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第 140 章

第 140 章 第 140 章

窗外女巫們的聚會似乎已經到了尾聲,歌聲、笑鬧聲漸漸淡了下去。

海拉停止了講述,她無意識地攏了一下自己的白髮,看向面前的女孩。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叫做狄賴的小女孩臉上的表情改變了,她的表情嚴肅起來,眉頭不自覺地皺緊,眼睛裏帶着怒意,甚至有好幾次張開了嘴,卻又合上了。

「你……說,什麼?」海拉問。

「我沒有說話,雖然我現在很生氣,有很多話想說。」狄賴氣憤地抱住了手臂,「但我會聽完所有的故事再發表意見,因為我想知道後續。然後呢,你一直在和那個老巫婆學習那個會爆炸的巫術?」

「對……」老人說,「她……說,我很好,但是……」

……

在跟着老人學習的過程中,海拉得到了許多誇獎,在此之前,她從未從任何人那裏得到過那麼多誇獎。

老人說海拉是個有天賦又聰慧的孩子:「你應該感到驕傲,海拉,你是個天生的女巫。」

隨着老人的誇獎,「女巫」這個令人聞之變色的詞語也變得越來越親切可愛了。

與海拉逐日好轉的心情相反,穆麗爾的眼神一天天陰鬱了下去。

海拉已經很久沒有關注母親身上的傷了,也不再那些得不到回答的問題了。

每當海拉和母親的視線對上時,女孩就會匆忙地移開目光。

母親的目光令她感到心虛、內疚和痛苦,這些情感夾雜着沉重的負罪感,能瞬間擊穿那些微小的快樂和幸福。

某天,在派羅出門工作的時候,穆麗爾突然問,「海拉,你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問這話的時候,她雖然是笑着的,語氣也溫柔,但眼神卻令人發寒。

「不,媽媽,我沒有笑。」海拉馬上低下頭,很多時候,她的笑是無意識的,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海拉,」穆麗爾說,「媽媽覺得你現在,好像已經不愛媽媽,不關心媽媽了?」

「不是的,媽媽。」

「放心吧,海拉,神教我們仁慈與寬容,所以即使你不愛我,我也愛你。我知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家,以後,我會為你找個好丈夫,並在你的婚禮上祝福你。」穆麗爾抬起自己粗糙的手,「為了能讓你找個更好的丈夫,我會更努力地洗衣服掙錢,無論春夏秋冬,嚴寒酷暑……畢竟女人不能做更多的活兒,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所有的事了。海拉,為了你,我可以死在洗衣盆前。」

「不,媽媽,不要這麼說。」熟悉的窒息感又迎面而來,海拉低下頭,感覺自己呼吸越來越沉重。

「海拉,媽媽愛你,為了維持這個家庭,我可以付出一切,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穆麗爾彎起了嘴角,心疼地抱住了自己的女兒,「寶貝,現在是冬天,經常下雪,不要再去森林了好嗎?媽媽很擔心你。」

海拉抖了一下:「可是……」

「聽話,海拉。」穆麗爾說,「冬天的森林路很滑,還有狼出沒,據說森林裏還住着邪惡的女巫……啊,下次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海拉猛地抬起頭,「不要這樣,媽媽!」

「怎麼?你有什麼事瞞着我嗎?」穆麗爾問,「還是你想丟下媽媽,一個人走?」

這句話讓海拉的心涼了下去,一瞬間,她的心中產生了巨大的疑惑和違和感,她打了個冷戰,盯着自己的母親。

穆麗爾的眼神使得海拉微微顫抖起來。

她在打量、觀察自己的女兒。

「不是的。」女孩頓了一下,說,「不是的,媽媽,你怎麼能這樣想……」

「好的,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那樣想。」穆麗爾笑了,她看了一眼窗外,遞給海拉幾枚銅幣,「去買點土豆回來吧。」

走出家門,離開母親的時候,海拉感受到了一絲輕鬆,像是終於從窒息的水底掙扎出了水面。

她捏著銅幣,磨磨蹭蹭地往商店走。

隔壁的狗一看見她就開始搖尾巴,海拉便蹲下來,去摸那隻狗的頭:「不好意思啊,今天我沒帶東西。」

無論春夏秋冬,這隻骨瘦嶙峋的狗總是被拴在門口。

穆麗爾總是要求海拉善良,但在所有「善良」的舉動中,海拉最喜歡把食物留下來喂狗,因為當她和這隻狗熟了以後,它就會對她搖尾巴,她也可以撫摸它溫暖的皮毛。

就像現在,海拉並沒有帶食物,那隻狗卻對她一如既往地親昵,好像無論怎樣,它都喜歡海拉。

海拉本以為自己聽到媽媽說「你想丟下媽媽,一個人走」時,自己會像往常一樣委屈地哭起來,可海拉沒有。

雖然她委屈又痛苦,但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老巫婆的臉。

老人曾經笑吟吟地說:「孩子,你是真的很愛你的媽媽。」

想到這裏,海拉的眼淚才流了出來。

「哦。」海拉抱住了那隻狗,小聲道,「我不懂……為什麼……」

連老人都知道自己有多麼愛媽媽,為什麼媽媽不知道?

她從母親肚子裏生,出生后也一直和母親在一起,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多。

海拉不願去細想穆麗爾打量自己的眼神,和那之後的一系列表情變化。

海拉拿着土豆回家時,聽見那條被拴住的狗在狂叫。

海拉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當她走到門口,預感變成了現實。

「你竟然敢頂撞我!」派羅的聲音透過門傳了過來,緊接着,是椅子被踢翻的聲音和穆麗爾的哭聲。

海拉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種事了,派羅的怒吼使得以往被施暴的經歷像走馬燈一樣在腦中閃過,一瞬間,她心中湧出無數的負面情緒,甚至想要轉身逃跑。

「沒事的,沒事的。」海拉用顫抖的聲音給自己打氣,「我已經面對過很多次了,我可以面對他,沒事的……」

當海拉推開門,屋內的聲音戛然而止,輪著凳子正要砸下的派羅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女兒。

海拉站在門口,用陰冷的目光看着他,她的表情充滿恨意,像盯住了獵物的毒蛇。

派羅打了個寒顫。

海拉走向自己的父親,問:「你在做什麼?」

派羅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隨機那驚慌又變成了兇狠,他掄起凳子,砸向海拉!

