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宴鶴臨河隨游隼(4)

第107章 宴鶴臨河隨游隼(4)

「英國公府是百年世家,無論皇朝更迭,無論誰坐在那個皇位上,咱們家都屹立不動。這是我們的底氣,卻也是一種責任。」

英國公將一把寶刀鄭重的交到了年幼的宴鶴臨手裏,也將這份責任放在了他的身上。

宴鶴臨年幼,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聞言抬頭,好奇的問,「那阿爹,我會不會累?」

英國公慣來嚴肅,端著臉,「你會累,但你必須要累,你享受了英國公府最好的一切,理應要為家人撐起一把傘。」

宴鶴臨吃力的拿着手裏的刀,還是不懂,「阿爹,那我該如何累?」

英國公:「且拖刀行。」

宴鶴臨確實還舉不起刀。他確實只能拖着刀走。

第二日,祖母帶着他去吃席,他碰見了隨游隼。他偷偷摸摸的讓僕人給他藏了一把刀,然後拖出來給隨游隼看。

「你看,這是我的刀。阿爹說,也是我的責任。」

隨游隼有些羨慕。

「給我摸摸刀刃吧?」

宴鶴臨大方的很,「好啊,你摸。」

但隨游隼卻沒有摸下去,「看起來很鋒利,我怕手出血。」

才不要摸在刀刃上!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一個要做將軍,一個要做名臣。隨夫人喚了隨游隼回去,英國公老夫人也喚他。

宴鶴臨拖着刀噠噠噠跑,老夫人在心裏罵兒子,「還這般小,給他這麼重的刀做什麼。」

不僅在心裏罵,回去也罵。英國公無奈,「母親,父親從前也是這般教導我的,我如今自然要這般教導他和他的兄弟們。」

每一個孩子都是這般過來的。但他對宴鶴臨卻尤為嚴苛。英國公老夫人不忍,「還是個孩子呢,你小時候我可沒有這般對你!」

英國公卻道:「他幼時就展露出天分,將來必然是這一輩的領頭者,我必然要好好教導他,不然等真正到了戰場上,怕是要就要身首異處了。」

英國公老夫人呸呸呸的罵,「快別說些有的沒的。」

英國公在母親面前還是會笑的,討好的一笑,「我們已然不是武將世家,還是送他去他外祖父家裏跟着學點真本事吧。」

請來的師父和他自己是教不了這般天分的孩子了。

然後怕母親攔著,又收了笑,「母親,你不要心痛他現在的辛苦,如今他學到的一分本事,都是他以後保命的一份手段。」

英國公老夫人就哭,「我只要他長命百歲,不想讓他成為這府里的一把刀。」

英國公嘆息,「誰又不是一把刀呢。」

但拖着刀太累了。

他仰頭擦汗,撒嬌,「祖母,鶴臨好累哦。」

老夫人心痛的哎喲哎喲,「我的親孫!祖母給你換把匕首吧。」

她挑了把花里胡哨的寶石匕首給他,「光禿禿的刀有什麼好,拿着這個去玩,你爹不敢打你。」

宴鶴臨就拿着去玩了——然後就被英國公揍了。

祖母騙人!

英國公老夫人怒而打了兒子,但宴鶴臨卻還是不敢玩了。他開始越發沉穩,越來越不像個孩子。

連英國公也開始詫異了。

他嘀咕,「不過是打了一頓,就這麼見效?」

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打重了。他還去拐彎抹角的問過宴鶴臨,「阿爹打了你,你恨阿爹嗎?」

宴鶴臨搖搖頭,「不恨啊——」

英國公:「那你怎麼不想着玩了?」

宴鶴臨,「想玩,便求祖母了,玩過一次,就不想再玩了。」

這下子,他自己乖乖的練刀讀書,可愁壞了老夫人和英國公。等到夏日來時,英國公夫人的

病好了一些,宴鶴臨進去看望她,「阿娘,你身子還好嗎?」

英國公夫人讓人將他抱得遠遠的,「好,阿娘很好,但阿娘怕過了病氣給你,你不要離阿娘太近。」

宴鶴臨點頭,就被抱了出去。

一日一日的練刀,一日一日的讀書,他甘之如飴,眼裏閃著燦爛的光芒,為着自己的將軍夢和英國公一家子的責任而奮鬥。

這般努力,冬日裏不曾落下,夏日裏不曾偷懶,早起晚練,終於到了十四五歲可以出征的年紀了。

他興高采烈的擦著自己的刀,英國公卻又開始愁了。他這般的性子,將來萬一出了點差錯可怎麼辦?

