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前世今生相交織
魏無羨看著藍敏行連連後退,又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心下暗叫不好。這亂葬崗上冤魂眾多,常有惡鬼幻化人形,侵入識海以惑人心智,她這般分明是被困於幻象之中!
他當即將陳情送到唇邊,笛聲尖銳凄厲,如穿雲利箭般劃破夜空,在亂葬崗上回蕩。笛音在識海中掀起滔天巨浪,藍敏行頓時驚醒,那始皇帝的幻象也被沖得煙消雲散。
她回過神來,轉身看了魏無羨一眼,悠悠嘆了口氣,便抱膝坐在地上,將頭埋了進去:縱使這幅身軀沒有半點靈力,她的識海也不可能輕易被冤魂闖入,除非——對方化作了始皇帝。藍敏行輕輕揉著太陽穴,可那戎裝旒冕的君王形象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點點細碎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浮現:
始皇元年,這一年,三十八歲的嬴政完成了一統中原的大業,建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偉大帝國。咸陽宮內,他端坐高處,翻看著一張張布帛,下面跪著一群戰戰兢兢的畫師,都暗中觀察著始皇帝陛下的反應。
嬴政看了七八幅畫后,便沒了興緻,將布帛通通往地下一掃,沉聲道:「這就是你們畫的朕?」
畫師們哆哆嗦嗦地連連磕頭,「恕罪」、「饒命」之聲不絕於耳。
嬴政起身,負手審視著這些畫師,隨手指了一名:「你,起來。把你的畫找出來。」
那畫師年歲頗高,兩鬢斑白,聞言便驚得肝膽俱裂,幾乎要爬不起來:「臣、臣遵命。」他在布帛中一通翻找,尋到了自己所做的畫卷,顫抖著遞到了始皇帝面前。
嬴政朝那幅畫瞥了一眼,道:「你這幅畫,同太廟中供奉先代國君像沒有任何區別。是不是在你們這些畫師眼中,大秦的國君都長得一個模樣?」
那畫師引頭置地,忙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這就重新作畫!」
嬴政冷聲道:「恕你什麼罪?死板教條罪,學藝不精罪?大秦還沒有這樣的律令,你們都下去吧。」
畫師們如臨大赦,齊齊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恭敬退下。
待得畫師退下后,一個青年從帷幕後走出,長眉入鬢,星眸璨璨,清癯俊秀,身穿玄鳥紋黑袍,衣袂當風。他不聲不響地走到畫案前,尋了塊布帛便開始作畫。
沒過多久,畫便完成。他走到嬴政面前,將畫遞了上去。
嬴政接過畫,注視著畫上的自己,玄衣旒冕,立於驪山之巔,足下是大好河山,頭頂是日月星辰。這幅畫構造頗為空曠,畫上的嬴政也只佔構圖的很少一部分,用幾筆便寥寥帶過,卻氣勢磅礴,那千古一帝包攬天下的冷冽桀驁幾乎要透紙而出。
嬴政語氣明顯緩和,卻搖頭道:「朕今天沒穿這件衣服,也不曾戴旒冕。」
徐福笑道:「臣畫的並不是陛下。」
嬴政皺眉:「此話怎講?」
徐福道:「臣畫的是一位君王,一位註定驚天動地的君王。他少年即位,擁有與生俱來的高貴和韜略,橫掃六國,席捲八荒,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偉大帝國,連神明都折服於他的威儀。」
他頓了頓,又道:」巧的是,這位君王同陛下長得一模一樣。」
嬴政一聽,不由朗聲大笑,指著徐福道:「看來,君房不光懂仙術道法,口才辭令也不遜色於蘇秦張儀。鬼谷門下,果然個個出色。」
徐福,字君房,少從鬼谷子。
嬴政將這幅畫收好,又將地上的那些布帛親自撿了起來,饒有興味地翻看著,視線定在了其中一幅上——這個畫師很實誠,竟絲毫沒有迴避已經三十八歲的始皇帝陛下的老態。
畫師為君王畫像時,或美化修飾,或遵循統一模板,很少有人會這般毫不作偽。
嬴政將這幅畫挑出來,甩到了徐福面前:「你看這幅畫得怎樣?」
