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奇異馬戲團(18)
近看屍骸,看到的細節遠遠比照片上的多。
頭顱后側,部分頭皮垂落在屍體的肩膀上,褐色的分泌物中,金棕色的頭髮像一蓬枯萎的秋草。
「你這魔術師當得不太稱職。」姜霽北看著那具屍體頭皮上殘留的金棕色頭髮,佯裝驚訝,「怎麼就自己急著揭曉答案了呢?」
「我可不是真的阮明。」阮杜蘭冷笑一聲。
「作為工作人員,不入戲,不稱職,這就是你們對被邀請人的待客之道?」雖然面色看起來有些蒼白,姜霽北依然笑著,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把手機遞給池閑,「手機里的屍體照片是你發的,邀請函也是你發的吧?」
阮杜蘭沒有否認:「一點小小的驚喜。」
「謝謝你。既然你說這是我的屍體,」姜霽北的目光轉向透明擋板后的屍體,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我的存在是什麼?」
「你不過是返生布的試驗品之一罷了,返生布不止一條,使用方法也不止一種——」面對姜霽北的質問,阮杜蘭平靜地敘述著自己的罪行,就好像在說某種常識一樣,「讓血肉恢復成人形也是其中的一種。」
姜霽北立刻明白了,白骨可以生出血肉,血肉就也可以生出白骨。
而自己,就是由分離出來的血肉重生出白骨形成的復活體。
丁慧不再注意這些針鋒相對,她手中泰刀上的經文光芒大盛,飛豹般划向面前的「覃斯文」。
中刀的一瞬,覃斯文化為了渾身是血的厲鬼,被經文擊中,又轉瞬化為煙塵。
「他連人都不是,難道也是被返生布『復活』的嗎?」
見死去的戀人再次消失在自己眼前,丁慧咬著牙,狠狠地問。
舞台下發生的小插曲讓阮杜蘭瞥了她一眼:「殘存的數據罷了,不值一提。」
「畜生!」丁慧低吼。
見她作勢要攻擊,阮杜蘭拍了拍手,更多的演員從後台湧出,同場務一起站滿了帳篷邊的空地。
「好了,大家安靜,請觀賞表演。」他一揚手,從手中抖出近看已略微泛黃的織物。
阮杜蘭望向姜霽北:「能被『我』最初繪製的原版返生布復活,是你的榮幸,想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嗎?」
姜霽北沒有回答,而是面帶微笑地回望他,非常有風度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阮杜蘭拿起那塊包漿的陳年返生布,將它蓋到了木箱上:「阮明只會碾碎這些骨骼,將其作為咒力的媒介繪製在返生布上,卻沒有嘗試過在已經被複活的人面前,用他生前的骨骼復活他。」
說到這裡,他頗為遺憾地嘆息一聲:「沒有踏出這一步實在太無趣了。」
這一刻,阮杜蘭與阮明重疊了起來。
莫名的求知精神讓他看起來既像個超前的藝術家,又像一個癲狂的科學家。
「要阻止他嗎?」池閑將手探進懷中,低聲問。
「暫時不,」姜霽北盯著木箱上的返生布,「我也很好奇。」
「好。」池閑望著台上的阮杜蘭,手依然按在懷中。
「姜先生,你的『復活』將是馬戲團前所未有的表演,也將會成為繼阮南之後,阮明又一件偉大的藝術品。」阮杜蘭一把抖開返生布,「我很期待,當你的屍體在你眼前復活,你的意識是會一分為二,還是被它所取代?」
伴隨著阮杜蘭不斷重複著的揭開和蓋上的動作,陳布在空中翻舞。
木箱里的屍體如同剛才阮南的骸骨一樣,肉芽在腐爛的傷口上飛快蠕動生長,枯槁的頭髮也變得蓬鬆而有光澤……
台上的屍體越來越完整,台下的姜霽北卻越來越虛弱,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幹了一樣。
池閑一手按在懷中,另一手緊緊握住姜霽北的胳膊,防止他摔倒在地:「哥!」
「我沒事。」姜霽北低聲道,「沒猜錯的話,一個人的靈魂是無法在復活體和原體里同時出現的。」
他會感到虛弱,應該是正被撕扯著靈魂。
阮杜蘭用力一抖,返生布被揭開,末梢發出沉悶的聲音。
一瞬間的工夫,木箱里的屍體變成了另一個活生生的「姜霽北」。無論是眉眼、髮絲、皮膚還是體型,都和台下的姜霽北本人一樣,如同復刻出來的。
「真的一模一樣!」酸菜魚離得最近,看著台上台下兩位姜霽北,忍不住發出低呼。
反應過來后,他連滾帶爬地衝下舞台。
姜霽北盯著台上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沒有說話。
阮杜蘭也沒有說話,彷彿在期待著什麼。
奇怪的是,台上的「姜霽北」始終沒有睜開眼睛,而是紋絲不動地站在木箱子里,宛如一具巧奪天工的假人。
下一秒,台上的「姜霽北」突然分崩離析,身上的皮肉像山洪暴發一樣往下坍塌,在瞬間化成了一攤血肉!
