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姜福山
宋牧走進馬廄后，小心翼翼環顧四周，確認無人之後，走到最邊上的一匹鬃毛漆黑的大馬旁邊，就在他要解開束縛這匹高頭大馬的韁繩之時，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聲突兀響起。
「你小子還挺有眼光的。」
聲音有些蒼老，卻充滿打趣意味。
宋牧立刻停下手中動作，尋聲望去，一個模糊身影出現在視野中。
這個開口說話的老人挪動身軀，從平躺變為斜躺，一手撐著腦袋看著宋牧。
宋牧立即抱拳，小聲道：「宋牧見過前輩。」
「嗯。」
老人輕輕應了一聲，隨即緩緩說道：「不必如此拘謹，那幾個王八蛋一旦睡下，便是雷打不動的活死人。」
老人從馬廄深處的木板床榻上起身，抬手捋了捋有些蓬亂的髮絲，一瘸一拐走向宋牧。
「老夫在此養馬……」似乎是忘記了年歲，老人掐著手指，眉頭緊鎖。
「罷了，不重要了，」老人一擺手說道。
「這麼多年從來沒人來這裡偷馬，老夫平生也最是恨偷馬之人，你小子莫不是嫌命長？」
宋牧連連擺手，急忙說道：「前輩莫要誤會，晚輩不是偷馬，只是當下確有急事，需要借馬一用，過幾日一定奉還。」
老人不知為何突然發笑，笑聲雖然不大，但距離老人咫尺之間的宋牧聽的一清二楚，不由得抬頭望向老人，神色間有些不明所以。
老人看眼前這個少年看向自己，立刻止住笑聲，蹬了宋牧一眼，然後走向那匹黒鬃大馬。
老人把手放在馬身上，一邊撫摸一邊說道：「這匹馬老夫養了三年，取名追風，是中原少有的好馬，日行千里。」
「老夫此生沒見過北方草原的大馬，不過倒也聽不少人說過，想來這些馬與之相比應該也不會太過遜色。」
說到這裡，老人突然有些惱怒，語氣也重了幾分。
「也不知為何，我偌大中原那麼多讀書人，他們寧願為北庭馬匹作詩，譜寫文章，卻偏偏少有為我中原這些健馬留下幾句詩詞，讀書人！他們讀的是我中原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聖賢書啊！」
老人轉過頭，看向那個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興許是察覺自己說的有些跑偏，惱怒神色轉為平靜，他笑了笑，輕聲問道：「沒嚇著你吧？」
宋牧搖了搖頭。
老人解釋道：「老夫這個人就是這樣，有什麼說什麼，也不太注重場合，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所以啊，這輩子註定沒什麼出息，就算是天大的機遇落在老夫手中，老夫也握不住。」
宋牧鼓起勇氣說道：「前輩這樣的性格很好，光明磊落。」
老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光明磊落個屁，說好聽點叫耿直，說難聽點就是楞木頭。」
宋牧猛然間覺得眼前這個老人很有趣，也就不在束手束腳，畢竟宋慶初曾告訴他：日後很長的一段路都需要他自己走下去，這條路也許會很孤獨，也許會很喧鬧，也許會很幸福，也許會很凄涼，但都要鼓起勇氣走下去，他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但切記，遇見什麼樣的人，就說什麼樣的話，也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宋牧問道：「前輩這樣的性格，應該有不少朋友吧？」
老人靠在木欄上，伸手摸了摸馬匹的腦袋，有些驕傲的說道：「老夫這輩子的朋友還真不少，只不過不是人類，他們心思太多，心機太重，老夫不懈與他們為伍。
」
宋牧試探性問道：「那前輩的朋友是這些馬兒？」
老人點了點頭。
宋牧一時間似乎無言以對，只能伸出大拇指來表示對老人的敬佩。
老人咧嘴一笑，問道：「你叫宋牧對不對？是趙正卿那個老東西的外孫。」
宋牧輕輕皺眉，沒有回答老人，而是反問道：「前輩叫什麼名字？」
老人答道：「姜福山。」
宋牧拱手道：「願姜前輩長命千歲。」
