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尚冠里的回憶

第八十六章 尚冠里的回憶

劉詢明白史高的意思,因為當年是他下旨命史高停止追查。

他的視線落在書案上堆放著的竹簡上,幽幽說道:「當時大將軍說女子生育原本兇險,生死在天,勸我當以社稷為重,厚施仁政,勿令後宮人人自危。他還以孝武帝一朝的巫盅之禍為例,說若是捕風捉影,必成冤案。我只能——,只能停止追查。」

「你可知道,當時我的心有多痛啊,多痛啊。可是,再痛,也要咬牙忍著。」他緊咬下唇,忍不住抽噎了幾聲,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傷。

「陛下,臣無能。」史高見狀,眼淚也下來了,趴在地上說道。

「所以,我剛才看到淳于幾的名字,就自然聯想到了淳于衍。」

「陛下——」

「我沒忘記,你沒忘記,吏民也沒有忘記。」劉詢從書案上的一堆竹簡中抽出一卷,走過來遞給史高。

史高直起腰,接過翻看,是茂陵一個姓徐的儒生上疏,稱民間紛傳許皇后乃為霍氏所害。這個徐生對霍氏的所作所為極為憤慨,於是寫到,「辱上者,逆道也。霍氏秉權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史高讀到這裡,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劉詢並未注意他的神情,指著這竹簡道:「如果沒有取消『副封』制度,這樣的舉報書函早就被尚書台攔下了。」

史高遲疑了一下,覺得當下處置霍氏的時機尚不成熟,抬頭看了眼劉詢,又低下頭故作翻看竹簡,似乎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畢竟有擁立之功。」

說完這話他又後悔了,心想不該如此說,霍氏作威作福,君上忍耐至今,就是顧念大將軍的功德。

劉詢聞言微微一怔:「我知道你說這話的意思。若非大將軍,也就沒有今天的我,是嗎?」說罷雙眸炯炯盯著他。

史高慌忙跪地:「臣不敢。」

「朝野上下,恐怕都是這麼想的吧。」劉詢哼了一聲,順手從書案上拿起一卷竹簡,情緒有些煩躁,一邊在屋裡來回踱步,一邊說道:「霍光薨了。不過,他的兒子霍禹做了大司馬,他的侄子霍山領尚書事,鄧廣漢、范明友那些子侄女婿們,也都掌有兵權,很有權勢。霍夫人和霍家女眷,可以自由出入長信宮,就如她家的後花園。我原本只想削弱一些他們的權勢,讓他們有所收斂,這樣也可以保全霍光的聲名。可是,霍家驕橫奢侈,放縱不羈。如此以往,恐怕正如徐生所言,『行以逆道,不亡何待。』」

他越說越激動,右手握著一卷竹簡,下意識地不住敲擊左手手心。而後稍稍停頓一下,雙眸凝視前方,緩緩說道:「朔方邊爭,必有隱情。」說罷一轉身,發現史高還跪在地上,於是停下腳步,道:「你起來吧。」

史高站起揉了揉膝蓋,忽而覺得不妥,馬上挺直身子,垂手肅立。劉詢瞅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問道:「他們為什麼如此看重淳于幾。」

「臣推測,淳于幾手中也許握有霍氏謀害許皇后的證據,是淳于衍留給他的。」史高小心翼翼觀察皇帝的反應。

「謀害皇后,其罪滅族。只是我顧念大將軍擁立之功,沒有去追究而已。不過,我也要讓他們知道,若不收斂,老賬新賬一起算。」他冷笑一聲,又想起一件事,問道:「褒揚我朝功臣的麒麟閣籌建得如何了?」

「已籌備妥當,擇日動工。」

「大將軍霍光,當為麒麟閣第一人。」劉詢說罷,輕輕嘆了口氣。

「喏。」史高答道,神情也是複雜。

時已黃昏,太陽西移,將近處的屋脊、遠處的山巒,染成了橘紅色。劉詢走到門口,靜靜地眺望良久,忽然說道:「去尚冠里。」

史高心頭一凜,應道:「喏。我去備輦。」

劉詢站起:「不必了,走過去。」

君臣兩人一路無語。

「尚冠里到了。」史高小心翼翼說道。

劉詢沒有搭理他,熟門熟路來到一個小院門前,他站立了一會,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小院柴門。