徐福看了一眼,便道:「很好。」
嬴政眉峰一軒:「朕老了?」
徐福點頭:「是,您老了。」
嬴政眉眼間頓時透出攝人的威儀:「徐福,你大膽!」
越是野心勃勃的君王,對衰老就越是敏感。他可以戰勝六國,卻唯獨無法逆轉衰老,那是他足以傲世天下的韜略唯一的敵人,也是不可戰勝的敵人。
徐福道:「臣沒膽子誆騙陛下。」
嬴政沉聲道:「不是所有的君王都愛聽實話的,你不怕朕殺了你?」
徐福微笑:「可陛下不是一般的君王,您的英明不會允許您這樣做的。」
嬴政無言以對,冷酷肅殺的光芒在眼中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些許好奇。
徐福悠悠道:「沒有人可以逃脫衰老,唯一能做的只是想辦法將其減慢。可陛下,您是全天下最不需要恐懼衰老的人,因為功業是不朽的,甚至會如美酒般越陳越烈。您擁有如此廣袤無垠的國度,如此震古爍今的功勛,衰老動搖不了您絲毫的偉大。」
嬴政看著他,神色緩和,眼中也不由閃爍起些許笑意,他低頭摩挲著手中的一枚秦半兩,朝徐福擺手道:「罷了罷了,來給朕再畫一幅。」
徐福微笑拱手:「諾。」
至此,有關徐福和始皇帝的畫面戛然而止,淡出腦海。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年輕明媚的臉,那張臉的主人紅衣獵獵,衣飾華貴,竟是那始皇帝的掌上明珠,元華公主嬴陰嫚。
徐福當年很受女人歡迎,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那大秦帝國的金枝玉葉嬴陰嫚。在藍敏行散碎的記憶中,元華公主也不知中了什麼邪,為了徐福做盡了瘋狂事,哭哭鬧鬧尋死覓活的,還數次向始皇帝自請削封下嫁,鬧得嬴氏皇族無人不知。可偏偏徐福對她毫不動心,一心只想修道成仙,對她不勝其煩,倒令這大秦公主成為一時笑料。
那紅衣公主在點點鬼火中朝藍敏行遙遙伸出了手,巧笑倩兮,美目流轉:「來,快過來。」
藍敏行心神一動,連忙狠狠咬了口舌尖,痛覺清醒了頭腦,那紅衣美人的幻象也隨之消散。回憶斷斷續續,與亂葬崗上的幻象交織,真假難辨,惑人心智。她按著太陽穴凝住心神,拚命想回憶出更多的前塵往事,可記憶突然間變成了被大壩攔截的河水,任憑她如何費力,竟半點也想不起來。
魏無羨見她神色焦灼,眉頭緊皺,以為她再度困於幻境之中,連忙推了推她:「你沒事吧?」
藍敏行抬頭,扶著石壁起身:「我沒事。」
魏無羨這才鬆了口氣:「我早就說了,讓你別往外跑了。你看,這不就困在幻境里了嗎?」
藍敏行搖頭:「也不是毫無所獲,至少,我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回到過去了。」
魏無羨頓時便來了興緻,追問道:「為什麼?」
藍敏行苦笑一聲:「前塵往事,機緣巧合。」
若不是被重淵洗精伐髓,有五色龍氣相護,她現在不是回到過去、和趙金釧換了軀體這麼簡單,而是生魂被拖到九幽之地,在那萬劫不復的地方長長久久地陪伴元華公主。
只是,徐福和贏陰嫚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令那公主執念千年不散,要拉她相陪?
然而,前世的羈絆,今生的緣法,兩者相互交織,竟在機緣巧合下,將她送到了過去。
亂葬崗陰風陣陣,黯然了星月光輝。
藍敏行低頭又思量了片刻,既有往事難憶的惆悵寂寥,又有劫後餘生的后怕,還感到了些許的幸運——回到過去,雖福禍未知,可卻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可以避免很多悲劇的發生。
她這個人,從來不相信「隨遇而安」那一套,因為那樣便是把選擇和決定的權力交給了別人,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他人身上。同樣的,她也不允許任何人決定她所愛之人的命運。
天意可奪,人心可測,什麼天命如此,什麼自然綱常——通通可以改變!
