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風露立中宵

第 153 章 風露立中宵

罵罵咧咧的雷大成被帶走,訊問只能終止。梁信臉色鐵青,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比瘋狗都不如,還敢狂。難怪葛倩被整得不人不鬼,一身骨頭全給敲碎,下手是真狠。」

他忍下私人情緒,當即出門撥號,向張副一一彙報,最後沉聲說:「證據估計都落天坑裏頭,我打報告,您過目要沒問題,等陸隊批好就找專業的探險隊去撈。盡量快,她現在那樣,全靠機子吊一條命。人一死,只能了了。至於姓雷的,害她這條跑不了。」

那端張副讓他留意葛倩的動靜。

「……明白。放心副隊,我會時刻盯着醫院。」怕保證還不夠,他又補了句:「掛完這電話就去。已經做好了和她主治醫生同食同宿的心理準備,一有情況馬上彙報。」

「人手夠用,其他房客不用再監視,騰出來了。雷大成他老婆我再做個筆錄,就給陸隊打報告,請批放人。」

張副又吩咐了幾件小事。等梁信彙報結束,已經接近夜裏十二點。

這才記起旁邊還該有個人,光電話就打了快二十分鐘,估計葉雨初已經回車子裏了。雪天的晚上並不暗,地面漫散著霧光。倒沒留下腳印,看來走得早,可能等急了。梁信邊往車庫趕,邊不放心回頭瞧,這一看不要緊,剛才審雷大成的房門外頭,怎麼還坐個人?

看守所這邊的樓,都是二層,審訊室設在一樓。

外面是水磨石鋪的長廊,每隔一段,放一張長椅,留給犯人曬太陽休息用的。

他大步走回,果然葉雨初坐長凳上,拐杖斜靠牆根。雙手捧著保溫杯,低頭慢慢喝着。一點聲也沒有,要是沒回頭望,鐵定錯過。

「還以為你上車了。這裡冷,我送你回去。」

「不礙事。粥燙,喝完身上暖和。」

她背後縫合的位置很熱,又伴着些微刺痛,刺激她的神經。可能是紗布捂傷口,悶得不透氣。

梁信無語:這大冷天,深更半夜,孤零零的,干坐在看守所凳子上,喝着不知道有沒有被西北風吹涼的稀飯……橫看豎看都很凄慘。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囚犯。

哪次不是「不疼」「不累」「不冷」「還好」。今年尤甚,特別最近幾個案子,說的越來越頻繁,真信還了得。梁信乾脆臉一沉:「這事兒別插手了。現在開始,你給我回家,養你的腿。」

葉雨初微微一怔,良久,苦笑。「抱歉……還真有點腿不當家了。天坑那邊——」雖然臉色蒼白,到底心志堅強,已經不再失控,「打撈要儘快。務必只用無人機作業。抱歉,我沒能帶出來多少東西。」

「再說句抱歉試試。」

梁信氣不過,瞟到拐杖,更不是滋味。他瓮聲瓮氣的:「今天,到你老老實實進家門才算完。」

說着,背對她蹲下,招呼她趴上來。

葉雨初嘗試去站,縫合的傷口疼起來,不錐心刺骨,只隱密,細微,綿綿不絕。再加上脫了力,渾身酸脹,多一步也蹭不動,差點腦門磕台階。

坐長椅上本想緩緩,卻真一時半會再起不來了。

梁信麻利地搬人,一腳踩進雪裏,估計下面是草坪抄個近道,他一路小跑,抱怨:「也就能比只貓重點兒。再這樣,等著去戶籍科報道吧。」

她聞聲笑了,雪粒沾上卷睫:「不如特訓吧?近身格鬥我還遠遠不夠。體能會自己練。搭檔一場,辣條隨便拿。」

梁信一時沒吭聲,聽出她玩笑里的認真。把人放車裏,綳著臉:「現在,免談。」

葉雨初想到不久之前在烏騩山大墓里,同那人提起特訓,卻收到她坦蕩又迅速的拒絕。唇邊不自覺浮起淺淡笑意,很快,眼中神采驀地黯淡,沉鬱卻鄭重。練神功做鐵人,那時隨口的玩笑,如今卻恍然,要能成真也未嘗不好。

