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八芒星（3）

用這小小的碎塊拼湊回完整的八芒星,簡直像是要用廢品回收站撿出來的舊自行車輪，建造一座埃菲爾鐵塔。

不提技術難度，先算算要多少箇舊自行車輪才能湊足埃菲爾鐵塔的原料,就夠叫人鬱卒了。

瑟芮法安倒沒有失望,或覺得前途渺茫。

他只是心裏翻湧不出半點喜悅的情緒,難以想像一位偉大存在能碎到這個地步。

碎到這個地步還活着。

紅髮天使忍不住感受了一下還在他翅膀下的八芒星，好辨認那團溫暖又冰冷的光輝,不是再一次的噩夢。

長達百年的戰爭里，他曾多次多次重複類似的噩夢——造物主奇迹般歸來,帶回勝利與和平。慶祝的盛典上天使們和諸多人族獸族一同狂歡，夜裏煙花盛開在天幕各處，猶如他初誕生在海面上,所見的虛空之光一樣昳麗。

等到鬧夠了的生靈們終於感到疲憊，喧囂在黎明來臨前逐漸褪去，而八芒星如過去那樣無聲閃耀於天中。無人打擾的靜謐里，他受到嘉獎,蒙恩召見，第一次登上了比天堂更高的神明居所,見到造物主的真容。

他看到了那張臉。

是一片虛無。

噩夢總是在此處驚醒,但現在……但現在,他已經能描繪神的面龐。

這並非是夢,亦不是水中月鏡中花。

但天使之君依然感到了那種彷彿噩夢中驚醒的心悸,在毫秒都不算的短暫時間裏回過神來，用力握住了猩紅猙獰的龍槍。

槍尖上的星星碎片已經收起，瑟芮法安不再後退,左手光劍刺入齊根斬斷後,來不及反應,在空洞另一側的蠕蟲肢端。

凝固成劍的長束光芒頓時暴漲，只是剎那，就形成一面光幕，將空洞覆蓋。

但除了這個空洞外，還有兩個空洞，現在從另外兩個空洞探進來的蠕蟲肢端，正瘋狂舞動拍打，連帶周邊的空間都在震顫。

瑟芮法安不用去看，就知道那兩個肢端里，剛才還有的八芒星碎片現在已經沒了。

蠕蟲是沒腦子，但祂不是傻瓜。

此刻顯然沒法拿回更多八芒星碎片，瑟芮法安重整龍槍，隨手殺死幾隻撲過來的怪獸。

「神啊——」

猙獰鎧甲覆蓋的紅髮天使呼喊，他音量不高，但空洞附近的所有生靈都聽清了他的聲音。

「萬靈萬物誕自光中，而您是光之源頭，生之河流……」

藏於他羽翼中的光芒彷彿在傾聽這禱言，慢慢停下了閃爍，不再散發難以辨認又干擾認知的囈語，給己方隊友上debuff。

祂在聽。

瑟芮法安面鎧下平直的嘴角為此上翹些許，卻不再繼續念誦這剛出生天使都會背的尊名，反而朝另一位偉大存在祈禱。

「……深邃黑暗中的無名之王，您是恆河沙數的主人，秩序與混沌……」

所有聽到這句祈禱的人都愣住了，伊勒瑟芮方是第一次見到以虔誠著稱的天使君王，向八芒星之外的存在祈禱，藍星宇宙方則仔細辨認這長長尊名的含義，為第一句「深邃黑暗中的無名之王」皺眉。