阮杜蘭臉上閃過驚訝的表情:「嗯?」
還未等他檢查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一道強烈的氣流迅猛襲來,擊碎了他手中的返生布!
阮杜蘭手一松,被擊碎的返生布掉到地上。
他沒有彎腰去撿,而是詫異地轉頭望向氣流襲來的方向。
物理毀滅有時比法術好使,池閑手裡拿著槍,槍口對著阮杜蘭。
一縷青煙從槍口緩緩升起,他冷冷地對著自己的義父說出沒有什麼誠意的道歉:「抱歉。」
沒了另一個「自己」,站在池閑身邊的姜霽北臉色不再像剛才那般蒼白:「破壞了這麼偉大的藝術作品,真是令人遺憾。」
「大藝術家,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揚起唇角,露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笑容,「我根本就不是你做出來的復活體呢?」
現在的姜霽北,早就不是那具莫名出現在家裡的復活體了。m.
他來這裡可不是為了送死,當然會有所準備。
猜到自己或許也是被複活的死人後,姜霽北就開始暗中謀划如何給自己造一副全新的身體。
姜霽北拜託崔編輯利用他的渠道,繪製掃描並三維列印出一具骨骼,再用道具「人體內臟」填充內部,而韋一心的錦囊正好具有著能夠讓皮肉迅速生長的作用,可謂天時地利。
這樣,他們就利用道具,作弊般地獲得了一具全新的身體。
在此前長達三天的靈媒儀式中,丁慧的靈媒術與池閑的道術互相配合,將姜霽北的靈魂成功轉移到了新的人造身體里,最後用普柴師父給的鎖魂布定住。
姜霽北無法確定這種「轉生」的方法是否會違背電影世界里的規則,但既然這部電影里存在著死而復生的設定,那說明他可以鋌而走險去嘗試。
好在他們最終成功了,他的身體擺脫了阮明的控制。
由於太過震驚,阮杜蘭不顧違反電影規則,強行利用系統後台許可權,查看了姜霽北在暗中策劃的一切。
再次望向姜霽北時,他的表情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呵……不愧是姜先生,你還真是聰明,是我失策了。」
返生布的碎片在空中飄散,被子彈擊碎,白布上略微泛黃的花紋也被震出道道白煙,在空氣中浮遊飛舞。
「是我大意了,忘了會這種法術的人不止我一個。」阮杜蘭的嘴角再度勾起一抹冷笑,「本來不想管那個膽小如鼠的弟子,沒想到他竟壞了我的表演。」
說完,他飛快地念了一段咒語。
千里之外的泰國科提村,稻田盡頭的屋子裡,一個老人突然悄無聲息地倒下,失去呼吸。
丁慧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什麼,露出驚恐的表情:「師父……」
「你們很快就要陪他去了。」阮杜蘭沒有給丁慧確認的機會,一揮手,「馬戲團是我的地盤,在我的眼皮底下,所有法術都毫無意義。不過如果你們願意掙扎,我也很樂意觀賞。」
守在帳邊神情獃滯的演員像被接通了什麼開關,猙獰地向姜霽北等人撲去。
「你總以為自己掌控了一切,對嗎?」池閑終於忍不住對自己的義父冷笑起來,「你甚至掌控不了我。」
他按下姜霽北手機的撥號鍵,並和姜霽北一起瞬間帶著丁慧與酸菜魚卧倒:「嘟——」
「轟!」
震天撼地的爆炸聲從帳篷的一側響起。
火光里,紛飛的碎片撕開劇場的外帳,摧枯拉朽地把里帳炸得七零八落,連支架都被炸得歪斜。
衝擊波一過,姜霽北拉起丁慧,池閑拍了拍還在發怔的酸菜魚的腦袋:「走!」
站在帳篷邊的厲鬼們被捲入火光之中,灰燼里回蕩著刺耳的號叫。
馬戲團里的空間與劇場外的終於連接起來,惡鬼的包圍圈被炸開一條通道。
儘管阮杜蘭那張滿是瘢痕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情緒,但從他後退幾步的動作能看出,眼前的景象出乎了他的意料。
帳篷被炸開后,池閑的巨狼在虛空中浮現,一爪掃開了擋在阮杜蘭面前的妖魔鬼怪。
頭頂是一輪白月,身後是爆裂的煙火,姜霽北臉上一明一暗,神情卻出奇地柔和。
「阮先生,我也送你一場表演吧。」他從衣兜里掏出一直緊握著的打火機,微微一笑,瞄準了舞台上的魔術師,「那就是——你的死亡。」
他扣動扳機,冤魂從槍口激射而出,每一張臉都屬於馬戲團里的觀眾。
冤魂如旋風般擊向目標的一場表演。
舞台上的阮杜蘭張了張口,說了一句話。
但在鐵架嘎吱作響的爆炸現場,舞台上的一切都已經聽不見了。