同樣的傷,再不要受第二次。再也不要逼得她驚慌失措,提心弔膽。

……此為底線。

「行,那預訂了。」

「……」梁信一噎,伸手又不能打笑臉人,鬱悶得緊,嘆氣允諾,「算了。也不是壞事。久了,你可以找季然切磋。」

她一怔:「找她……幹嘛。」

梁信狐疑瞥她一眼:「格鬥的實戰經驗越多越好。到時候她要還沒走,借住你家,你找她不正合適?厲害的沒她熟,普通的陪練精進慢。」梁信想起幾個月前姬雲都闖火場自己去攔,幾下就被反擒拿,上次覃照店鋪跟前,又差點舊事重演,瞬間整個人都不好了。

發力收勁都快而准,反應快得離奇,更像部隊練出來的。難得的是,分寸也極好,下手輕重拿捏得正合適。

葉雨初當然明白梁信的意思。雲都身手好,只怕沒幾個人比她更清楚。

可對她拳腳相向,就算練習也……

見她露出荒唐的表情,他頭一回覺得這麼靈的人也會有榆木腦袋的一瞬,耐著性子解釋:「沒誰比季然更合適了。你只管放開,應該都在她分寸之內。」

「在她手底下,你會很舒服。」

手底下?舒服?!

「什麼……舒服。」她虛得發飄。

「我說你身上會很舒服。她知道分寸,弄不疼你。這話沒錯吧?」

葉雨初臉嘭得漲紅。終日思念,被這無意的一戳捅了秘匣,心虛極了。

分寸……這二字,耳熟得教她面酣耳熱。外人豈知,那人曾在她動情時,耳畔低笑吐氣如蘭,不怕激得我失了分寸。

略施薄懲,自己當真……討饒了許久。

越是覺得不好不要胡思亂想,越想得多,葉雨初臉上要冒煙了,一時語塞,舌頭打結,喉嚨動了動。梁信渾然不覺:「我估計,只要你開口,她不會拒絕。」

「……啊。」半晌葉雨初低低只吭出個音節,意味不明。

梁信莫名其妙,只覺她跟剛才審犯人時判若兩人。恍惚也罷,還懵懵懂懂的。

「信你梁哥眼光。別多想,心態放鬆,投入就行了。反正最後躺平的註定是你,重點,就是過程中留心她的動作技巧。

葉雨初:「……」

「記牢她動作偏好,感受她技巧怎麼靈活的,適應她的力道,多來幾次,試試捕捉她變化的呼吸,嘗試去預判她的攻勢——關鍵要反省自己每次服軟的原因……」正經話入耳全變了味,她已羞得想當場捂耳,慌忙垂眸。心裏酥麻陣陣,癢得輕佻,艷色春光,無意翻瀾暗涌。

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了。什麼叫每次服軟……休想。

「……又不是爭勝。」

「這倒沒錯……」梁信瞄她一眼,擔憂蹙眉:「臉怎麼這麼紅?着涼了?」

她被抓正著,舌撟不下:「……空調,太熱了。」

「我怎麼覺得還沒升溫?」他眉頭皺得更深,葉雨初無法,強自鎮定:「比外頭暖和多了。梁哥別耽擱,案子還沒完,葛倩的身體很不樂觀。」

梁信當然明白,打低了空調:「她殺馮軍如果是不堪忍受還能理解,幹嘛非要幫雷大成?就算馮軍施暴,雷大成也不是什麼好鳥。」

「也許是無路可走。」她低聲回應。

「另外,田隊查龍山的致幻物,和馮軍又有什麼關係?」想到這茬,梁信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我的推測,在田隊查出證據前,我也沒把握。致幻的蘑菇,當地人叫蛇菇,有它的地方必有毒蛇。我是下洞的時候發現的。既然是順着雷大成的路線,那他應當也知道蛇菇,葛倩身在其中,亦然。以雷大成的行事風格,這個洞不會是隨便選的。要夠隱蔽、也夠危險,還要充分熟悉保證自己能逃生。這個洞很可能就是2004年五人組下探的洞穴。為防葛倩求救,除了打斷手腳,還要套入屍袋讓她無法動彈,才放心。」

「溶洞群成千上萬年才形成,與世隔絕,相對穩定。十年太短,現在有蛇菇,當時應該也有,他們很可能當年就知道。」

「再看葛兆林,他和雷大成唯一的交集就是葛倩。那些山洞本來就很危險,當地的向主任說本地人全是有去無回。葛倩染了一堆病,葛兆林找雷大成,估計是要為侄女討個說法的。而結果是,他沒鬧大。最後找雷大成鬧事的不是葛兆林,他也從未向我們透露過一分,他曾認識雷大成。也就是說,葛兆林當年妥協了,雷大成開出了能讓他息事寧人的條件。」