院里很乾凈,只有一些落葉,也顯得寂寥。他許久沒來了,站在門口,放眼看去,小院似乎還是舊模樣。那根從樹杈擱到牆頭的竹竿依舊擱著,只是上面沒有了晾曬的衣裳。

這時,一陣風吹過,地上落葉嘩嘩作響,隨風飛旋。劉詢神情恍惚,忽然聽到一聲驚呼:「病已,是不是要下雨了,快來幫我收衣裳。」他不知所措,嘴裡說著:「好的,我來收衣裳。」那清脆聲音又響起:「你看你,衣裳都落到地上了,真笨啊。」

劉詢尷尬地搔搔頭,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輕盈的少女身影閃出,嬌憨道:「這麼晚了,才想到回來啊。」劉詢憨憨地笑著,少女嗔道:「就知道傻笑。」又問:「餓了吧。」劉詢點點頭,少女上前用手輕輕撣了撣他身上的塵土,柔聲道:「快進屋吧,飯菜都炊好了,就等你回來。」

劉詢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他使勁吸了下鼻子,笑道:「真香。」脫下麻履邁進屋裡,少女彎腰將他的麻履擺放齊整。

劉詢在屋裡盤腿坐下,喚道:「平君。」等了片刻,無人應答。他又提高了嗓音:「平君。」仍然沒人應答,只有他的喊聲在空落落的屋裡回蕩。

他心中恍惚,不免焦急起來,茫然四顧,闃無一人。良久,他才醒悟過來,許平君已經不在了。

「我第一次遇見許平君,並不是在這個院子里。那是在哪裡,詔獄?不對,是在掖庭。她怎麼會來掖庭的?

那天,平君來到了掖庭,好像是給他父親許廣漢送衣物。我只是瞟過一眼,她便羞澀的側過身去。我呢?我後來去幹嗎了?對了,我上街去看鬥雞了。呵呵。

後來呢,是誰告訴我的?那天掖庭令張賀請平君的父親許廣漢喝酒,喝到暢快,居然提及了我。張賀對許廣漢說,你有個年少賢惠的女兒,聽說求人占卜,將來是會大富大貴的。而這個劉病已則是皇曾孫,乃武帝一脈,不管將來有沒有出息,起碼也能封為關內侯。你女兒嫁給他,不會委屈的。也不知許廣漢那時是醒著還是醉了,反正他應允了。不過,聽說平君的母親得知后十分憤怒,認為她女兒嫁給我,算不得大富大貴。還好許廣漢堅守承諾。

我和平君就在這個小院里成了親。那時的我一無所有,日子雖然清貧,但我們一直恩恩愛愛,一年後,我們有了兒子劉奭。

命運就是那麼奇妙,幾個月後,我竟然成了皇帝,平君也成了皇后。平君的母親沒想到吧,哈哈。」

劉詢臉上浮現出溫暖的笑容。他的思緒若游雲一般,漫無邊際的飄蕩,恍惚中,似乎自己又坐在了許平君的病榻前。

「那天,我坐在你的在病床前,握住你的手說,我要陪她一起去。你微微一笑,抽出手,摸了摸了我的臉頰,說,『你的心中除了有我,還有天下。我走了,你就不要再為我分心了,好好做你想做的事吧』。你就這麼走了,我卻還在這裡。你說的是對的,我心中有你,還有天下,天下。」

夕陽收回了最後一縷餘暉,屋裡黑黢黢的。劉詢側卧在席上,雙手抱膝,蜷縮著身子,緊閉雙眸,喃喃自語:「平君,我回來了,回家了。」淚水止不住流淌,濕了臉頰,濕了莞席。

史高倚靠著院牆等候,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中,聽得小屋的門吱嘎一聲。他探頭看去,正是劉詢推門出來,趕緊起身迎了過去。

這時,天邊出現了一抹亮色,劉詢眺望了一會,輕輕嘆口氣,道:「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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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滿長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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