女孩下意識地伸出胳膊遮擋,土豆撒了一地。

椅子腳磕破了海拉的額頭,血順着額頭流了下來。

海拉沒有擦那些血,她抓住了椅子,依舊死死地盯着派羅,那眼神讓派羅的腿有些發軟。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們,我可是生下了你的孩子。」穆麗爾哭道,「我為你生下了她!她是你的孩子!這裏是你的家,我為了這個家付出了一切,你為什麼總要這樣!」

「你們是一夥的,你們是母女,你們聚在一起,親密無間!而我算什麼呢,你們只把我當成一個掙錢的工具,」派羅依然在說硬話,但氣勢明顯弱了下去,「看看你生下的怪物吧,她就像個邪惡的女巫!」

「你聽着,派羅。」女孩的眼神像是也浸了血,她無禮地叫着父親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說,「女巫會殺死你!她會殺死你!剝掉你的皮,切碎你的肉!」

「滾蛋吧!你個死雜種!」派羅鬆開了椅子,後退了一步,吼道,「我會燒死你,我會把你砍成八瓣,你這個惡毒的小女巫!」

他氣得渾身顫抖,摔門走出了家門。

派羅走出去以後,海拉緊繃的肩膀才鬆懈下來,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是第二次了,她第二次在派羅臉上看見恐懼的表情,在此之前,他所有的表情都令她害怕,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能讓那個派羅害怕。

那個比她高,比她壯的男人被她嚇跑了!

癱在地上的穆麗爾,驚疑不定地看着海拉。

「看到了嗎,媽媽。」海拉擦了一把臉上的血,「他是個膽小鬼。」

海拉的額頭很痛,但是心情卻很暢快,她覺得自己現在充滿了力量,爽快極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真正的女巫,看透了惡魔使用的偽裝魔法,發現惡魔的本體不過是一隻蟲子。

惡魔並沒有她想的那麼可怕,她現在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伸出手,碾碎那隻蟲子。

穆麗爾還是保持着之前的動作,她像是嚇住了,身體顫抖著,只有眼球在轉動。

「媽媽。」海拉問,「你還好嗎?他打你哪兒了?」

見穆麗爾沒有說話,海拉慌亂地擦著臉上的血:「不要擔心我,媽媽,我沒事,我只是磕到了額頭。」

癱倒在地上的穆麗爾忽然捂住了臉,哭了起來:「天哪,天哪,你都做了什麼?」

海拉有些無措:「媽媽……?」

「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孩子。」穆麗爾哭道,「海拉,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模樣嗎?你滿臉的血,你竟然還在笑,看起來就像個惡魔!」

「可是這些血是我的。」海拉說,「是派羅打我!」

「如果你不觸怒他,他又怎麼會打你?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對你動手了!」穆麗爾叫道,「我為了你,一直忍受着,但是你卻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熟悉的窒息感又回來了,海拉感受到了一絲煩躁,她不停地擦著額頭滲出的血,但身體卻一直因為憤怒而發抖。

是我搞砸了?

我是為了你才沖了進來,如果不是我,那個椅子會砸在你的身上,我幫你挨了一擊,我幫你趕走了那個男人!

我搞砸了什麼?!

「那麼,你想要怎樣呢,媽媽?」海拉問。

「什麼?」穆麗爾抬起頭。

「你想我躲在門外等著嗎?一邊聽我的爸爸打我的媽媽,一邊等在門外,等他打完嗎?還是你希望我像原來一樣跪在地上求他!求他不要再打了?」海拉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尖,最後幾乎快要叫起來,「可那有用嗎?有用嗎?啊?我們原來跪在地上求他的時候,他有停止毆打嗎?他更得意,打得更狠!」

海拉掀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裏面的傷疤:「這裏!這裏!都被他打過,你呢,你身上沒有傷疤嗎?就算你忘了,看到那些傷疤你也會想起來吧!我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被他打,為什麼?」

「因為他是你的父親!」穆麗爾說,「他是個好人,錯的是酒而已,但是如果你惹他生氣,他就會喝酒,他喝完酒,打你打得就會更狠!」

「來啊,讓他打我啊,他敢打我,我就殺了他!」海拉吼道,「如果他是個好人,如果他知道打人不對,如果他內疚,如果他後悔,他為什麼要喝酒?他不是好人,他是垃圾!」

海拉絲毫不懷疑,如果這時派羅回來,自己會衝進廚房,拿着刀出來對準他。

是的,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和那個男人同歸於盡。

「天哪,天哪,這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穆麗爾震驚不已,連聲道,「偉大的班布爾神,原諒這位無知的靈魂吧,她只是被邪惡的女巫迷了心眼。」

「不,」海拉反駁道,「我在很久之前,就想殺了他。」

「你瘋了,海拉,殺了他,我們要怎麼辦?」

「森林可以養活我們,」海拉答道,「只要我們可以去森林生活,不需要他,我們也能活下去。」

「怎麼可能,神不會寬恕殺人者的。」

「好,那我們不殺他,直接逃吧,」海拉說,「只要我們離開這裏,在哪兒就能活下去。」

「你太天真了,現在是冬天,去山上會被凍死的。」

「好,那我們春天再去,我可以學木工,在山上搭建一座房子。」海拉去拉媽媽的手,「等我建好房子,我們就……」

「夠了!不要說了!」穆麗爾拍掉了海拉的手,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你只是一個小孩,你懂什麼,事情哪有那麼簡單!你知道我承受着多大的痛苦與壓力嗎?你要逼死我嗎?森林?你在說笑嗎?我每天在神殿祈禱,還如此辛苦,假如我逃進森林,班布爾神會寬恕我嗎?」

