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那一次清醒后,霍凌又沉甸甸地睡了兩日。
他睡得並不安穩,腦海里交織著各種各樣的片段。大多片段都是被母親冷待而失落,照顧他的老嬤嬤便來寬慰他。
「母親為什麼不喜歡我?」
這是霍凌日夜都在琢磨的問題,但始終得不到答案。
「夫人怎會不喜歡小少爺呢。」老嬤嬤告訴霍凌:「夫人懷你的時候可辛苦了,卻從不肯吃藥止嘔,小少爺可知緣由?」
霍凌搖頭:「不知。」
老嬤嬤道:「是葯三分毒,夫人是擔心入口的葯會傷着你,所以寧可自己遭些罪。」
霍凌眼睛亮了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那便是我哪裏做的不好,才讓母親嫌了我。」
「小少爺莫要妄自菲薄。」老嬤嬤拍了拍他腦袋,柔聲說:「小少爺七歲鍊氣,天資聰穎,懂事又乖巧,夫人引以為傲還不及,又怎會嫌了小少爺?」
這次不等霍凌問,老嬤嬤眯着眼睛拖長聲音道:「大抵是夫人還不明白如何成為母親。」
這話霍凌聽老嬤嬤說了多回。
母親姓巫,來自巫州巫家。
盛名九州的巫神醫乃是母親叔父。
早年時,母親遊歷九州,為吃不起葯的病者看診,志在懸壺濟世。
是父親受了母親的恩,追去巫州求娶。
一開始母親是拒絕的,她救了太多人,根本不記得自己何時救過父親的性命。不過父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更是以霍州神器劈絲劍為聘。
母親招架不住,最後也就動了心。
巫州巫家是醫藥世家,巫家人以拜入仙門為榮,相較能入紫杉宗,情愛不值一提。
與追逐問道成仙的巫家不同,另外八州雖也盛行修行之風,更多的是散修。修行只為自身強大庇護一方百姓,他們無法放下榮華富貴,在巫家人眼中終究是俗人。
巫家不允許母親外嫁霍州,更遑論當時霍州動蕩,霍家岌岌可危。
在外人看來,霍家家主不遠萬里追去巫州求娶是利用。
巫神醫在紫杉仙境修行,師承紫杉宗,八個州都是要給他幾分薄面的。若霍家家主娶了巫家人,便是和巫家有了聯繫,也與紫杉仙境有了聯繫,再加之紫杉仙境本就在霍州地界,霍家運勢必然騰達。
母親一意孤行,與巫家斷了關係。
冠夫姓,棄醫從劍,從醫修轉為劍修。
醫修和劍修迥然不同,母親吃了不少苦。
老嬤嬤每回說至這裏都要感慨一番:「夫人嫁來霍州那日,身邊僅跟着一名婢女。我遠遠瞧著,只瞧見主僕二人滿身的風沙。家主當即下了死令,霍家下人要盡心儘力伺候夫人,便是夫人身邊的婢女也要視作霍家主人,不得怠慢。」
「當時夫人棄醫從劍遭了不少閑話,有多少人想成為醫修都沒有門路。我知道九州所有人都在等著夫人的笑話,一名劍修三歲時就開始練木劍,夫人一個半路出家的醫修,要如何能追上劍修進度?」老嬤嬤嘆了口氣道:「夫人是霍家的夫人,她若惹了笑話便是讓霍家被貽笑大方。更何況,家主被風遷月重創不得不將霍州一切事務交由夫人打理,所以啊,夫人滿心自然撲在修行之上,又要撐著這萬里霍州,這也才忽略了我們的小少爺。」
霍凌心裏替母親揪起,他立誓要苦練劍術,早日接過壓在母親肩上的重擔。
誓言后,霍凌又問老嬤嬤:「我怎從未見過跟着母親來霍州的巫州婢女?」
老嬤嬤搖頭道:「在你出生時,恰逢風遷月在霍州作亂,那婢子就死在了風遷月手中,屍骨無存。」又追憶往昔道:「我記着巫州那婢子最喜硃色,一襲紅衣耀眼得很。」
一襲紅衣……
被劈絲劍所傷的傷口又開始作痛,那疼痛比百蟻啃噬還要難忍,一直往他身體深處鑽,一路鑽到他心底,所經之地血肉潰爛。
在昏沉的睡夢間,霍凌早已疼得滿身大汗。
他又憶起父親回到霍家的那些片段。
被風遷月重傷的父親身形枯萎,不再高大,看上去竟與母親差不多高矮。
霍凌自己也覺荒誕,出生到十二歲,他從未見過父親的容顏。聽說當年應戰風遷月時被風遷月毀了相貌,加之不見天日的閉關遭了反噬,父親的容貌便再也見不得人了。
父親會戴上面具,將整張臉都遮住。
年幼時,霍凌與父親親昵時,小手曾去掀父親的面具。
卻被父親的抓住手。
父親用壓得極低的聲音說:「凌兒乖,掀開面具會嚇着你。」
霍凌說:「凌兒不怕,凌兒想瞧瞧爹爹。」
父親說:「那就再長大一點吧。」
父親回家的時間不多,但每每回家之前,霍凌都會比平日更刻苦地練劍,欲在父親點卯時不讓父親失望。
面具之下,他看不見父親的表情,只能看見父親對着他點頭。
那是肯定。
霍凌需要更多的肯定,有了這些肯定他便能早日替父母分憂。
他想儘快從霍家小少爺成為霍家家主,其中艱辛他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沉浸。他七歲鍊氣,十二歲築基,若能再努力一些,再幸運一些,興許至多七、八年,他就能至元嬰。
霍凌一直在朝着這個目標努力,也無比期待功至元嬰的那一日到來……
但他沒想到自己一朝落水,一切努力連同在腦海里沉浮的片段都化作了虛幻泡影。
他在湖底看見了劈絲劍。
看見了劈絲劍下壓着的兩具屍體,湖水將屍體泡得發脹——
一具屍骸高大,套著和父親一樣的服飾。
一具屍骸裹着烈焰紅衣,像極老嬤嬤所言,耀眼得很。
劈絲劍並不知道他是母親的兒子,也不知他應當是與母親血脈相連的,反而傷了觸碰到鎮壓法陣的闖入者。
他腿間的血液被涌動的湖水拉扯成絲,落在了鎮壓法陣上,觸亮驚心動魄的法陣咒術。
也在頃刻間引得劈絲劍在水中轟鳴,劍柄的靈石不斷閃爍。
這是劈絲劍在警告被困在鎮壓法陣的人不要妄動,更不要試圖破陣而出。
可法陣里有的只有兩具陳年屍骨,又如何妄動呢?
還是劈絲劍因他這絲血液,將他認作了被法陣鎮壓的人?
在意識消散前,霍凌憤恨地想,劈絲劍什麼都不知道,壓根當不起「神器」二字。心底卻是空洞迷惘,他並沒有被劈絲劍鎮壓,但卻更像是被劈絲劍在心口捅出了個黑洞。冰冷的湖水一直往裏灌,他冷得骨頭縫裏都是陰涼。
這些年來一直困擾他的問題,終於在這一日得到了一個無比殘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