魏無羨不解這「前塵往事,機緣巧合」到底是何含義,剛想發問,便被對方拖拽著朝伏魔洞走去,對方還道:「你給我趕快休息!」
魏無羨哭笑不得:「哎哎哎,等一下,你還沒跟我說你是怎樣到這兒來的呢!」
藍敏行有樣學樣:「你還沒跟我說你的金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魏無羨無奈扶額:「怎麼又繞到這個話題了?」
藍敏行道:「我勸你還是自己告訴我吧,反正我早晚也會知道的。」
魏無羨恐嚇道:「那我明天就把你扔下山!」
藍敏行轉過身:「你不會。」
魏無羨撇了撇嘴:「你憑什麼這麼自信?」
藍敏行笑道:「因為你心裡關心我,憐惜我,我一哭你就沒辦法。你敢這麼對我,我就學孟姜女,把亂葬崗給哭倒!」
魏無羨愕然:「你!!!真是可怕!!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孩子!!」
藍敏行微微一笑:「從小到大,耳濡目染,跟你學的。」
魏無羨不想再同她說話,沉默了良久,才道:「你別鬧了,好不好。」
「和我這樣的邪魔外道在一起,對你沒好處。我不想害你。」他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些許。
藍敏行轉過身,凝視著對方的眼睛,追問道:「邪魔外道,你是嗎?」
魏無羨沉默。
藍敏行繼續道:「就算你自己承認了,我也不承認。至於其他人的看法,更是不值一提!我反正只當那些是狂犬吠日的昏話!」
魏無羨長嘆一聲:「小姑娘,你應該回你該呆的地方。」
藍敏行怒道:「叫我『珠珠』!」
魏無羨無奈:「好好好,珠珠小姑娘,你得學會明哲保身,不要給自己添麻煩。」
藍敏行沉聲道:「把『小姑娘』給我去掉!明哲保身這套,你自己為什麼不做?你既然懂,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這樣的地方?」
或許是對方的鋒芒太過銳利,或許是她的話正中魏無羨隱痛。話音剛落,一把無名火便直衝魏無羨腦門,點燃了因修習鬼道積聚的暴戾之氣。這一刻,他是切切實實地想把對方扔下去,扔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魏無羨上前,一把攥住對方的手腕,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感情:「我為你好,對你好言相勸,可你要是實在不領情,我也只能按我的想法行事了。」
爹爹這種生硬肅殺的語氣是藍敏行從未體驗過的,同時也激起了她的脾氣,她不理會腕上傳來的劇痛,迎上了魏無羨的眼睛,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魏無羨針鋒相對:「威脅我?很可惜,威脅過我的人,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的。哪怕你也不能例外,爹爹!」
這聲「爹爹」令魏無羨如水蛇遇火,逃也似地閃過身,迴避她的眼神,嘶聲道:「別叫我!我不是!我也不信!」
可與此同時,他卻下意識地鬆開了緊握的手,連連後退了幾步。
藍敏行毫不讓步,步步緊逼:「夷陵老祖,你既然邪魔外道,救我上山幹什麼,我求你了嗎?送我回去幹什麼,我求你了嗎?關心我的安全乾什麼,我求你了嗎?替我打算幹什麼,我求你了嗎?」
魏無羨捂著耳朵,背對著她:「你別說了!」
亂葬崗上,慘白月色下,一黑一紅兩道身影,現世和未來的兩個靈魂,就這麼長長久久地對峙著。
過了許久,藍敏行才開口:「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胡鬧?」
魏無羨戾氣漸消,沒好氣道:「難道不是嗎?」
藍敏行道:「從小到大,我都愛胡鬧,你現在就當提前適應吧。但不管何時,不管何地,不管何種情況,你都會忍不住要縱容我的胡鬧。」
魏無羨剛想問她哪來的這種自信,卻見藍敏行已不動聲色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輕斂袍袖,屈膝跪地,左手置於右手之上,緩緩俯伏而下,引頭置地,說道:「魏嬰,魏無羨,夷陵老祖,你聽著:從這一刻起,你就當我是個陌生人,一個認同你所作所為的陌生人,一個無法忍受別人對你所以攻訐責難的陌生人,一個想陪你度過這段暗淡歲月的陌生人——所以,不要拒絕我。」
這是稽首之禮,九拜之首,也是最崇敬、最隆重的禮節。
一瞬間,魏無羨靜默如凝固在琥珀中的飛蟲,過了很久,才低聲道:「可我走的路,你走不了。」
「我可以,沒有什麼路是我走不了的。」
薄弱的理智再也無法佔據上風,魏無羨不受控制地走上前,終是伸出雙手,頃刻間對方已闖入懷中,溫暖安心的觸感。
當然,他沒有看到藍敏行在他懷中那個得意的笑——千年之前,千年之後,都沒有人能拒絕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