哥說話，卻看到他已經端著自己的飯菜向我這邊走來，神情說不上是高興還是生氣。

哥哥經過我的時候停下了，但也只是停下，並沒有開口。

剛到口邊想要說的謝謝，不知為什麼，只也說不出了。我只好搖搖頭，看着哥哥離開房間。雖然有些不高興，但我還是打起精神，招呼大家一起吃飯。

我不喜歡房間空空的，即使父親的式神只有姑獲鳥和燈籠鬼，我也讓他們坐下和我一起吃飯。

哥哥從不和那些式神們一起吃飯，除非是父親要求。我不知道哥哥為什麼不喜歡妖怪，也不知道他那莫名其妙的厭惡是從哪裏來的。

「燈籠鬼？」我戳了戳燈籠鬼的頭，「都說啦，不要亂喝父親大人的酒。」

抱着醉醺醺的燈籠鬼掛到了門口后，我在庭院和小紙人說了會話便走到自己房間睡覺。說起這個大房子，前主人似乎是因為房子的異樣而轉手給我們。其實異樣，只是燈籠鬼在房子裏調皮而已。

話是這麼說，我在夜裏也會害怕，那個時候，我就會央求和哥哥一起睡。我現在還記得他板着臉，說我身上有妖怪的臭味，讓我洗乾淨……

「洗乾淨再進來。」

就像現在，他把我拒之門外。無奈之下，我只能自己打水洗澡。夏日的井水冰涼冰涼，而我背後一陣惡寒，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着我。

不知道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害怕，還是因為一會要講的事讓我心虛，我快速地溜進了哥哥的房間，躺在床鋪上。哥哥就背對着我睡在旁邊。

「……哥哥，你睡著了嗎？」我小心地轉身問，「你記得嗎？明天……明天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生辰了……過了明天，我們就五歲了。」

哥哥沒有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深的緣故，我比白天還要失落。

「……我聽老闆娘說，明天附近會有一個夏日祭……」我慢慢地縮起了身體，「吶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等待我的，依然是寂靜。我想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可是這樣應該會被哥哥討厭吧？我盯着哥哥的背看了好久，雖然知道他轉過身來是不可能的，但我依然不願意放棄。直到明亮的月光變暗淡了，我才沉沉地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哥哥一如既往地吃了早飯，帶着我走向小鎮上的雜貨鋪。

正當雜貨鋪的幫忙快結束的時候，雜貨鋪的老闆娘向我招手，眼睛卻看向哥哥：「怎麼樣了？」

「……好像不行。」我有些失望，「這也怪我啦，本來昨天路上就應該和他說清楚，直到昨天晚上才說……老闆娘，對不起……準備好的浴衣，可能用不上了……」

「誒？我覺得還有機會誒。」老闆娘有如貓咪般，眯起她那雙好看的眼睛，「你看。」

我轉頭，發現哥哥正向這邊走來。神情有些古怪，可是並不含糊。

他停在了我旁邊，瞥了我一眼：「老闆娘，我聽說今天這裏有夏日祭，這裏有她穿的浴衣嗎？」

哥哥說這話的時候，看了我一眼。這是我想不到的。

「啊，如果說是小孩子穿的，我倒真的有幾件。」老闆娘笑嘻嘻地回答。

這樣的情況來得過於突然。我換好浴衣后，被哥哥牽住了手。出店門，走了好一會，我才感覺到哥哥溫暖的手。回頭再看向我們揮手的老闆娘，總覺得這一切像在做夢。

「昨天晚上的話……我聽到了。」哥哥也換上了條紋浴衣，青色中長發隨意地被晚風吹起。

「……是、是嗎？」我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卻緊張地不能夠抬頭看他，「其實……哥哥能一起來，我就很高興了！」

一顆心在我的身體里「撲通」地跳着，我既興奮又緊張，總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

「……只是這樣，你就這麼高興嗎？」

「這是當然的了！」

夏日祭上撈金魚的時候，我蹲在一旁，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哥哥。在燈火通明、人聲嘈雜的街道上，我看到了他的耳尖泛著一點紅。

