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謝家有女,名知秋)

第二章(謝家有女,名知秋)

話說這謝知秋小姐,許是確有幾分奇骨。

她繼承了母親溫解語的長相,小小年紀已生得如珍珠般標緻。

尤其是她一雙眼眸兒長得極好,烏瞳明亮,似月光沐潤下的黑玉石。

她朝人望來時,總有些歲月靜止、秋夜花開的味道。

只是,這漂亮的小大小姐,卻不愛說話,也不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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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他人說話她都聽得懂,也知道點頭搖頭,可她臉上總不見一絲表情,又不見出聲說話,仿若一尊沒有感情的精緻人偶。

人們紛紛議論,謝家這小姑娘是個啞巴。

老爺與夫人亦愁白了頭,四處尋醫問葯。

然而名醫尋遍,四海大夫卻都束手無策,皆說大小姐的嗓子沒有問題,但具體為什麼會如此,則弄不清楚。

唯有一位自閩南雲遊而來、傳聞身負醫術的年邁尼姑,受謝家之邀進入謝府,同樣看過這位小大小姐后,斟酌半晌,道:「小姐的嗓子是健康的,也能聽懂人言。她一直不說話,似乎並非不能,而是不願。」

謝老爺急問:「可小女為何不願呢?」

老尼姑閉目凝神,道:「這貧尼不太清楚,只能說,凡事總有緣由。

「世人總認為孩童無知天真,可實際上,縱是稚子,心中也有千折百壑的想法。大人若是因她年幼,便認為她腦袋空空、什麼自己的想法都沒有,未免小瞧。

「依貧尼之見,老爺與夫人不必太過擔憂,等大小姐自己想要說話之時,自會開口。」

言罷,老尼姑收了診金,謝過,便手持鐵缽,告辭離去。

然而,哪怕諸多大夫都說謝小姐喉嚨無恙,可現實仍是,謝小姐從不口出一語。

於是,謝家大小姐是個啞巴的傳聞,終是傳了出去。

時間長了,謝家老爺與夫人便也放棄了,哪怕女兒口不能言,也照樣疼愛她,甚至因此更添幾分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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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爺帶着女兒知秋,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謝老爺素來與族中幾位兄長不和睦,他讀書讀得不大長進,堂兄們都對他有些瞧不上。

這日,園中海棠花開得好,一位族兄有意拿謝老爺取樂,便故意一指海棠,道:「望麟,今日這裏只剩你還一首詩都沒寫過了。現在花宴快結束了,要不然,你就以這海棠為題,多少寫個一首,就當給愚兄一個薄面。」

族兄此話一出,謝老爺背後便出了一層冷汗。

他倒不是完全不會寫,只是在這種事情上,他自小在同族中顯得落後,久而久之便生了畏懼之心,覺得自己多說一個字便會丟人現眼。

哪怕他人不真的出言奚落,他也承受不住那種微妙的眼神。

只是族兄已開口,他不作也不行了。

謝老爺嚅動嘴唇,正欲硬著頭皮來上一首。

這時,有一隻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卻聽一個小女孩用細弱的聲音,生澀地道:「升雲掛天關,落霞染樓台。遙見千樹雪,原是海棠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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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說話的,不是他年幼的女兒謝知秋,還會是誰?

可這孩子從小不說話,縱使是她的親生父親,也識不得她的嗓音。

而謝小姐這一開口,不止是謝老爺,連在場的其他人,俱是大吃一驚。

一來,謝望麟這個女兒患有啞疾是眾所周知的,她突然說出一句意思如此清晰的話,其震撼程度,無異於銅像突然口吐人言。

其二,這謝小姐今年不過三歲。不要說她,換作任何一個普通小孩,這個年紀,不過是整天玩泥巴,能認識幾個大字已是了不起了,有誰能一開口,居然作出一首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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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皆低頭看着這個小姑娘,鴉雀無聲。

反倒是做出驚人之舉的謝知秋姑娘本人,神情仍是淡淡的。

她面無表情,眼瞼微微低垂,睫影落在眼底,面對周圍一眾大人的震驚之色,她竟是波瀾不驚。

如此沉穩的姿態,愈發讓人心生驚異。

半晌,先前那位族兄才先開口道:「望麟,你家這閨女剛才莫不是……開口說話了?」

謝老爺自己也尚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

過了許久,他才慌忙矮下/身子,抓住謝知秋的肩膀:「秋兒,你方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給爹聽聽。」

「升雲掛天關,落霞染樓台。遙見千樹雪,原是海棠開。」

謝小姐身子雖小,吐字卻字正腔圓。

她平靜道:「大伯出題以海棠作詩,我想到一首,就說了,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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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小姐年方三歲,破天荒第一次說話,就是出口成詩。

出了這樣的事,現在誰還會有心情在意當初是怎麼出的題?