這種情況海拉太熟悉了,每當她想到一條新的路,那條路就會被母親堵死。

幼稚、天真、不可能、沒用的……母親總是這樣否定她。

海拉垂著頭,盯着自己被母親甩開的手,小聲嘟囔着什麼。

「你在說什麼?」穆麗爾提高了聲音,「大聲說!」

「我說你說得不對!」海拉猛地抬起頭,看向穆麗爾,問道:「你說神不會寬恕殺人者,那神為什麼一直在寬恕打人者?」

這是她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這一刻,她終於問了出來。

穆麗爾的眼睛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兒。

海拉吼道:「班布爾神根本不存在,它就是一塊破石像!」

「啪!」一記耳光甩在了海拉臉上。

海拉捂著臉,憤恨地看向自己的母親。

「你在褻瀆班布爾神,」穆麗爾渾身顫抖,胸膛不停起伏:「你一向是個好孩子,你從來沒有這樣和我說過話,一定是女巫把你帶壞了。」

「不,媽媽,」海拉說,「我從來不是個好孩子。」

穆麗爾便不再說話,只是她看着自己女兒的眼神變得失望而又憤怒。

面對母親那樣的表情,海拉忽然覺得很疲憊,不知道是因為頭上的傷還是因為生氣,她的頭一陣陣的發暈。

算了吧,海拉想,今天就這樣吧。

海拉走向床鋪,躺下,手摸向床縫。

想翻出那顆藍色的石頭,握着它睡覺。

她現在非常需要一些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然後用那些東西告訴自己,自己沒有做錯,自己是最棒的。

可是海拉沒有找到那顆石頭。

海拉猛地從床上坐起:「我的石頭呢?」

這句話沒頭沒腦,但是海拉知道穆麗爾明白她在說什麼--因為她總是在觀察自己。

果然,穆麗爾馬上做出了回答:「扔了。」

「為什麼?」

「因為太髒了。」

海拉提高了聲音:「那是我的石頭!」

「那又怎樣,森林裏真的有女巫嗎?」穆麗爾又問,「把你迷得如此神魂顛倒,不會是什麼野男人吧?」

海拉的頭再次開始發暈,她感覺憤怒已經快要衝破她的腦袋,從太陽穴衝出。

「那骯髒的石頭,難道是你們的定情信物?」穆麗爾慢慢地站起來,扶起桌椅,「別傻了,海拉,那只是塊鵝卵石,一點都不值錢。你自己想想吧,像你這樣的女孩,長相普通,性格不好,沉默寡言又不夠和善,怎麼會有人送你好東西呢?」

「是啊……」海拉小聲說,「我連塊石頭都不配……我什麼都不配……」

似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每當海拉高興的時候,穆麗爾就會說一些讓她難過的話。若是海拉驕傲自己摘回來的野菜,穆麗爾就會說那些東西吃不了多久。若是海拉因為母親做了自己喜歡的菜而開心,穆麗爾就會說自己為了做這些菜多麼辛苦。若是海拉有喜歡的東西,穆麗爾就會說家裏有多麼困難,幾乎要揭不開鍋,以至於海拉一直擔心自己和母親會在某一天餓死--雖然穆麗爾總是能拿出派羅的酒錢,和替換被砸爛的盤子傢具的錢。

穆麗爾從未像老巫婆一樣誠懇地誇獎過自己,頂多只是敷衍地說句「你是個好孩子、乖孩子。」。

這個「好」太虛幻了,海拉不知道什麼樣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但當她辛苦的時候,痛苦的時候,去做各種事情的時候,媽媽就會誇她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三個字,像枷鎖一樣扣在海拉身上,像座山一樣壓在海拉背上。

因為要做一個好孩子,所以海拉總是對「快樂」這個狀態充滿內疚,每當她開始快樂,她就會想起母親的斥責,隨之而起的,是一種恐慌和不安。

她認為自己配不上任何快樂,還會因為那轉瞬即逝的快樂產生強烈的負罪感。

海拉一直信奉著母親的話--自己是來這個世界上受罪的罪人。

快樂是短暫的,只有痛苦和辛勞才是世界的常態,才能有安全感。

可是她又不甘心,她喜歡快樂,她不喜歡痛苦。

海拉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她對那些快樂的人,又嫉妒又憎恨,因為那些人似乎沒有被神懲罰,而自己卻要受如此多的苦。

是啊,也許正如其他人所說,她是天生的罪人,惡毒的女巫。

那個石像是神,父親是神,他們都不能被辱罵、毆打、反對,只有自己不是,自己可以被隨意對待。

可是,即使她是罪人,她也已經低微到塵土,為什麼連塊石頭都不配擁有?

「我不值得嗎?」海拉輕聲自語,「我連一塊石頭都不值得嗎?」

穆麗爾扶著椅子,看向自己的女兒:「海拉,像你這樣的人,除了你的母親,還有誰會真心實意愛你呢?這個世上,最愛你的就是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她看起來柔弱又無助,若是以前,海拉會心疼她,哭着撲上去,說媽媽我也愛你。

可是這次,海拉沒有那樣做。

她看着自己的母親,直到對方看向她的目光也變得陌生。

「媽媽,你還記得尤蘭達女士嗎?她曾住在對面的街道,在幾年前,她被她的丈夫打死了。」

海拉握緊了拳頭:「我還記得她的屍體被人們抬出來的模樣。當時我哭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被屍體嚇哭的,但其實不是--當我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我想到了你,我害怕有一天,你也像她一樣,被人們從家裏抬出去。所以那天以後,我一直在收集女巫的信息。」

她加重了語氣:「因為女巫能用巫術咒殺他!」

穆麗爾抖了一下。

海拉大步走向門口,她握住門把手的時候,再次回頭望向自己的母親:「媽媽,我一直以為這世上只有我們是不可分割的,我一直驚恐於與你的分離,但是你似乎並不在乎。」

「海拉!」穆麗爾喊道。

海拉的嘴唇一直在顫抖,她別過頭,不再看自己的母親,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屋外的空氣十分凌冽,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城外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她一邊跑一邊哭,眼淚和血夾雜着寒意干在臉上,使得視線變得模糊。

她的眼睛很花,頭也很暈,只是靠着直覺和經驗向前跑,有幾次差點踩到不能踩的地方。

直到她眼前出現那間小木屋。

天已經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小雪,小木屋立在紛紛揚揚的雪中,橘色的燈光從窗戶透出,彷彿大海中的燈塔。