此時,他想的差錯是臣子該想的功高震主。於是宴鶴臨第一次出征,要去南境剿匪的時候,他一臉嚴肅的說了一句話。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宴鶴臨認真聽着,也懂他爹的意思。

自古功高震主最是將才,他爹怕他死在陰詭地獄里。他鄭重的點頭:「阿爹,我不是莽夫,您放心。」

可在這一刻,英國公卻開始惶恐。不知道為什麼,他手都是哆嗦的。

可宴鶴臨卻已經開始期待戰場了。

無數個日夜裏的努力,終於用上了。

一場又一場的勝仗,他沒有自傲,依舊踏踏實實的打完每一場戰。

世人開始知曉他的名字,世人開始誇耀他的功績。

他也沒有自得。

就好像一切本該如此——就好像多年之前,他玩過那麼一次匕首之後,就再也沒有玩過一般——一般的,本該如此。

很自然的,就走到了山頂。

這時候,他又接到了陛下的聖令。他要去雲州了。

這一趟雲州之戰,也很順利。順順利利,自自然然,他依舊站在了頂峰。

然後,他在山頂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小姑娘。

她還很小。十三四歲的模樣,眼神卻帶着一股小姑娘不該有的孤寂和清冷。

雲州軍紮根在雲州城郊外,很多人都來賣東西,她卻是來學招式的。一招一式,頗有點斬立決的樣子在。

帶着一股狠厲,又帶着一股隨時赴死的意志在。

他就有意無意的看她,後來金國假裝派馬賊來襲,她背着一把弓箭穿梭於莊子四處,他就發現了。

這個小姑娘,很厲害。

不是一般的厲害。

這般的厲害,卻某日看見他的時候,眼裏露出了祈求。

祈求什麼呢?

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他想,做她求什麼,他都會同意的。

這種情意,就好似多年前他覺得自己不該玩耍,一定要努力練刀讀書一般,跟他打完勝仗一路走到山頂一般,是自然而成的。

水到渠成。

明明誰也沒有說什麼情意綿綿的話,卻好像有了一份約定。

他來不及去打聽她的過去,她好像也沒有打聽過他的家世,兩人只隔着眾多士兵對望過,只在一起並肩作戰殺過馬賊過,只走在路上靜靜的并行過——

但他知曉,她也有意。

但她太小了。

她懂什麼呢?

她還是個孩子呢。他本是要慢慢來的。她卻已經露出了眼裏的祈求。

她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即便一言不發,他也是能讀懂的。此時,情也未至濃處,意也不達心海,但就是想要滿足她。

她拋出一條帕子,他收了。他想讓她快些如願,便寫了信給祖母。

他將自己的寶石月刃給她做了定情信物。

能給的都給了,誰知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我來人間一趟,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一切都已經到達頂峰,卻要我落下去。

父親叮囑過他「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但所有人都不願意,甚至都不敢將「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句話說出口。