謝老爺尤是如此。

他內心早已是一團亂麻,自無心流連什麼賞花會,當即告辭回家。

其餘主人賓客亦皆驚愕,完全能夠理解謝老爺之舉,忙與他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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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兄路上幾乎沒說話,只是抵著下巴琢磨謝小姐作的句子。

「升雲掛天關,落霞染樓台。遙見千樹雪,原是海棠開……」

那族兄低聲重複著。

直至臨別前,他才深深地看了謝老爺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意境不差,對偶亦佳,難以想像是垂髫幼女所作。

「你這姑娘的啞疾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單論這首詩的文采……說實話,你當年天資只算平庸,可你女兒,卻十足像謝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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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馬車上,廂門緊閉,車夫抽了馬鞭,車軲轆骨碌碌地轉起來。

謝老爺抱了女兒上車,仍久久回不過神。

小女兒趴在窗前,淡淡地看着窗外風景,滿眼寧靜。

終於,謝老爺忍不住問道:「秋兒,你原來果真可以說話,只是不想說?」

謝知秋回頭,輕輕看了他一眼,未言。

謝老爺一向知道這個女兒沉默,只是以前他是擔心女兒的身體,如今,卻感到空前的奇怪。

他見女兒仍如人偶一般不開口,思索片刻,壓低聲音,安撫她道:「秋兒,你別怕,這車廂里只有我們父女兩人,你想說什麼都可以說,為父會護着你。」

謝知秋定定地望着他,隨後,微微瞥向別處。

他又問:「先前的詩,真是你自己作的?」

謝老爺一滯,道:「尋常人家,縱是男子也不是人人能識字讀書的,更何況女眷。貧家孩子從小多要做活,她們父母要教的話,多半也會教些針線綉活之類的女子之事。你問這個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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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謝老爺一聽,卻愣了。

謝老爺試探地問:「你確實一直可以說話?」

謝知秋說:「既然覺得目不識丁、不堪大用不好,那為何不教她們?」

謝小姐又點頭。

謝老爺臉上和顏悅色起來,不由趁熱打鐵,道:「秋兒,今日你那首詩寫得很好,不愧是我謝家的女兒。

「日後,我定會請人對你好生教導……」

「你什麼時候學會說話的?」

謝知秋的想法或有偏頗之處,且她就真因此一句話不說未免太過誇張……可這話中的道理,卻一點不錯。

「……」

過了好一會兒,小謝小姐才久違地再次吐字,只是惜字如金:「不記得了。」

然而,一句「禍從口出,多說多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多少英雄豪傑歷經滄海,對這些道理心知肚明,仍管不住自己的嘴,折在這逞口舌之快上。

而他這三歲多點的年幼女兒,居然真能想到做到,從小半句話不曾說出口。

然而謝老爺卻有些怕了她一環扣一環的問題,忙教育她:「女子以柔順為佳,應清閑貞靜,你說話不可如此尖銳,容易引人不快,尤其我還是你父親。

「子曰,事父母,幾諫,諫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你作為女兒,待我這個父親,應該更為敬重,不可總想挑我的毛病。」

世俗有言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世上並非人人都心存善意。

一句隨口之言,指不定就會被存心者歪曲臆測,更有不少無聊看客唯恐天下不亂,尤為喜愛閑言碎語、造謠生事,哪怕無論真假的小事,他們也要添火加柴,只要燒得熱鬧,便無所謂是非曲直。

「那為什麼又願意教我?」

謝知秋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微小的疑問,直到此時,她臉上才顯出一點孩童探知世界的神色。

她問:「既然認為這些對她們來說沒用,也不覺得有必要教她們這些,那為什麼到頭來,又要鄙夷她們見識淺薄?」

謝老爺說完,思維一轉,又連忙叮囑女兒道:「當然,我剛才說的是尋常粗婦。

「知秋,你是我謝家的女兒,自不可與普通婦人相提並論。嚼舌這等俗不可耐之事,你萬萬不可做。

「我謝家的女兒走出門去,勢必要知書達理、秀外慧中。」

一套孝道倫理壓下來,那作為父親的一方,有理也是理,沒理也是理了。

多說無益,已不必再說。

他似乎還沒想得很清楚,語氣遲疑地慢下來,道:「對鄉野村婦自然無用,但你不同,你是我謝家的女兒,若是胸無點墨,走出去如何抬得起頭?

「你將來若是婚配,我與你母親定會挑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對方多半也會是書香門第。如果你大字不識一個,你未來的夫婿卻是個飽讀詩書的公子,你怎能讓他覺得和你聊得來?如果他對你說話,宛如對牛彈琴,對方又如何會尊重你?

