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二十七歲的秋天

第351章 二十七歲的秋天

皇宮的大門緊閉,在深秋的月輝之下。

皇帝並不是不在意朝臣們的想法,而是其中最重量級的幾位,他都已經在返程途中一一召見過了。軍隊在手中,內閣沒有異議,六部還在運轉,滿洲各大家族或許打着小算盤,但他已經確認了各家家主並沒有在此時掀翻棋盤的意思。如今回到京中,只剩下了最後一個變數。

乾清宮的書房裏,難得擺了一張美人榻。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就坐在鋪滿軟墊的榻上。然而他的後背挺直,儀態端正,一根龍頭拐杖被他左手握著,筆直地杵在地上。能當着皇帝的面拄龍頭拐杖,自然是有皇權的特許。

而老人右手晃着小小的酒杯,仰頭,透明的酒液灌入喉中,清香從口中往胃裏一路燒了下去。「好酒啊……」老人慢慢地品味着,緩緩露出一個笑。「勞累皇上容忍我這個老頭子許久,最後還被騙了壇好酒。」

「端范……你,唉。」坐在對面的康熙嘆了口氣,明珠太聰明了,人老成精,很多話都不用開口,就商定了結局。

康熙想了半晌,才問:「你對三個兒子,有什麼安排嗎?」

「性德不必老頭子我說,他才幹並不比同齡人突出,這輩子最大的造化就是得了皇上的青眼,這才延續了納蘭家下一輩的富貴。就這點來說,老頭子要謝皇上,也要謝性德。揆敘在武英殿印書做得挺好,他遺傳了我愛財的毛病,如今這樣挺好,鉛字印刷術出來后,他能貪一些,又造不成大的危害,且由他去吧,別讓他沾河工、賑災之類要命的事兒。他有些文采,做做武英殿、翰林院之類的清貴活兒,被周遭聖賢書教著,也勉強能像個端方君子。揆方是郡主額附,子孫已經有富貴了,上頭又有哥哥養著,他也沒什麼大志向,甚至沒有揆敘愛看書,皇上不必為他操心。」

康熙默了默,抬起酒杯跟明珠碰了碰。「你如今真是看開了。」

明珠從敞開的窗戶望向外頭天空中高懸的明月。「子孫以後若是敗家了,也是自己造了惡果。總歸比格爾芬、阿爾吉善要強。」格爾芬、阿爾吉善,是索額圖的兩個兒子,索額圖死的時候還只是圈禁,伴隨着太子被廢,徹底沒了活路。皇帝以謀逆罪誅殺索額圖二子的聖旨已經寫完了字蓋好了印章。所以索額圖從前的謀算是對的,只要太子能繼位,他的家人還能保全;太子倒了,才是真的完了。

若說這兩個官職都沒有的兒子,犯了什麼要殺頭的大罪,那肯定是沒有的。不過是扯著索額圖的大旗,在滿洲圈子裏替太子搖旗吶喊罷了。但淌進了皇權鬥爭的渾水,就要被牽連受死。相比之下,明珠兒子們的結局,確實會好很多。是明珠對得起他們了。不過這麼直白的話,如今也很少有人會在康熙面前說了。

一君一臣又碰了幾次杯,但都沒有喝杯中新滿上的酒。明珠年紀大了,無法多飲;康熙的年齡危機前所未有的重,很是看中養生,所以也不多喝。他們就看看外頭的月亮,看看棋盤上寥寥三顆的棋子,然後找些相互誇誇的話,碰個杯。

最後,明珠說:「直郡王,不像是個能夠繼承大統之人。但畢竟是流着納蘭家血脈的孩子,老頭子想替他求個善終。」

康熙晃了晃酒杯,因為他有些閑適的動作而顯得他的態度曖昧不清:「明相老糊塗了,老大是流着愛新覺羅家血脈的孩子。」

「哈哈,皇上說得對。老糊塗了,老糊塗咯。」

……

一夜過去,明珠要離京養老的消息傳遍四九城內外,聽說皇帝將「太子太傅」的榮譽稱號再次加封給他,算是抹平了曾經明黨大清算時的恩怨。明珠自己挑選了濟南作為養老地,皇帝就在泉城給他賜了一座帶湯池的田宅,很是隆重地將這位老爺子送出了京城。

明珠走了,那明黨的殘餘怎麼辦?從前的那些名單、賬本、把柄,是交到了誰手中?納蘭性德嗎?不像啊。明珠沉寂許久,皇帝在廢太子這個節骨眼上這番操作,到底是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呢?還是真的又對納蘭明珠懷柔起來了?

康熙並沒有給眾人留下太多時間,就在大家猜疑不定的時候,宮中傳旨,讓京中大小官員齊聚天壇,他要告祭天地,正式廢除愛新覺羅·胤礽的太子之位。

正式廢太子的那天,天是陰的,且冷。但是並沒有像鐵桿的太子一派所期望的那樣,下起象徵冤屈的白雪。或者說,哪怕真的下雪了,也阻擋不了皇帝廢太子的決心。冬天下雪,多正常的事兒。

景君攙著額娘,走在命婦的隊伍中。兩旁,是面色都挺難看的姑姑、姑奶奶或者嬸嬸。厚厚的好幾層朝服都阻擋不住往骨頭縫裏鑽的冷氣。儀式漫長而繁瑣,天壇小小的廟宇前的宣讀聖旨的聲音遙遠而陌生。一身明黃色的皇瑪法在哭,彷彿那些個「太子暴戾不仁」、「仿若瘋癲」之類的辭彙,是在扎他的心似的。

可是,這些句子明明是皇瑪法自己寫的不是嗎?