在這一刻,海拉無比慶幸自己遇見了女巫。

她撲到了門前,用力地敲門,哭着喊著女巫的名字。

隨後,門被打開了,橘色的燈光照亮了海拉。

老人驚訝地問道:「哎呀,小姑娘,你怎麼了?」

這一刻,海拉才完全鬆弛下來,她撲到老巫婆懷裏,嚎啕大哭。

接下來的講述、洗漱、包紮和入睡都像是一場夢。

海拉太累了,她語無倫次地說完自己經歷的事情,就開始昏昏欲睡,當她再醒來時,看見老巫婆握着她的手,坐在床邊。

她的目光投向了遠方,似乎在思考什麼。

屋外的雪已經停了,清晨的陽光撒在木屋的擺設和老人的銀髮上,讓這一幕顯得溫馨且似曾相識。

海拉的手指動了動,老人便收回視線,看向海拉。

「睡飽了嗎?」老人問。

海拉點頭:「嗯。」

老人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媽媽。」

海拉愣了一會兒,然後有點心酸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你是我的媽媽就好了。」

老人笑道:「我可以做你的祖母了,如果我有女兒,她的年紀可能比你媽媽還要大。」

「那麼,我希望你是我的祖母,」海拉說,「媽媽很少說她媽媽的事,她總說我幸福,因為她對我就很好,我過得比她小時候還要好……」

老人皺了皺眉,露出了悲傷的笑容:「哦,是嗎?」

「是吧……」海拉不想再多說母親的事,那會讓她產生強烈的內疚感,她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昨天晚上沒有睡覺嗎,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我要向你說明兩點,孩子。」老人伸出手指,「第一,老年人的覺是很少的,你不需要覺得打擾我。第二,不是昨天……」

女巫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已經昏睡三天了。」

「三天?」海拉忍不住叫出了聲。

「是的,孩子。」老人摸了摸女孩的頭,「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跑來這裏的,你流了那麼多血,但是你卻堅持走到了這裏,你真厲害。」

「嗯。」海拉豎起腿,把頭埋在手臂里,重複道,「我很厲害。」

她想:能這麼說的只有女巫了,只有女巫會誇我。

老人沒有多問什麼,她很快就為海拉端來了吃的,然後讓海拉卧床休息。

在海拉休息的時候,老人則坐在桌子邊,繼續她的工作。

「你在做炸藥嗎?」海拉問。

「是的。」老人說,「冬天能幹的事很少,所以我會趁這個機會多做一些。」

「需要我幫忙嗎?」

「不,你躺着休息就好,孩子。」

海拉躺在床上,看着木屋的天花板,她已經睡得很飽了,無法再入睡,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醒著能幹什麼。

現在和之前不同,原來她每次來女巫的房子,時間都很緊迫,她在這緊迫的時間裏學習製造炸藥,和女巫一起去森林,和女巫一起干一些活兒……那時候海拉希望自己能在這裏多待一會兒。

但是現在,當時間變得沒有那麼緊迫了,甚至可以不回家,只需要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海拉又覺得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

這是一間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已經熟悉這裏的一切,但是卻又無法像在家一樣自在。

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一小時,海拉終於忍不住了,問道:「這三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人沒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

「我是說……」海拉吞吞吐吐地,將自己一直在想的問題問了出來,「有沒有人來森林找我?」

「……」老人沉默了。

在海拉以為她的沉默代表否定,正在難過時,老人忽然開口:「昨天,紅松樹下,出現了祭品。」

「啊!」海拉記得那個傳說,女人們給女巫獻上祭品和故事,如果得到女巫的認可,女巫就會幫你咒殺你的敵人。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老人說,「但她的眼神不夠堅定。」

「哦……」海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屋內靜了下來。

海拉在床上翻著身,她想問老人要不要幫助那個女人,但不知道為何,又問不出嘴。

她有點害怕。

往日她們也曾安靜地度過某些時光,但從未有哪次,像現在一樣,安靜地讓人有些難熬,海拉腦子裏全是老人說的祭品和那個可憐的女人,她感到自己心臟咚咚的響聲傳到了耳膜。

就在女孩的心靈備受折磨時,老人又開口了:「海拉,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去過的那個紅山么?」

「我記得,」海拉說,「我們採集那裏的石頭做炸藥。」

「我教過你開地下室門的方法,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海拉答道,「那裏有很多書,你說過,那些都是女巫們留下來的。」

「是的,在很久以前,這世上曾經有很多女巫,後來女巫被圍剿,人數越來越少……」老人說,「當她們逃亡到這裏時,還有十幾個人,她們靠着那些礦守住了這塊地方。但她們能抵禦強敵,抵禦不了時間,到現在,這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直希望這世上能發生奇迹,讓我遇見另一個年輕的女巫,但你知道,年輕的女巫不會憑空產生……我越來越老,幾乎已經聽見了死亡的鐘聲……」

「不要這樣說。」海拉說,「女巫都是不老不死的。」

「不,海拉,我已經老了。」老人在工作枱上磨著石頭,「我的頭髮白了,眼睛也已經花了,我總是會想很多……在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女巫們勸導我,和我說不要相信外界的人,也不要幫助他們,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會燒死我們,女巫的生命是很珍貴的,我們不能用它來做賭注,所以我一個人守着女巫們的智慧與遺產……」

「可是你幫了城裏的女人,」海拉說,「你幫她們詛咒了她們的敵人。」

「是的,我不應該是個多管閑事的人,我確實可以無視她們,但她們走到了我面前,講了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或許我應該感到慶幸,到了這個年紀,我的心依然不是冷的,我依然想要賭一把。」

你這樣很危險……海拉想這樣說,可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一開始,她也想要祈求女巫幫她詛咒別人。

「作為一個孤獨的女巫,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想不透呢?我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畢竟,人和森林裏的生命沒有任何不同,出生,成長,衰敗,死亡。」老人拿起石頭,仔細端詳,「然而,我還是會想,如果當初女巫們早一點發現這些礦會怎樣,如果女巫們有更多的後代會怎樣……」

女巫轉過頭,對着海拉笑道:「也許,女巫的女兒並沒有消失,她們只是散落在各地。」

海拉覺得非常難過,她把頭埋進被子,抽泣起來。

午飯過後,老人出門了。

出門前,老人親了親海拉的臉,說:「謝謝你,海拉。」

海拉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感謝自己,老人一走,她就搬了個椅子,坐在窗邊往外看,等著女巫回來。