冤魂凝聚成子彈,倏地穿過阮杜蘭的眉心,下個瞬間,舞台邊歪斜的鐵架終於崩塌。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鐵架落地聲,阮杜蘭消失在了舞台中央。
丁慧沒有感受到活人被打中的實感:「打中了嗎?怎麼……」
姜霽北嗤笑一聲:「能活那麼久,『阮明』本來就不是人。」
「走,」池閑拉了拉姜霽北,「他已經消散,這裡快撐不住了。」
姜霽北把槍塞回口袋,從懷裡扯出僅剩的幾張符紙,同池閑一起炸向通道兩側:「小道長,你使了什麼壞?」
在阮杜蘭展示姜霽北的「屍體」時,討論組裡出現了崔編輯發來的信息。
信息里,他們說已經趁亂劃開帳篷離開了劇場,在馬戲團外準備好了法術炸彈,只等池閑撥通號碼。
姜霽北問的就是「法術炸彈」。
池閑手指一揚,巨狼猛地掀開堵在過道上的奇行種:「在做儀式的幾天里,崔編輯搞來了一些槍支彈藥,我和崔編輯試著在上面作法。」
「這就是成果?」姜霽北看著眼前的厲鬼被余火吞滅。
在炸彈上作法,可以說非常地有創造力了。
「嗯。」池閑拽住他的胳膊,「跑!」
眾人一鼓作氣衝出馬戲團,在排屋附近,崔編輯和段庚遠遠地沖他們招手。
狂奔出這片荒蕪的三角草坪,丁慧喘著氣,彎下身扶住膝蓋,嘆出長長的一口氣。
「那是什麼情況?」酸菜魚剛喘口氣,忽然看到了什麼,驚訝地指向草坪中央。
眾人齊齊望去,只見枯草坪上的馬戲團竟在陷入巨大的深洞,掛在支架上的帳布還在燒,但整個馬戲團的色調從火般的紅轉為被暗血潑過般的深紅。
那不是燃燒能產生的光芒。
暗紅沿著地面迅速蔓延,深洞里傳來陰冷的低語聲,隨後被衝天的烈火覆蓋。
以馬戲團為圓心的地下湧現出烈火地獄。
但酸菜魚指著的不是這片地獄,而是地獄之上的異狀。
跟被炸為虛無不同,殘存的厲鬼接觸到冒著黑氣的火焰,須臾間化為斑駁的色塊,與姜霽北進入電影時看到的畫面別無二致。
池閑最先反應過來,拉起姜霽北的手:「跑!繼續跑!」
崔編輯瞟了身邊的段庚一眼,從他身上發現了異狀:「這片區域要崩潰了。」
阮明和阮南全都消散,馬戲團也被吞沒,為什麼這部電影還沒結束?
姜霽北試圖呼叫系統,可是系統彷彿被格式化了一樣,回應他的只有死寂。
區域崩塌的速度比鬼火蔓延的速度還要快,短短一瞬間,斑駁的色塊就出現在了他們的腳下。
池閑迅速畫出幾道護體符咒,企圖護住同行者與戀人,咒語卻像失靈般毫無作用。
他深知這不是屬於電影的內容,更像是系統出現了錯誤,電影里的法術面對系統bug,根本沒有任何勝算。
好在,色塊並沒有附著在池閑和姜霽北的身上。
但酸菜魚和段庚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隨著「咔咔」的摩擦音,他們的身體漸漸與長條色塊相互融合,旁人看去,就好像好端端的人被加了一層機械故障風的濾鏡。
酸菜魚驚訝的臉消失在光影里,與段庚一起變成了跳動的長條。
他們還在動,即使變成了色塊,段庚也是個人高馬大的色塊,色塊雲一樣托起四人,用人類肉身無法達到的速度漂移。
儘管沒有看到實體,姜霽北還是能聽到酸菜魚的聲音。
酸菜魚問:「霽哥,如果我是系統里的程序,說明豬肚雞還在外面,對嗎?」
這個AI竟然在這種時候還記掛著豬肚雞。
「對,」姜霽北頓了頓,篤定地答道,「她在外面等著我們去救她。」
「那就一定有——」急速擴張的地獄追上了他們,酸菜魚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
池閑猛地把姜霽北摟進懷裡,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
在烈火快要將他們吞沒的時候,一道無源的白光在他們的身後亮起,光芒越來越盛,阻隔了烈火與低語聲,將四人包裹起來。
系統終於有了動靜,聲音磕磕巴巴。
【恭恭喜喜體驗者姜姜姜姜姜姜霽北先生完成本次觀安安安安……】
【……觀影結束,期待您的的的——】
系統的聲音戛然而止。
白光驀地消散,周圍的場景瞬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姜霽北環顧四周,發現自已與池閑回到了辦公室里,他們又一次死裡逃生。
池閑也已經發現他們從電影世界回到了現實,卻依然緊緊地抱著姜霽北,肩膀綳出警惕又僵直的弧度。
回想起面對危險時戀人的第一反應,姜霽北原本不斷下墜的心忽然被托住,穩穩地落回了胸腔里。
他輕輕拍了拍池閑的後背,低聲道:「我們沒事了,阿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