原本以為老人會笑著接受，沒曾想老人卻是滿臉不屑，「老夫才不要什麼長命千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小傢伙，人生百年剛剛好，活的太久，心就死了。」
宋牧附和道：「前輩說的是。」
姜福山問道：「你來此是想偷偷去青蓮劍宗吧？」
「嗯，前輩知道青蓮劍宗之事？」
「哈哈，老夫雖然長年身居此地，畫地為牢，但青蓮劍宗的事老夫還是知曉的，畢竟此事劍樓也牽扯其中。」
宋牧問道：「那麼姜前輩認為此次劍宗能否平安順遂？」
姜福山搖了搖頭，「老夫不好斷言，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宗門都有其命數，不是我這個老頭子說了算的。」
「哦。」
宋牧也不在兜圈子，直接了當說道：「姜前輩能否借我一匹馬？我父親在劍宗，我……」
「擔心對不對？」姜福山笑問。
宋牧點了點頭。
姜福山稍加猶豫后，轉身向著馬廄深處那張木板床走去，步伐不快，話語同樣緩慢，「我一個老頭子怎麼知道馬兒去哪了，它雖然溫順，可它要去哪，難道還會主動跟我這個老頭子請示不成？無稽之言。」
宋牧望著老人枯瘦背影，會心一笑，雙手抱拳深深一拜之後，快速跑去打開正門，然後解開馬韁繩，翻身上馬。
就在宋牧將要騎馬走出馬廄之時，身後傳來姜福山的輕喊，「小子，記得還回來。」
「多謝姜前輩，一定歸還。」
馬蹄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於寂靜深夜之中。
躺在木板床上的姜福山翻來覆去，可無論如何都無法安然入睡，渾濁眼眸依稀間看到馬廄大門敞開，姜福山自言自語，細碎呢喃。
「青蓮劍宗能不能平安順遂，我不知道，我一個老頭子也沒興趣知道，可我希望你小子能平平安安，同樣希望你父親能夠平安，失去親人真的很苦，很苦……」
躺在木板床上的老人不知不覺淚眼模糊。
「像我這種無用之人，人生百年足以，可那些一心為家，一心為民，一心為國的善人，心如何會死？他們自然是活的越久越好，你願老頭子萬壽無疆，那麼老頭子便願你們這些人都可尋的那傳說中的長生之法。」
姜福山從木板床上起身，抬袖擦了擦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走到馬廄大門外，涼風習習，明亮月光下，他獨自一人坐在沁涼石階上，望向遠方，那是他家鄉的方向。
很多年前，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姜福山遇到了回鄉而來的趙正卿。
從趙正卿創立清秋劍樓之後，馬廄也跟著同時建立，而姜福山自那之後，就沒有再離開過馬廄，甚至都不曾走出大門馬廄半步，似乎是對外面的世界已經沒有了絲毫留戀。
也因此這麼多年來，他的內心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他需要一個聆聽者，他也不知為何，今日見到那個一開始小心翼翼的少年，就東拉西扯說了很多，其實他知道，他說的那些話對於那個一心牽挂父親安危的少來來說，他並不想聽，可他還是說了。
當少年說他性格光明磊落之時，他其實挺高興，當少年對他豎起大拇指之時，他的內心咯噔了一下，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他記得上一次對他豎起大拇指，稱讚他的人，是那很多年前就已經離世的爹娘。
所以他希望這個少年可以平平安安，千萬不要如他一般，活成這幅模樣。
時間緩緩流逝，天蒙蒙亮，在石階上枯坐一夜的姜福山有些艱難的站起身，從馬廄中牽出一匹馬兒。
姜福山關上了馬廄正門，他動作略顯僵硬的翻身上馬，扭頭看了看這個他已經忘記呆了多少年的地方，看了看這個把他從青絲變為白髮的地方，最後看了一眼枯坐一夜的石階，他輕輕嘆息一聲，雙腿輕輕一夾馬腹，向著遠方走去，他聲音沙啞，緩緩念叨。
「天階夜色涼如水，輕羅小扇撲流螢……」
「朝朝辭暮，爾爾辭晚，歲歲念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