難道廢太子的詔書,還有文官敢在罪名上添油加醋不成?

景君不是不理解,正是因為開始理解而覺得寒冷。她這輩子的祖父,跟她前世遇到的那一堆暴君、昏君是不一樣的,他的姿態很完美,是一個被傷透了心還堅持着大義滅親的英雄,是一個統治國家四十載,掃平了四方威脅的英明君主。但他恐怕不是一個樸素認知中的好父親,好爺爺了,「明君」二字後面是有代價的,希望她們這一家不會成為這代價中的一份。

天壇廢太子的儀式結束后,許久未見的阿瑪來到了景君面前。他頭上戴着紅色的朝冠,身上簇新的朝服在東珠的襯托下顯得越發清俊。八爺單手就將景君抱起來,另一隻手還能溫暖福晉冰涼的指尖。將妻女都握在手中,他才長舒一口氣。「上車,回家。」

從天壇返回家中,天色又已經晚了。八爺去掉朝服,脫掉襪子,將雙腳泡在他用習慣的泡腳桶里,渾身的毛孔都因為腳上傳來的溫度而張開了。他舒服地喟嘆一聲,一直緊繃着的神經這才放了下來。

「你做得很好,皇上誇你賢惠了,這是這些年頭一次。」八爺拍了拍雲雯的手。

他指的是前幾天改立太子的傳言傳起來的時候,雲雯第一時間給登門道喜的老九、老十潑了一盆冷水。「你們八哥走之前,就怕你們被人哄騙,得意忘形,所以特意留了話給我。無論發生了何等變故,都要提醒你們不忘人臣本分。我看現在就是變故之時,所以將此話告知你們。」

說罷,就取出一封信給老九、老十看。信上沒有提廢太子,當然更沒有什麼改立新太子的事情了。顯然這封信是八爺離開京城去往木蘭前寫的。也許是擔憂太子謀反,也許是擔憂京中會出什麼別的變故,上面甚至說,「如果到了國家動蕩之際,希望他們不忘記皇阿瑪這麼多年的殷勤教導,面對誘惑和抉擇的時候,想想能不能無愧先祖。如果是忠孝之舉,即便是有身死的危險也要去做;如果是不忠不孝的同流合污之行,哪怕有了大富貴,百年之後也難以得到兄弟的諒解。」

按理說,這封信在事實發展與它的推測相差甚遠的時候,就應該已經失效了。畢竟,誰能夠想到太子會如此突然地被廢呢?那什麼皇帝突發疾病啊,什麼太子逼宮啊,什麼準噶爾突然發難啊,按著這些推測寫下的囑託之言,已經用不上了。

但是八福晉卻在人心浮躁的時候,將這封「不合時宜」的信拿了出來,一字一句地念給老九和老十聽。她因為受到八貝勒多年獨寵,所以一向是低調內斂的。至少在外人看來,八福晉兢兢業業打理內宅,衣着打扮也很樸素,她有才女的名聲,商人間流傳着她的畫作如何極品的傳言,想來她在打理家業之餘的閑暇時光,多是用來作詩作畫了,對於男人們的政治事件,並無參與。

所以她一反常態的舉動,自然引起了老九、老十的警覺。八福晉在反覆地提醒他們忠孝,反覆提醒他們想想康熙爺這些年來的教導。九貝子和十阿哥又不是十幾歲的愣頭青了,難道真會以為嫂嫂吃飽了飯沒事兒干跑來對着他們兩個成家立業的小叔子說教嗎?

顯然,這是在暗示皇帝的心情已經很不妙了。

是了是了,權勢動人心,何況是將來的天子之位如此大的權勢。幾乎所有人都被權勢迷了眼,燒了心,在權力毒藥的亢奮刺激下暗暗竊喜、雄心勃勃。大家關注著未來的皇帝,卻忽視了現在的皇帝!

康熙爺,還在上面坐着呢?他剛剛失去了一個成年的兒子,又因此為導火索,廢掉了自己親手培養多年的太子。在現任皇帝深陷痛苦的時候,底下的兒子和臣子們在他的痛苦上快樂蹦迪。這能忍嗎?這不能忍!

沒錯,確實老皇帝經此打擊身體大不如前,可以說已經是明日黃花,新皇帝才代表着接下來的幾十年。大家更看重未來是可以理解的,但老皇帝恐怕不是很想要理解。

這時候景君補上了最後一刀。「九叔,我阿瑪常說。別人鑽營的時候,咱們要踏踏實實辦事。您還記得嗎?」

老九眼中最後一點不甘心消散了。「哎哎哎,就連你這個小的都這麼沉得住氣。當叔叔的可不能被你比下去了。」

城中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康熙爺的眼睛。那一日在宮中,不少人的家眷都被冷嘲熱諷了,八福晉是少數被誇獎的那幾個。「你福晉是個賢惠的。」

不過八貝勒自己心裏清楚,他根本沒有留下什麼信。

對此,雲雯是這樣解釋的:「爺的小心肝兒仿的,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就有這樣的天賦。」

嗯對,景君跟先生學字跡辨認的時候,順便練了練仿字,書房裏最多的就是八爺的墨寶。

雖說不能做到毫無破綻,但九爺、十爺又不會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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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嫡不如當神醫[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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