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命運
皎月高懸於如墨般的夜空,石橋下的河流碧波微漾,無邊無際的蒼勁密林。古老的中世紀城堡靜卧在這片土地,如同沉睡千年的巨人。
肅穆莊嚴的天使巨像坐落於此,兩隻巨大的羽翼從祂身後展開,遮天蔽日。祂凝視著遠方,可能在微笑,也可能在哭泣。
——也許曾在某個教堂里看到過這樣的景象。
房間里是復古的歐式風格,蕭玦躺在鵝絨被裡,所感受到的是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壁爐,以及桌上一大杯熱牛奶的香氣。
「你醒啦?」
一個黑髮少年伸出手,想要把他從床上拉起來,蕭玦本能的想要掙扎,但奇怪的是,就在手腕被少年抓住的瞬間,他忽然感到一陣心安。
「走吧,大家等你好久了。」
「可是……」
蕭玦有些遲疑,他不太確定。他雖然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但他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直覺。
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
少年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抓著他的手就往屋子外面跑,蕭玦只好光著腳跟在他身後來到了走廊。
地面是刷著棕色油漆的木質地板,鋪著紅色羊毛毯,兩邊的牆壁上掛滿了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無數盞油燈將走廊照的透亮,窗外刮來一陣涼風,讓人感到一絲寒冷。
他們就這麼茫然的跑著,但是這條走廊是那麼的漫長,一直跑,一直跑……卻怎麼也抵達不了終點,彷彿走廊的另一邊,是一個無邊無際永遠沒有盡頭的地方。
蕭玦腳下一滑,猛的摔在了地上。
他抬起頭,那個黑髮少年沒有扶起他,依舊是自顧自的向前奔跑,直到他的身影漸漸消失。
蕭玦覺得心口落了空,彷彿被人拋棄。
「你好啊。」講話的是一個男人。他站在走廊里,披著陳舊的黑袍,被風鼓起袍子遮住了他全身,只露出消瘦而蒼白的下頜。
「又見面了。」男人輕聲講著話,若有若無的笑著。
很長一段時間,兩人沉默,彼此無言,就像是偶然相遇的浪人,分別多年再次重逢的老朋友,在一棵大樹下小歇,等待著狂風過境后再各自趕路。
「這是哪兒?」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蕭玦打破了沉默。
「不幸之地。」男人的語氣意外的輕鬆。
「你是誰?」
「我是誰?忘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
「等你啊。」
「等我?」蕭玦有些意外。
「對,很久之前,有人對我說過一些話……」男人拉下帽檐,一頭微卷的黑髮溫柔服帖的趴在他的肩膀。
他很年輕,也很美,蒼白的臉上透著一絲脆弱的溫柔,一雙黑色的眼眸清澈而孤遠,讓人感到莫名的傷感。就好像,你看到的不是一雙眼睛,而是一片從未有人問津的清澈湖泊。
「我沒印象。」
男人微笑:「有些事是不能靠別人提醒的,必須自己想起來。」
「什麼意思?」蕭玦不解。
「就好比一個人在森林裡迷了路,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出口在哪裡,從而去避開錯誤的選擇,沒有了尋找和探索的過程,沒有了經歷和成長的時間,他也許會因此省去許多麻煩,避免許多危險,但同時他也會因為少走了許多路,而錯過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錯過一些重要的人。」
男人似乎來了興緻:「大部分人一生都在做選擇,從出生開始,一直到死去,每天都在為活著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但不是每個選擇都能讓人滿意,有些人天生就比其他人更加幸運,只要在路上走啊走就能撿到錢,而別人卻要辛苦的工作才能生存下來……這種東西在人一出生時就已經註定了,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
男人打了個響指:「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什麼?」
「命運。」
蕭玦皺了皺眉,他忽然很想離開:「我現在只想知道怎麼回去。」
「你是說回家?這得問你自己啊。」
「為什麼?」
「因為你來這裡,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啊。」
他微微一笑,側過頭將目光望向窗戶,投向遠方的蒼穹、皓月,他忽然高聲道:「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蕭玦脫口而出,他學過這首詞。
他剛想湊近窗戶看看,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這麼瘦小,小的像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原來是個夢!」
蕭玦忽然說道,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在哪裡呢……他想不起來了,但反正不是現實里。
「夢?」男人淡淡一笑。
「對,這是個夢。」蕭玦肯定的回答。
「夢嗎?」男人微笑著,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可我一直在這裡啊,說不定你那邊才的世界才是夢。」
「不對!」蕭玦立刻反駁,他現在有些清楚了,至少他想起來自己是個高中生,而不是什麼六七歲的孩子。
男人饒有興緻的盯著蕭玦:「就算是夢吧,那你要怎麼回去呢?」
「我……」
蕭玦有些語塞,要怎麼回去……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回到哪裡去,他只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很荒唐,很陌生。