木屋外的小花園已經被白雪覆蓋,老女巫曾經和海拉約定過,來年的春天會一起開墾花園,在裏面種海拉喜歡的蔬菜。

海拉一直很期待春天的到來。

女孩坐在窗口,暢想着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自己和女巫會在花園裏種什麼。

她不吃不喝,一直坐到深夜,幾乎要看不清雪地上印着的,老人遠去的腳印。

海拉做了一個夢,夢見老人回來了,她帶着穆麗爾一起回來,在雪地上留下了兩串長長的腳印,她們對她微笑,老人抱住了衝出房門的她,摸着她的頭說:「好孩子,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穆麗爾也笑吟吟地說:「從今天起,我們可以一起生活在這裏。」

當趴在窗台上睡着的海拉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一個雪白的世界。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把女巫離開的腳印已經完全被雪覆蓋。

她挺直身體,繼續坐在那裏。

老人昨天熬的湯早就冷了,海拉喝了幾口冷湯,然後留下來了兩碗。

她想:這件事並沒有那麼容易做成,她們只是耽誤了,等她們回來,自己就給她們熱湯喝。

然而白天很快過去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老人還是沒有回來。

「她不是不回來。」海拉想,「只是雪太大了,她已經很老了,在雪地里走路並不方便,所以,我應該出去接她。」

她打開門,帶上女巫留給她的鑰匙,走了出去。

雪很大,風颳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海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努力辨認著安全地帶。

很快,她走到了人們和女巫做交易的地點。

剛走到那裏的時候,海拉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

原來紅松樹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節短短的木樁,被鋸斷的紅松樹倒在一邊,與雪地融為一體。

海拉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後她轉過身,跑向自己從小居住的那個城市。

天已經黑了,大雪紛飛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民居窗戶透出的光映在雪地上。

海拉貼著牆角,走在窗戶下面,人們的說笑聲隱隱從屋內傳來,偶爾能聽見幾個關鍵詞:穆麗爾、派羅、女巫……

似乎全城的人聊著同一個八卦。

兩個男人從酒館走出來,站在牆角小便。

「派羅真是命大,要不是穆麗爾及時打掉他的碗,他就被毒死了。」

「哈,那毒不是穆麗爾自己下的么?誰能想到,那個虔誠乖順的穆麗爾竟然能做出那種事!」

「大概是被女巫迷惑了吧,穆麗爾說那個女巫給她毒藥的時候,還說什麼女巫的女兒呢……那個女巫肯定想不到,穆麗爾那個蠢女人,不僅沒捨得殺死自己的丈夫,還嚇得把一切都供了出來,現在伯爵大人已經命令人把那棵松樹砍了,還派出了騎士,去山上抓捕女巫,據說那個老巫婆似乎往南邊跑了……」

「穆麗爾現在正在牢裏哭吧,哈哈哈,要我說,還是派羅打得不夠狠,竟然敢反抗男人,女人這種東西……」男人揮着手,口齒不清地喊道,「都是勾引人的異端,都是邪惡的女巫,都應該被燒死!」

「……」海拉比自己想的還要淡定,她避開男人們的視線,繼續往家走。

周圍一片靜寂,只有領居家那隻凍得發抖的狗對海拉晃着尾巴。

海拉先走到那隻狗身邊,把它身上的狗鏈解開了,然後拍了拍它的頭,把它趕走:「你走吧,跑得遠遠的,不要回來。」

然後她走進了自己家。

屋內酒氣衝天,桌椅散架一片狼藉,酒瓶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派羅攤在床上,睡得如同一頭死豬,呼嚕聲震天。

海拉走到廚房,拿出裝油的瓶子,又拎起派羅沒喝完的酒。

她把油和酒均勻地撒在房間里,然後拎起一個椅子腿,從壁爐里引了火。

在出門之前,她把火把一般的椅子腿扔進了屋子,又把門鎖死了。

海拉看着房屋漸漸燒起,那是漫天大雪都無法熄滅的火,紅色的火焰映亮了她的臉,和翕動的嘴唇。

當海拉走出城市的時候,火勢已經變得迅猛,人們開始著救火,原本寂靜的雪夜忽然騷亂起來,在人們喊叫聲中,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在海拉離開時,那隻狗又跑了回去。

這次,海拉沒有攔它。

一直以來,海拉都很同情那條被拴著的狗,她覺得自己脖子上也拴著一條狗鏈,父親拿着狗鏈,以自己作為人質,要挾母親。

是的,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母親的脖子上的狗鏈,所以自己是個罪人,連累了母親。

但現在,她卻發現,自己身上的狗鏈有兩條。一條在父親手裏,一條在母親手裏。

穆麗爾能對着派羅喊:「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們,我可是生下了你的孩子。」「我為你生下了她!她是你的孩子!」

穆麗爾並不想離開派羅,她也在以孩子要挾派羅。

她以為母親是她的保護者,穆麗爾能忍住派羅的打罵,能做又臟又累的活兒,能在艱苦的條件下活下去。

母親像一個捨己救人的英雄。

可現在她才知道。

母親是一個懦夫。

人都會有軟弱的一面,可海拉不知道穆麗爾的軟弱什麼時候才能完結,它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總是能墜到更深處。

一直以來,海拉都可以直接把毒蘑菇放進鍋里,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因為她想要得到母親的認可。

母親是她在世上的唯一,她熱切地愛着她,希望她也能如自己愛她一般地愛自己,肯定自己。

為此,海拉什麼都不怕,哪怕和母親一起死。

而此刻,海拉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隱約察覺,卻又不願意承認的那一點。

穆麗爾恨她。

她的母親,恨着她。

是啊,她應該知道的。

穆麗爾愛她,也恨她。

所以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她的丈夫。

派羅早就看穿了一切,他總是狠狠地罵她們,罵她們的親密,罵她對她的愛,他像一個求而不得的可憐蟲,嫉恨着她們,又不肯放手。

女兒和母親之間有一條天然的紐帶。

是穆麗爾自己親手切開了它。

海拉回到木屋,她依然抱着一絲希望,希望有一天,老人能推開門回來。

她像是在等待一個奇迹,她經常會跑到原來紅松樹所在的地方,看看那棵紅松樹會不會重新長出來。

最開始,那棵紅松樹下,還會有人獻上祭品,依然有聽到傳說的女人來這裏祈求女巫的幫助,她們跪在樹樁前,哭着講述自己的故事。

海拉坐在不遠處的樹后,聽着她們的故事,心中充滿怨恨。

她們總是在說着同樣的問題,總是處於同樣的困境。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令人同情,令人疲憊,令人厭煩,令人……憎惡!