宴鶴臨掉下懸崖的時候就在想,老天爺想要他死,何苦將他捧到最高處去。

做了山上的神明,以為自己可以保護眾生,誰知道最後,卻落得個這般的下場。

他躺在懸崖底下,腿腳已經不能動了。他想要挪一挪身子,卻發現自己五臟六腑都是亂的。

絕望,無盡的絕望。

最初,他是想生的。他堅強著咬牙,一步一步的尋找可以綁在腿上的木頭,後來,他是想要死的。

他找不到懸崖下的出路。他的身子毀了,手不能提刀,腳不能走路,他成了一個廢物。

雨落下來的時候,他要淋雨,天晴的時候,他也要跟着暴晒。

他完全暴露在天地的無情之下,卻依舊沒捨得死去。

這時候,他想到了父母,祖母,還有那個小姑娘。

有時候是她拼着命也要殺人的情景,有時候是她眼裏希冀的看着他,祈求他給她一條生路。

有時候是祖母哭着道你要長命百歲,有時候是父親將刀送到他面前的情景。

他是英國公府最出息的後輩,是天下百姓心裏的戰神,是小姑娘活下去的希冀。

他得好好活着。

他一遍又一遍的給自己找借口,找可以支撐他渡過漫漫長夜和白日的借口。

他走了很久很久,有時候還會碰見士兵的屍體。他們就沒有他這般幸運了。

有些成了肉泥,有些已經發臭。

宴鶴臨沉默了很久。有時候看見這些屍體會暴躁,有時候會哀戚,有時候會怒錘地面,有時候會抱着一堆屍體哭。

但無論如何,他都會好好的將這些屍體埋起來。

他們有些人身上是有刀的,他就用刀去挖坑,又用刀去推土。

有時候挖累了,就靠在土堆上歇息,他就會想起父親對他說的話。

——且拖刀行。

且拖刀行,這四個字,他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他好累啊。

父親,我很累。

頹然一陣子,坐在別人的墳墓前幾天,雖然累,死也沒死成。等活過來,等有意思,他又會麻木的往前面拖着腿前行。

他咬着牙,想着自己的責任,想着自己的刀,想着姑娘的願望,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往前爬。

到最後,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活,是想要責任,是想要刀,還是想要姑娘了。

他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當他活着回去,當他回到國公府,當他發現自己成了廢人再也無能撐起一個家,這個家的責任也不在他身上時,驀然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

他躺在床上,不斷的開解自己:不要緊的,能活着,能活着不是很好了嗎?

他能站起來了,也能走路了,雖然不能騎烈馬,但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他活了啊。

他還要去見他的姑娘。

活着去見,他會滿足她的願望。

她不是想離開嗎?他可以的。

但他如今不是將軍了,不是英雄了,他害怕去見她。

他還是見到她了。

她正在叱罵隨游隼。

她罵道:「你在嘲笑他——你有什麼資格嘲笑他。」

「你可曾護衛過邊疆百姓?你可曾浴血殺敵?你可曾看過屍橫遍野的沙漠,可曾遇見過老馬識途駝回來的屍體?」

「你什麼都沒見識過,便以你狹隘的心胸,骯髒的心思去揣度一個被百姓擁戴的將軍。」

「隨游隼,你從未有過他的輝煌,為什麼有臉面去嘲諷我們雲州人願意虔誠跪拜的將軍,譏諷他輝煌不再呢?」

「你臉可真大啊,尚且還沒攀登上他站過的山頂,只站在山腳下仰望,便已經開始暢想自己登上山頂的模樣了么?」

「荒唐,荒謬。」

一句又一句,一聲又一聲,讓他的心裏酸澀起來,甚至想要流眼淚。

她在為他辯解,在為他的過往餘生辯解。

他不是一個廢人,他依舊是一個英雄。

他所有的努力都給了百姓,都給了國家,他依舊是山頂的神明。

但是——

她已經不需要他了。

時過境遷,她如同英國公府一般,不需要他了。

英國公府的擔子,她的希冀,都離他而去。

他越發不懂。

他的呼吸越來越弱,他不懂,他開始怨恨上天的不公。

猶如隨游隼一般,他對上天安排的這份命運不滿到達了頂峰。

為什麼啊,到底是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活下來,我明明活下來了,卻失去了所有。

我該如何自處?

得不到的,永遠都得不到。錯失了一次,便錯失了所有。

宴鶴臨躺在黑暗的屋子裏面,覺得好累。

父親跟他說,「是太子做下的。」

是太子讓他死在了兩年前的懸崖底下。

宴鶴臨就輕聲笑了笑,「阿爹,你說的對,自古將軍定太平,太平卻不許將軍。」

他譏諷一句,「我到底,還是高看了自己。」

英國公嘆息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回問他練武之外的事情。

他說,「我聽你祖母說,你很喜歡曲陵侯家那個表姑娘?」

宴鶴臨點了點頭,「是。」

英國公就要說什麼,宴鶴臨卻搖了搖頭,「阿爹,你不要做什麼——順其自然吧,我如今……」

我如今,不敢奢求。

他笑起來,「祖母擔心我,我知道,我不會讓她擔心的。」

於是,他在她們的面前只有笑的。

他笑了,她們才會高興,才會放心。

他有時候也會想,要是自己沒有掉下懸崖會怎麼樣,有時候又覺得自己這般想可真是無趣啊。

他還想過自己對姑娘的感情。

相處時日不久,也算不上是一見鍾情,怎麼就這般捨不得?