蕭玦以前也做過噩夢,比如一個人在漆黑的森林或者小巷子里奔跑,背後一些幽靈鬼魂之類窮追不捨,但那些夢都很模糊,像是漂浮在水中手腳使不上力氣,眼睜睜看著危險一步步逼近最後將自己吞噬,每次只要他大喊「蕭玦醒過來啊!這是個夢」,最終總能掙扎著醒來。
可這個夢不一樣,這個夢……太真實了、太真切了。他甚至能看清男人黑色的瞳孔和眼瞼下細小的傷痕,在散亂的髮絲下若隱若現。這種只要你認真觀察就可以不斷深入的細節,以至於分不清自己所面對的究竟是現實還是虛幻,這在以前的夢裡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
蕭玦忽然感覺腦袋脹痛,他雙手抱著頭,只想快點醒來,如果這只是個夢的話。
男人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你要去哪?」蕭玦急忙問道。
男人回過頭,語調輕鬆:「你不是說這裡是夢嗎,如果這是夢的話,我應該也是虛假的才對,所以不管我去哪裡,你一定還能再夢到我不是嗎。」
男人的聲音很溫柔,蕭玦想看清他的臉,但眼睛卻突然模糊起來,只勉強看清他削瘦的下巴和蒼白的皮膚。
「那麼……下次再見啦。」
窗帘輕飄飄地被風托起,燭台里的火焰跳動著,忽明忽暗。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遲緩、凝固,像是變成了一盤混雜的顏料,又一下子消散的無影無蹤。
蕭玦全身猛的一顫,睜開眼從椅子上坐了起來,原本倚在他身上的楊再興一骨碌摔在了地上。
「啊!」
楊再興慘叫一聲,抱著腦袋在地上蠕動,蕭玦站起身向四周看去,整個候車大廳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到處都是靜悄悄的。火車站的大門還開著,馬路上偶爾傳來一兩聲深遠的汽車鳴笛。
「夢嗎……」
蕭玦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果然是個夢,他靠在椅子上喘著粗氣,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但是,這種感覺是如此真實,他從未做過這樣的夢。
「你在夢裡拔蘿蔔嗎?」楊再興抱怨。
「抱歉啊……」蕭玦揉了揉太陽穴,連續兩天堅守在火車站讓他有點吃不消,精神萎靡,甚至做了那樣的一個怪夢。
楊再興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扭頭朝月台的方向看了一眼。黑夜裡,遠處兩道微小的光點正緩緩靠近,伴隨而來的是火車行駛時發出的陣陣轟鳴。
「把行李帶好,車來了。」楊再興說。
蕭玦起身望去,一輛黑色客運列車剛剛進站,車燈的光芒掃過月台,凌晨三點,SS1958次快車終於進站。
一個黑影出現在空無一人的檢票口邊,那是個穿著反光背心的男人,他戴著頂鴨舌帽,帽檐壓的很低看不清臉。微微弓腰,像一隻蜷縮在黑暗中的幽靈。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用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抽了起來。
「那個就是列車員,來迎接我們的?看著有點滲人。」蕭玦不自覺的後退半步。
「別擔心,他只是喜歡裝酷而已,我跟這傢伙老熟人了!」楊再興說。
「那太好了。」蕭玦這才放下心。
楊再興提著行李,邊走邊揮手:「你們怎麼這麼晚才來?」
蕭玦小心翼翼的摸出火車票和身份磁卡,拖著行李箱跟在楊再興身後。當他看清列車員的臉時,頓時一激靈——他臉色蒼白、面如枯槁,眼眶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活像一隻鬼魂。
不愧是第七科,個個相貌不凡。蕭玦心想。
楊再興把磁卡放在門上的感應器上,信號燈亮起綠光。
「楊再興你幾個月沒洗澡了?」列車員說,「隔著一公里我都能聞到你身上的臭味兒。」
「節約用水懂不懂啊……」楊再興說,「順便問一下,今年招了幾個新人啊?」
列車員歪著頭看了楊再興身後的蕭玦一眼,淡淡道:「算上你身後這個,今年一共四個。」
「四個?」楊再興有點驚訝,「怎麼這麼少?」
「你又不是不知道情況,現在能招到人就算不錯了。」列車員皺了皺眉,「少廢話,趕緊上車吧。」
蕭玦的身份磁卡劃過感應器,綠燈亮起。列車員看了一眼顯示器,頓時眉毛上揚。
「原來你就是蕭玦啊,看上去也就一般般嘛。」
「你……認識我?」蕭玦睜大了眼睛。
列車員搖了搖頭:「不認識,只是碰巧看過你的資料,因為新學員比較少,所以有印象。」
蕭玦愣愣的點點頭。
「好了,上車吧,這趟車天亮前就得到,時間很緊。」
他們跟著列車員走上月台,運煤列車停在鐵軌上,亮著刺眼的頭燈。車型是老式的黑色普速列車,車身上刻著車輛的型號和各種信息,透過車窗可以看到一路顛簸的乘客們都在安靜入睡。
列車員將兩人送到列車最末尾便離開了,唯一一扇滑開的車門虛掩著,裡面透著暖色的燈光。
「謝天謝地,終於能睡得舒服點了!」楊再興一步跳了上去。
列車在黑夜裡疾馳著,蕭玦和楊再興各自坐在椅子上。車廂是復古的中式風格,四壁都是鏤空設計的木質結構,舷窗用實木包裹著,桌椅都刷著紅漆,被打磨得柔和光滑。
蕭玦和楊再興都換上了學院的院服,白色的襯衣加黑色的外套,衣領和袖口都增加了許多細節和絲邊。外套胸口處用金色絲線綉著大寫的「SS」,整套衣服精緻且合身。
從踏上這趟火車,換上這身衣服,蕭玦覺得自己彷彿脫胎換骨一般,他忽然覺得自己變得上等起來,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普通人了。
蕭玦靠在椅子上,耳邊是楊再興此起彼伏的打鼾聲,火車仍在黑夜裡不停前進。
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某個奇幻故事裡,迎接他的是各種匪夷所思的歷史和故事,他會面對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敵人……甚至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成為歷史所記載的英雄,再次擔任起拯救全人類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