為什麼你們總要求助於女巫,為什麼你們不能自己動手?

為什麼你們擁有一模一樣的人生,卻永遠都不知道改正?

活該、活該、活該!海拉想,你們都去死吧,像穆麗爾一樣,去死吧!

然而每當她這樣想時,又總有另一個自己在她腦海中責備她。

--你怎麼能這樣想呢,穆麗爾是你媽媽啊,她生下了你,她養你,她愛你。

--你還能逃到女巫這裏,她能逃到哪裏呢?

--她只有你了。

--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不,不是。海拉抱住了頭,我不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最重要的人是那個打我們的男人,還有她自己。

她膽小、懦弱,她不捨得男人,也不敢離開他。

她從不知道我心中的想着什麼,她也不在乎我想什麼。

她只是一廂情願地「為我好」,儘管我並不好。

她只是在表演,演一個美好純潔善良的人,獲得別人的誇獎並滿足。

我可憐她,因為她很可悲,我也憎恨她,因為她的目光從未真正地看着我。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並想把我也拉進去。

她把自己拴在那個男人身邊,還想拴住我。

--不要找理由了,海拉,你當時已經猜到了那個獻上祭品的人是你的母親,但你卻沒有阻攔女巫。

我以為,我以為我離家時說的那番話會打動母親。

--你沒有資格說別人,因為你沒有親手把毒蘑菇放進他的碗裏,殺死他。

母親會阻攔我。

--那就殺了母親。

可是母親愛我。

--你母親害死了老巫婆……

也許老巫婆沒有死。

--如果你如此堅信,為什麼不去打聽你母親,那個男人和老巫婆的下落。

不、我……

--你很懦弱,海拉,你是個弒父恨母,連累女巫的罪人。

啊……是的,我是個罪人。

海拉想,我在贖罪。

她背負着所有的壓力,像個服刑的罪人一樣,守在小木屋。

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她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研究炸藥上,她還記得女巫和自己的約定,直到炸藥技術爐火純青,才開始放置炸藥。

為了不讓炸藥誤傷老巫婆,她細心地在樹上做了一些只有她和老巫婆才懂的標記。

人們總說她像女巫,最終,她確實成為了人們口中的女巫。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城市裏流傳的女巫傳說慢慢變了樣子。

直到有一天,海拉發現自己鬢邊長出了白髮。

發現白髮的那天,她對着鏡子「啊」了半天,可因為太久沒有出口說話,說不出一句成型的話。

那一刻,她才明白,老巫婆不可能回來了。

因為海拉自己也已經老了。

……

女巫們的聚會已經結束,窗外徹底安靜了。

海拉抬起頭,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小女孩,她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在講述的過程中,她似乎慢慢拾回了與人交流的能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詞不達意,能讓面前的女孩聽懂多少。

「所以……」海拉重複道,「她好,我壞。」

狄賴依然皺着眉,她的表情憂傷,語氣卻很堅定:「我不這樣認為。」

「什麼?」

狄賴說:「我喜歡你說的那個老巫婆,傳說中老巫婆會吃掉小孩,但是你和那個老巫婆都對小孩很好。」

「不,我討厭小孩。」老人說,「……小孩、很愚蠢。」她低聲說:「幼稚,自私,還會帶來……麻煩。」

狄賴說:「不,小孩不是這樣的。」

老人搖頭:「是。」

「不是,這不是小孩的錯!」狄賴搖頭,「也不是你的錯!」

「不,是因為我,她、幫我媽媽,才、有背叛。」

「聽着,」狄賴說,「我從剛才就一直想說,你媽媽背叛你和女巫,是你媽媽的錯,與你無關!」

「有關!」海拉說,「她是我、媽媽。」

「那又怎樣,老巫婆選擇去幫你媽媽,是老巫婆自己的決定,你不需要內疚。」

「什麼?」海拉因為這句話,生氣起來,「她是、為了我!」

狄賴叫道:「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是大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如果、沒有我!她不會、那麼做!」

海拉和狄賴瞪着彼此,她們兩個同樣固執,誰都無法說服誰。

過了一會兒,海拉嘆了一口氣,移開了目光,道:「討厭的、小孩子!」

這一句話彷彿一把火,點燃了狄賴心中的炸彈,狄賴氣得從凳子上跳起來,喊道:「小孩子、小孩子!我真是受夠了,從剛才開始,你就一直在沒完沒了地說小孩子,小孩子怎麼了?年紀大又有什麼了不起!這個世界就是被你們這些年紀大的人搞得這麼爛的!我和歐若拉就是被你們這些年紀大的人捨棄的!」

她氣憤地盯着海拉:「你又說我像原來的你,你又說討厭我,你就那麼厭惡原來的自己嗎?你活得那麼凄慘嗎?」

「你說什麼?」海拉問,「你為什麼不懂?你、你沒有、媽媽嗎?」

「我有啊,我沒有說過嗎,我不僅有媽媽,還有爸爸,不過他們跑下我跑了。」狄賴說,「他們不愛我!」

海拉震驚了,她在心中想過無數次穆麗爾是否愛自己,是否恨自己,但每當想到那些的時候,她都充滿內疚。

她第一次看到一個孩子,直截了當地說出父母不愛自己的事。

「怎麼……可能?」海拉問。

「怎麼不可能?」狄賴說道,「如果他們愛我,為什麼要用惡毒的話咒罵我,為什麼要用厭惡的表情看我?愛我只是個借口,他們只是想發泄自己的怒氣罷了,他們不願意接受自己是個壞人的事實,所以把錯推到我身上。在他們面前,我像卡喀亞一樣,是一個奴隸。」

「你……」海拉說,「你媽媽……生下了你……」

「是啊,這不是一個更可笑的問題嗎?」狄賴說,「她們可以選擇是否要孩子,是否生下孩子,但是孩子無法選擇,只能被迫來到這個世界上,如果她不想有孩子,那她為什麼要做會有孩子的事呢?」