後來他想,她不僅是他的意中人,還是他在懸崖之下,兩年的希冀。

他帶着希冀而去,她卻已經不要了。

人生最痛苦的莫過於遺憾。

遺憾——真遺憾啊。

他就慢慢的少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祖母勸他:「真喜歡,便去爭取,何必要這般偷偷摸摸。」

宴鶴臨卻道:「真喜歡,才要離得遠遠的。」

男女有別,別讓她以後的未婚夫君介意她的曾經。

祖母大哭,「我寧願你不是個君子。」

可他就是這般一個人了。

後來,隨游隼死了。

後來,他隨着盛長翼去打仗。

後來,他看着盛長翼騎着烈馬,配着長刀,久久的失了神。

他想,盛長翼最後還會牽住他家姑娘的手。

——隨游隼,你說的真對,老天真不公平。

雲王登基,盛長翼成了太子。

他一直留在了薊州。

他的身子越發弱了。

家裏人給他做了

輪椅。他徹底成了一個廢人。

再薊州的那段日子裏,他每日裏沒精打採的曬太陽,每日裏又饑渴的渴望自己活下去。

就好像又回到了當年在崖底的時候。

他要死了,但他想生。他想死,但他還活着。

這般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然後他想出去走走。

伺候他的小廝喜極而泣,將他推出了昏沉沉的院落,然後一路上看見了不少的風光。

他突然想要吃一條魚。

其實回家之後,他一直很少吃魚。因為在崖底吃得太多了。但今日,他很想吃一條魚。

小廝們為了讓他高興,親自去池塘裏面抓。他坐在一側,有幾個村民走過,說起了京都的趣事。

其中就有折松年入獄要斬首的消息。

宴鶴臨只覺得天旋地轉。

他要回京都去看看她。

祖母不只允許,卻也拗不過他。

他說,「我還能活多少年呢?我終究只能活這幾年了。這幾年裏,我總要去做一兩件事情的。」

他笑起來,眸子裏閃出淚光,「祖母,我想去看看她。」

她如今又處在難處了。我想去看看她,看看她就好了。

祖母便帶着他回了京都。

京都紛紛擾擾,她家的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他站在她家的石獅子之前,看見她生機勃勃的臉。

他就放心了。

很久很久的遺憾,突然就釋然了。

她真的是很努力的在活着,在讓自己高興。

真好啊。

隨之而來的卻又是一股席捲全身血液的失落感。

她好好活着,他卻要死了。

他又回到了薊州的小院子裏。

一切都很平靜,他平靜的接受了一切。

這是一個夏日。他喜歡上了曬太陽。太陽很暖,他卻總覺得自己身上有股死人味怎麼曬也曬不去。

他開了個玩笑,「我聽聞老人有老人味,那是年歲到了。可我還活着,身上怎麼會有死人味呢?難道我要死了?」

院子裏就驚慌失措的跪了一地。

宴鶴臨突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他閉上眼睛,心想,他的餘生,便在太陽光底下腐朽生根了。

在一個烈日之時,他感覺到自己的眼前有些晃。

他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他還是個將軍,手裏被人塞了一條手絹。

一直藏在心裏的聲音對他說,「將軍——將軍——」

他定睛一看,她年歲小小,正將手絹拋給他。

「將軍——將軍——」

她穿着一身的錦衣華服蹲在他的搖椅前,是婦人打扮。

他笑了笑。

「姑娘,你來看我了啊。」

折夕嵐點點頭,輕柔道:「是,將軍,我來看你了。」

宴鶴臨就心滿意足的笑了。

「是,我是將軍。這麼多年,只有你還叫我將軍。」

他是個將軍,手握長刀,身騎烈馬。

這麼多年,過去的都過去了,他也不再埋怨上天。

他只是有些不甘。

他說,「我剛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你給我拋手絹的時候。」

那時候,什麼都才開始。

那時候,還什麼都來得及。

他緩慢的閉上眼睛,「我要繼續去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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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都給他們拋過手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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