「你不能入仕為官,學識文斷字,對你來說可能確實沒什麼像男子一樣的助益。可論天下男子,誰不想尋一個知書知禮的大家閨秀為妻?你唯有婉婉有儀、知事懂理,將來才不會給夫君惹麻煩,方可讓他對你有喜愛之情,從此琴瑟合璧、紅袖添香。」

許久,謝知秋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去,雙手扶在馬車窗下,安靜地望着遠方白雲,一聲不吭,不知小小的腦袋裏在想什麼。

「今天你本來也不想說話,但你發現為父為難,擔心為父是作不出詩,為了幫我解圍,才破例出聲了?」

謝小姐點頭。

謝小姐若有所思。

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一個小孩會有這種想法。

謝老爺驚愕之餘,對自己這小女兒也多出幾分審視,與她說話竟不自覺地認真起來,不再將她單純當作無知孩童。

謝老爺興緻盎然,眼前彷彿有宏圖大業之畫卷正在徐徐展開。

謝知秋默默閉上了嘴。

謝小姐點點頭。

謝老爺心裏又暗暗吃驚。

謝老爺想了想,又問:「還有……你先前說的那些喜歡四處論人家長里短的院裏之人,莫不是你母親身邊的張媽和院裏那些個小丫鬟之類的?」

他問:「既然如此,你明明可以說話,為何始終不開口?莫不是院中有哪個丫鬟婆子欺負你?」

頓了頓,她才解釋道:「我有記憶以來,常聽到院中的人聊天,他們說的內容都是王家如何如何李家如何如何。

「這些人喜愛議論,彷彿多生了幾雙眼睛在別人身上,哪怕是他人一句無心之言,也要被反覆推敲猜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別人說的話、做的事,會傳到我耳中,那麼與之相對的,我說的話或許也會傳到別人耳中,說的話越多,越容易落他人口舌。

「禍從口出,多說多錯,不如一句不說。」

謝家自詡名門世家,一向看重文采,偏偏謝望麟自己在這方面沒有贏過,今日他女兒出乎意料地一展頭角,竟讓他有了揚眉吐氣、一朝翻身之感。

此刻細細回憶,仍感舒暢。

謝老爺暗自吃驚,只是怕驚到好不容易開口的女兒,面上並不表現。

「女子學這些有何用?」

謝老爺下意識地說。

「既不可參加科舉,又不能入朝為官。」

然而謝知秋只是皺眉,說:「我不喜歡而已。」

但話說到此,謝老爺心中疑雲已密。

說到這裏,謝老爺自己也覺察到這話未免有點前後不一,又改口道:「再說,也不是有人願意教,就人人都樂意學;就算人人都樂意學,也不是人人都學得會的。

「你是我謝家女兒,自然與眾不同。但絕大多數人,命里就沒這個本事。

「要不然你去問問家裏的那些丫鬟小廝,問他們願不願看聖賢書,十有八/九覺得枯燥,捂著耳朵就跑了。對他們來說,這還不如尋個地方曬太陽嗑瓜子。」

謝老爺寬慰她道:「你想得或許不錯,可他人若真想生事,並非你不言不語就逃得過。

「你看你自小不說話,就有不少人當你是啞巴,傳得到處風言風語。

「這些年,我與你娘可聽過不少風涼話,有說你命裏帶災的,還有說我與你娘上輩子不積德的……許多人都想找個理由,尋別人的不痛快。」

她移目看向窗外。

謝老爺先前一直以為謝知秋無法說話是疾病,如今得知真相,可謂大松一口。

精神鬆懈下來以後,他也有閑心琢磨其他事了。

這會兒,他腦海中浮現出先前小小的謝知秋忽然開口吟詩的場景,不免心情大振,尤其是想到那時周圍一眾謝家兄弟的表情,內心更是湧起一陣難言的快意。

說到后一句,他話里壓不住地帶上一絲怒氣。

「可是我從來沒有教過你如何作詩,你是如何學會的呢?」

謝小姐再度說話——

「娘每日午後會讀兩首小詩,我在旁邊能聽得見。感覺作詩只是將一些好聽的片語合起來,稍作對稱,另外最後一個字發音需要相近而已,有什麼難的?」

然而謝小姐的表情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謝老爺一嘆:「我想也是。」

頓了頓,他道:「秋兒,你不必對她們的做法太過心。自古長舌皆婦人,她們不過是些無知淺薄的粗婦,目不識丁,不堪大用,目光只有眼前三寸之地,每日做些洗洗縫縫的活也就成了,哪裏有什麼正經的想法遠見?她們閑來聊些八卦雜事,也是打發時間,掀不起什麼風浪。

「她們若是哪天嚼舌根嚼到你頭上,你只管告訴我或者你母親,她們自會得到懲治。」

原來她果真不是啞巴,反是太過早慧。

倏地,她問:「她們,也曾得到教導嗎?」

謝老爺一噎。

謝知秋:「……」

作詩所講究的,自然沒有這小女兒說得那麼簡單,只是她才三歲,且因為啞疾尚未啟蒙,能理解到這個份上,已是罕見。

謝知秋小臉皺了起來,似又要開口。

「……」

謝知秋這麼一個小女孩,說起這樣的話來,神情十分淡漠。

謝老爺正說得興起,倒不想女兒冷不丁來這麼一句,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兩人剛說起的院子裏的張媽和小丫頭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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