「因為……因為……」海拉結結巴巴地說,「快樂?」

「哈,快樂?因為她一時的快樂,她就要養一個她不喜歡的孩子?她不知道她會有孩子嗎?她沒有做好準備嗎?不是成熟的大人嗎?為什麼會做這種蠢事?她快樂了,卻不想為快樂的後果負責嗎?」看到海拉啞口無言的表情,狄賴繼續說道,「我知道原因的,大家和我講解過,更多人是因為無知和軟弱,她們沒有保護好她們的宮殿,她們的種子被其他人奪去了,所以她們才會憎恨她們並不需要的果實。她們的母親,她們經歷過這一切的長輩們,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沒有好好地教導她們,但這並不是孩子的錯,因為果實無法選擇在哪顆樹上結果。」

海拉驚得說不出話。

狄賴大聲道:「這個世界是你們這些大人創造出來的,你們帶給我們一個這樣的世界,你們不喜歡它,我也不喜歡它,可你們不改變,還不負責任地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然後說孩子不喜歡它是一種罪,這是一件多可笑的事!你們這些懦弱的大人!」

人們總說,孩子什麼都不懂。

不,她懂,她是人,她會思考,她並不是任人描繪的白紙,也不是柔弱無措的小白花。

海拉說:「那不是……我媽媽的錯,她也是這樣被教導的,如果我都不理解……還有誰理解她?」

狄賴問:「好啊,我理解她,然後呢?」

「然後……」海拉愣住了,「然後……」

「然後我要抱着她,哭着安慰她嗎?作為一個孩子,拯救一個比我大得多,比我活得久,比我強得多的大人嗎?她的苦不是我造成的,而我的苦卻是因為她,如果她想要我的支持,她為什麼要把她受苦的原因歸結到我身上?」狄賴問,「如果她認為我是一個如此厲害的孩子,一個神一樣的人物,她為什麼不尊敬我,反而要去拜神?我連她打我都躲不過,為什麼你會覺得我能救她?哈,我只會恨她,是的,我恨我的媽媽。」

海拉驚訝得無法言語,面前這個女孩的語言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既令她恐懼,又使她暢快。

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女孩像一個小惡魔,說出了她心中一直不敢直視的內容。

她記起自己一直不願回憶起的過去--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個雪夜,看着燃燒起來的家時,說出的話。

那時,她說的是:「媽媽,我也恨你。」

她一直因為自己曾經說出這句話而內疚,但同樣的話,卻被面前的小女孩直白地說了出來。

「是啊,我也嘗試理解過我媽媽,當我理解她的時候,我覺得很痛苦,因為一旦我理解了她,那就代表我受的苦都是合理的。可那一點都不合理!」狄賴說,「如果她真的愛我,我能感覺到她愛我,我會呼吸順暢,我會心情愉悅,我不會討厭自己,也憎恨她!如果我過得很高興,我當然會慶幸自己出生,但是我沒有,我總是想問她,為什麼生我,為什麼把我帶來這個世界,我明明不想來,我明明寧願死掉,或者不出生!是啊,是啊,我原來也生過病,我生病的時候,沒人照顧我,他們還會覺得我病懨懨的,很煩,讓我離遠點,不要傳染他們。每當那個時候,我都會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是不是我死了,他們才會後悔,後悔沒有好好照顧我。」

「你、活下來了。」

「是我自己,在他們拋棄我的那一瞬間想活下來,才活下來的。是我自己,和人打架、翻垃圾桶、偷麵包、摘野果……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的,如果我的媽媽不要我,我就當我自己的媽媽!」

「你之前、說你、你生命很重要……」

「是的,」狄賴強調,「但那不是她的功勞,而是因為我,和我的同伴,莉莉絲、塞赫美特、貝斯蒂、伊迪薩……還有歐若拉。」

「我不懂……」海拉抓着自己的頭髮,「你這樣……自私、愛又算什麼呢?」

狄賴尖銳地反問:「若是愛真的能拯救一切,你們又為什麼要向女巫求救?」

海拉下意識地反駁道:「你一直、罵她們,你很輕鬆,可、可她們要怎麼從那個環境中脫出?你們、你們就能打破那個、絕境嗎?」

「當然,那正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我們會反抗,我們有勇氣,我們和你們不同!」

「你們就不怕自己成為媽媽?」

狄賴說:「我就是歐若拉的媽媽。」

「假如歐若拉也、這樣想你?」

「不會的,因為我除了愛,還有刀。」狄賴說,「假如有人傷害了歐若拉,那個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會抓住他,用小刀割斷他的喉嚨,剝掉他的皮,拆掉他的骨頭!」

「正因為我知道什麼是痛苦,」女孩握緊了腰間的匕首:「所以我的女兒歐若拉,她一定要過得比我還要好,還要幸福!她會成為最自由,最快樂的女孩!」

狄賴的話像是一道道閃電,直直地劈在了海拉心中,激起了一片難以熄滅的火花。

這個孩子能看懂她的表情,但是她不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大人的表情,想着要如何討好那些大人。

面前的小姑娘,強大得像是一個無畏的勇士,海拉甚至有些嫉妒她口中的「歐若拉」。

她曾經嫉妒過很多東西,包括那棵紅松樹。

為了給那棵生病的樹配藥,老女巫需要去森林的各處采草藥,那時的海拉覺得自己的母親甚至沒有像老女巫關心松樹那樣,關心她。

海拉忽然發現,即使她的頭髮白了,她也依然是那個孩子,依然糾結於母親的愛,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如果有了女兒會怎樣。

不,她曾經想過的……她曾經想過,如果防火那天,那隻狗和自己一起走了,會怎樣。

她會好好地養它,使它的骨頭不再凸起來,下雨下雪的時候,她會讓它待在屋裏,和自己一起烤火,她不會罵它,也不會打它,如果有人欺負它,她會衝上去,和那人打架……

她什麼回報都不要,只要它陪伴在自己身邊就好。

而如果她有女兒,她會和女兒一起探索森林,一起在花園裏種花,一起摘野菜,吃野果。

最後,她會希望她的女兒,健康、活潑、快樂……並且自由。

海拉忽然想起老女巫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謝謝你,海拉。」

「那棵樹,不麻煩嗎?」小時候,海拉曾經這樣問過老女巫。

「不,」老女巫撫摸著樹榦,說,「這棵樹一直在陪伴我,也聽我說了不少毫無意義的話。」

「啊……」海拉捂住臉,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是一個笨拙的人,沒有人告訴她該如何和其他人相處,她也沒有獲得過足夠的尊重與愛,所以她只能變得孤僻和無措,一邊緊緊抓着那些曾經有過的溫暖,一邊內疚。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老女巫的累贅,是她拖累了老女巫,自己對老女巫毫無價值……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罪人,從未細想過老女巫最後的那句「謝謝」。