深邃黑暗，感覺不是什麼好形容啊……

剛冒出這樣的念頭，藍星覺醒者們突然看到保護他們的彩虹大水母好像突然醒悟了什麼，飄帶般的觸手向上抬起，竟然跟着重複那句尊名。

「深邃黑暗中的無名之王……」

她們的聲音多重回響，猶如教堂中鬮伶的吟唱，眾多觸手間，本質沒有身體的藍星覺醒者們只覺得莫名戰慄從心底泛起，他們在面對黑暗，在面對恐懼。

井星凱立刻用冥想平復情緒，同時感覺自己身處邪.教獻祭現場。

但異界人和外星人的信仰問題確實不能干涉……就算以唯物主義觀來判斷，現在神確實存在，那就要承認神的存在。

唉，自從異世界的存在披露后，國內國外各種邪.教像是韭菜一樣，割一茬長一茬，真叫人頭疼……嗯嗯嗯？

井星凱猛地聽到一個熟悉聲音，參與進了索納爾集群意識的混響合唱。

不太靠譜的隊友伊喆茹雙手合攏在胸前，同樣低聲念誦：「深邃黑暗中的無名之王……」

井星凱：「小伊你等等？？？」

剛詫異表示出疑惑，不理解伊喆茹為何這麼做的井星凱卡了一下，反應過來。

並不認識的天使顯然是來自伊勒瑟芮的友方，索納爾人同樣也是共同奮戰過的戰友。他和她們的行為或許莫名其妙，但站在他和她們的立場上，這應該是有助於此刻戰況的事。

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繼續交付信任的問題。

井星凱向更遠眺望隨空間顫動的群星，咬牙低頭，也跟着念起來。

「……是最初的火和最後的終末，您無處不在，因為您正是宇宙本身……」

瑟芮法安低沉的聲音，看似緩慢實則快速地念完長長一段。

當年在天堂主持祭典時，他從未想過未來自己會向八芒星之外的存在祈禱。

而他祈禱指向的存在，甚至不是神明，而是一個意志。

你能說吹拂過藍星大氣層的太陽風沒有意志么？

不斷擴張的宇宙邊界沒有意志么？

或者在雛菊花瓣上的露珠里，在索納爾星球，拍打南北極冰層的浪花中，是否又誰的意志在指引一切？

這個宇宙是天然成型的宇宙，但依然有某個傾向，存在於規則，和規則之外的任何地方。

瑟芮法安身後，殘缺的八芒星終於掙脫了層層羽翼。

祂幾乎不成人形的身體站立在瑟芮法安身邊，低喃著無人能聽懂的隻言片語，似乎在和誰溝通。

片刻，祂高舉起只剩下斷臂的手。

金銀交織的光芒剎那爆發開，無垠的黑暗中，震顫的渺茫群星猶如一串串珍珠，反射來自祂的璀璨輝煌。

在祂和宇宙意志的合力下，空間不再震動了。

八芒星旁邊。瑟芮法安一次又一次切掉剩下的兩條蠕蟲肢端。可惜這回蠕蟲不會反應不及時，紅髮天使切掉多少，祂就長出更多。

切下來的碎肉和漿汁全都變形成了怪獸，也就有資源就能無限增殖的鐵人，可以在這些怪獸面前建立防線。

殘缺的八芒星在這個時候，喊出了一個名字。

「……瑟法。」

從未聽聞過這個昵稱的瑟芮法安動作一頓，轉頭與那張沒有眼睛的面孔對視，第一次花了片刻才明白過來祂的意思，從領口的白玫瑰摘下一片花瓣，鬆開手看花瓣飛向光輝中的殘缺人形。

伸展開的冰冷銀輝光帶將花瓣接住，然後炙熱的金色光帶在花瓣上輕輕一點。

數不清的蓬勃光點，向四周散去！

深邃黑暗的無名之王施與它祝福，彌補缺失的空間，粘合宇宙屏障的傷口，一片嶄新的星雲在這裏誕生了。

堵上剩下的兩個空洞，三個曾經存在的空洞如今只剩下三道聯繫在一起的裂隙狀星雲，宇宙塵埃與氣體飄蕩出漂亮的玫紅色。而纏繞在裂隙上的，閃耀在星雲中的數顆恆星，散發柔和的潔白光華，遙遙看去，彷彿組成了一朵絢麗盛開的白玫瑰。

新的星系也誕生了。

蠕蟲終於無奈退去，留下上萬隻怪獸。

常人看不到，但瑟芮法安還能看到的，祂趴在宇宙屏障上的龐大身形，依然在向宇宙內窺探。

祂沒有眼睛，但祂的注意力顯然聚焦在瑟芮法安身邊的八芒星上。

想吃。

蠕蟲的意思太過明顯。

瑟芮法安默然，重新將想擋在他面前的八芒星，按回他的羽翼中。

「關上了，安全了……」遠處，井星凱聽到索納爾人集群意識鬆了一口氣，又感慨，「不愧是隔壁的造物主。」

她們的心情迅速高昂，對眾多藍星覺醒者說：「剩下這些怪獸看起來可以解決，也不用擔心放你們的意識體回去路上會遭遇什麼了，你們很擔心藍星的安危吧，再見！不送！」

等等！先說說那個隔壁造物主是怎麼回事！！！

井星凱心中吶喊，眼前一黑。

下一秒，他在么洞拐基地熟悉的醫務室里醒來，床邊已經圍了一圈人。

刀疤教官站在人群最前面，井星凱從沒見過這個中年男人臉上露出過如此明顯的驚喜表情。

「你終於醒了！魔鬼死亡后直播就斷了，我們真擔心你們回不來……那邊是什麼情況？你和你的隊員都沒事吧？」

人群外，同個病房的另一張床那邊，此刻也是一陣驚喜的歡呼，說醒了醒了。

應該是廣冬也回來了。

感到大腦有些昏沉，意識和身體間也有些不協調，井星凱張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反倒先握住了教官的手。

「咋地？沒事，安全回來就行，先別急，」刀疤教官還是第一次表現得這麼溫柔，轉頭對別人說，「別圍着，去倒杯水。」

「……糟糕。」井星凱沙啞吐出兩個字。

「怎麼？」刀疤教官回過頭，手上接過水杯。

難得的溫柔和驚喜已經散去，中年男人意識到什麼，慢慢板起面孔。

因為井星凱握住他手的力道，幾乎能把骨頭捏裂。

年輕人呼吸變得急促，終於組織好了語言，抬起頭，一字一頓道：

「……報告，我們，藍星，恐怕要面對最糟糕的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