「哥哥，你……」

我剛要開口說些什麼，他卻將已經裝了兩條金魚的紙網塞給了我，自己起身走開了。我匆忙讓老闆裝好金魚，然後跟在了哥哥身後。

一路走過的店鋪，讓我停住了腳步。

「哥哥——」我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哥哥回過頭看我。

「那個——」我收回扯住他衣袖的手，指了指左側的賣面具的攤位，「我一直很想要……能不能……那個……雜貨鋪里我會努力工作的！」

我頗為緊張地看着他。

「……怎樣都行，別拉上我。」

這也算默認了……吧？不管怎麼說，都是件很開心的事。雖然平常哥哥也會縱容一下我，但也許是夏日祭的熱鬧讓我更加開心。

正當我挑了兩個狐狸面具，想轉身找哥哥，卻發現自己身邊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我拿着面具站在原地，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突然慌了神。

燈光下，人們的浴衣眼花繚亂，晃得我眼睛生疼。再一眨眼，眼前的燈光開始模糊，不止如此，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了。為此，我習慣性地蹲了下來。

人流涌動，攢動的手和腳已經成了仰視的、模糊的風景。

「真差勁。」

有人這樣說。我微微抬起頭，然後看到一隻手撿起了狐狸面具，一陣黑暗后，又重見光明。

一隻小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手的主人戴着狐狸面具，另一隻手拿着一個蘋果糖，青色的髮絲垂到了胸前。那雙青琉璃色的眸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我愣了一會，然後被他扯了起來。顧不上之後哥哥會怎麼看我，會怎麼嫌棄我，我現在只想抱住他。我緊緊地抱住他，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

「哇！我以為……我以為哥哥不要我了！」我把狐狸面具推到腦後小聲地說。

哥哥的身體有些僵硬，聲音意外地不像平常那麼冷淡：「你不是想吃蘋果糖嗎？所以我去買了。」

我正想說些什麼，而這時，在我們上面的天空突然發出「啪」的聲音。我慢慢地鬆開了手，哥哥把蘋果糖塞進我的手裏，像是看不過我的樣子，用袖子擦了擦我的臉。

我卻笑了：「花火祭開始了。」

一聲接一聲的花火聲在熱鬧的街道上回蕩起來。

我和哥哥並肩抬頭看花火。我拿着蘋果糖，雙手合十說道：「我最喜歡哥哥了！」

「你是笨蛋嗎？得不到的回應……」哥哥面無表情地給了我一個白眼，似乎想到了什麼，停住了他後面的話。

「誒？什麼回應？」我疑問著。

「總之，玩夠了吧？」

「嗯！」我心滿意足地笑了。

「那就回去吧。」哥哥伸出手給我，令我有些捉摸不透的心情彷彿在讓他苦惱。由著哥哥牽着我離開夏日祭的街道。

走在安靜的小路上，我再次看向他，握緊了他的手：「吶，哥哥，明年也一起來夏日祭吧？那樣的話，哥哥也會開心吧？」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靜，但我還是轉過頭看他。狐狸面具還戴在他的頭上，可是月光下的哥哥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也許是受不了我的目光，他只好也轉過頭來。

「我才不會開心。」

「……真的？」

「不過也可以偷懶就是了。」

「所以說……」

「那就努力做好工作。」

已經熄滅的希望又亮起來了。

「嗯！我一定、一定會努力幹活的！這樣哥哥就會陪我來了，對吧？」

一抹可疑的紅雲飛上了哥哥的臉龐：「真是的，你不要胡亂曲解我的意思！」

「那……哥哥……」

「不要問了！再問我現在就先回去了！」

「……那個……」

「不許露出那種表情！」

我在路上，想着該怎麼把這樣高興的事情和父親說。父親肯定會喝着酒，又用大手摸着我的頭說，又不聽哥哥的話了。

一定會這樣的。

一定……

直到我看到了燒成一片火海的房子，我才知道，我已經什麼都對父親說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