壁爐里的篝火還在燃燒,海拉捂著臉不發一言,過了很久,她才平復好心情。

當她抬起頭,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小女孩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不知道是因為壁爐里的火太溫暖了,還是因為本來就在感冒,亦或是剛才吃的草藥起了作用,女孩睡得很香,刺蝟一般的頭髮和憤世嫉俗的臉也顯得柔和起來。

海拉不由得笑了起來。

奇怪的小姑娘。她想。然後拿起毯子,蓋在女孩身上。

又過了一會兒,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一個女聲在門外響起:「您好,有人嗎。」

門外的人顯然知道她的聽力不好,刻意提高了聲音。

海拉打開門,門口站着一個黑髮紅眼的女人。

「您好,女士,我是莉莉絲。」那女人笑道,「我來接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海拉一邊說,一邊側過身,為她讓路,讓她看到狄賴,「她睡著了。」

「哎呀,狄賴,怎麼睡著了?」莉莉絲走到狄賴身邊,蹲下來,輕輕摸了摸女孩的臉,「感冒好點了嗎?」

「哦……」狄賴揉了揉眼睛,「莉莉絲。」

海拉這才發現自己沒有自我介紹:「我叫、海拉。」

「您好,海拉女士。」

「嗯……嗯……」海拉應了兩聲,她曾經透過窗戶看見過很多次莉莉絲,如今她很想和面前的女人多說幾句,可她獨自一人太久了,又不知道該如何「成熟」地與人交流,最終,她只問出了一句話,「你覺得……母親……怎樣?」

這句話沒頭沒腦,海拉問出后便有點自責自己的笨嘴笨舌,但是莉莉絲卻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做出了回答。

「人們總是在絕望的時候找母親,可是這個世界正在謀殺所有的母親,人們一邊謀殺母親,一邊祈求母親的庇護。」莉莉絲看向海拉,「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荒謬的事情,所以我想改變這一切--為了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女兒。」

這個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海拉愣住了。

莉莉絲站起來,拉起狄賴的手,和海拉告別之後,離開了木屋。

剛走出木屋的時候,狄賴還在打哈欠,可是沒走幾步,她就嘿嘿地笑了起來。

「今天晚上過得怎麼樣?」莉莉絲問。

「還不錯,」狄賴晃着莉莉絲的手,蹦蹦跳跳地說,「我聽了她的故事,還給她上了一課。」

「是嗎,」莉莉絲故作驚訝,「你給她上了一課?」

女孩得意地翹起了鼻子:「當然了,莉莉絲小姐,我懂得可多了,我可是很厲害的呢。」

「所以你才這麼開心啊。」

「也不是全是那樣……」狄賴有些扭捏,「之前,從來沒有人接我回家。嘿嘿嘿嘿,我一直想有人來接我。真開心。」

狄賴忽然伸出手,指向天空:「你看,星星真亮!」

莉莉絲也抬起頭,看向天空。

夜空美得出奇,肉眼就可以看見繁星密佈的銀河。

「莉莉絲。」

「嗯?」

「我覺得海拉……哦,我是說那個老女巫,她不是個壞人。」

「嗯。」

「我想和她成為朋友……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同伴……我、我其實挺喜歡她的。」

「嗯。」

她們牽着手,從山坡上走下,走到了營地。

狄賴忽然站住了:「莉莉絲,今天聽了海拉的故事,我就有話想和你說。」

莉莉絲回頭,問:「什麼。」

「很久以前,我有時候會想到死,我一直怨恨着我的母親和父親,因為他們讓我出生卻又厭惡我……」狄賴深吸了一口氣,快速地說,「但是莉莉絲,我現在好像不怨恨我的出生了,雖然我依然憎惡他們,可我現在很開心。我覺得活着也不錯,因為我喜歡你們!」

她說完之後,又有些害羞,急急地撇下一句「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就跑向了帳篷。

留下莉莉絲站在原地。

「嗨呀,狄賴,你回來了……哦,小傢伙怎麼跑得那麼快。」在火堆邊守夜的貝斯蒂轉過頭,問道:「莉莉絲,你怎麼在揉眼睛,是眼睛裏進東西了嗎?」

「啊,不。」莉莉絲捂住了眼睛,笑道,「我只是在高興。」

說完,她揚起頭,看向遠處的小木屋。

海拉蓋着毯子,坐在搖椅上,輕輕地搖晃着。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同一天說這麼多話,想這麼多事了。

她撫摸着手裏滿是符號的紙張,這些紙是她幾十年來的心血,而那個加鎖的地下室里,還有數代女巫們智慧的結晶。

即使她看不懂那些字,她也知道那是多麼珍貴的東西,所以她也像之前的老巫婆一樣,兢兢業業地守護着它們。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孤零零地守護它們,直到死亡。

然而今天,她終於明白了老巫婆曾經和她說的那些話的意思。

最後那天的「謝謝」,和某天的那句「對不起」。

老巫婆曾經說過,說那些下定決心的女人擁有與眾不同的眼神,那麼,那些堅定的女人們為什麼不自己殺掉她們想殺的人?

是啊,她們和沒有親手在湯內扔下毒蘑菇的海拉一樣。

她們太孤獨了,所以她們尋找母親,想要得到母親的幫助。

老巫婆知道這一點,正因為她知道這一點,也會幫助她們。

因為……「她們也會叫我媽媽」

當老巫婆說對不起的時候。

她想說的是--對不起,是我們這些長輩沒有創造出美好的世界,才讓你們如此辛苦。

「啊……」海拉把紙蓋在了自己臉上,腦中回蕩著剛才那兩人的話。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的,如果我的媽媽不要我,我就當我自己的媽媽!

--人們總是在絕望的時候找母親,可是這個世界正在謀殺所有的母親,人們一邊謀殺母親,一邊祈求母親的庇護。所以我想改變這一切--為了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女兒。

是啊,你說得沒錯,海拉想,女巫的女兒並沒有消失,她們只是散落在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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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對此感到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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