「還有那次車禍,葛兆林的電話打在2005年11月28號下午,只比馮軍的住院記錄早三小時。再扣掉送醫就診的時間,通話時長二十分鐘多點,從掛完電話到出車禍的時間點挨得更近,很可能這通電話讓他心神不寧,出了車禍。

「車禍比較奇怪的點,是雷大成沒案底。看屍檢馮軍有骨痂,當時撞傷嚴重,車檢也有反映,雷大成把人送醫,沒肇事逃逸,卻沒案底,甚至連記錄都沒有。」

「馮軍身上也有疑點。馮軍從縣醫院,轉到鎮坪鄉更簡陋的衛生院裏。而他不是鎮坪人,怎麼不轉回自己家縣城的醫院?轉院需要本人要求或者家屬同意,無論是本人還是家屬的意願,都頗為費解。畢竟醫藥費有雷大成在支付,醫療水平不升反降,摸不著頭腦。

「最古怪的一點是,馮軍父母早亡,他們的信息完全查不出來。他像是憑空出現的人。當時轉院的申請也沒保存下來。轉院證明容易缺漏,很不巧。沒幾個月,他就娶了葛倩——葛倩也就成為他唯一能查詢的家屬。」

「雷大成沒案底,馮軍摸不著頭腦的轉院,未必是巧合,很可能有人在背後幫他。聯繫到馮軍最後的去向,這個幫他的人可能就是葛兆林。」

「問題關鍵是到底雷大成開出了什麼條件,讓他態度變了?最先我想到給錢,但後來考慮馮軍的屍檢,應該沒有直接給錢這麼簡單。他很可能說出了蛇菇,用一條長期發財的邪路換來的安寧。」

「知道財路的葛兆林,親自下洞不現實,他也需要人去干。」

「這個人很可能就選中了馮軍。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判斷他是否有希望恢復得好。馮軍父母早亡,他轉去的醫院,正好是葛倩的工作單位。他以前和葛兆林沒有聯繫,一旦被查也容易抹掉。而他遭受車禍,還是能拿捏雷大成的把柄。人證說他『一見到蛇臉發白』,頭疼發作,他對蛇反應過於激烈,很可能以前確實被毒蛇咬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蛇毒會引發頭疼眼花,他可能經歷過不止一次,再加鎮痛葯依賴,才讓條件反射這麼嚴重。」

「龍山當地也有風言風語,蛇菇是『外面惹出來的事』『到現在下過洞的,還沒哪個沒出事』『拿陽壽換財運』……傳言不可信,卻也未必空穴來風。外面人進村進山,總歸有動靜。算起來,葛倩、雷大成、我,甚至有可能馮軍都下過洞,雖然身體有好有壞,但都活着出來了。可當地的向主任說,他們村裏人進去的全死在了洞裏。我不知其中真假,如果為真,這些人的死亡很可能沒那麼簡單。也許是有心人,一方面散播流言,一方面殺一儆百,絕了當地人分這杯羹的心思。」

「你指雷大成?!」梁信脫口而出。

「我的推斷是這樣。葛兆林從想幫自己侄女,轉到與雷大成合作,利用馮軍赴險,葛倩徹底夾在中間。就算馮軍施暴,葛兆林只怕作壁上觀。最後只能找被馮軍報復的雷大成。2010年病歷中斷,雷大成在龍山的房子開始鬧鬼,只怕是馮軍全面報復的開始。」

「仇人不可能一起旅遊,但更不會放走。」

「可蛇菇的銷路到底在哪兒,怎麼交易,個中牽涉,只怕遠遠不止。田隊沒查之前,僅僅是個猜測而已。」

梁信點點頭,神色肅然,發動了車子。

葉雨初半垂眼帘,心裏偷偷鬆了口氣。微妙的餘韻仍在心頭蕩漾,好歹是繞過去了。

到看守所大門邊,道閘緩緩抬起,雨刷嘩嘩,迷濛雪霧裏,隱約現出個人影,梁信一踩油門,葉雨初心驟然懸起:「停一下,等等梁哥,我好像……」想起來身上還有對講機,趕忙按開:「雲都?」「是你嗎,你在看守所門口?」

她心跳極快,已經推開車門,冒雪向身後探頭。對講機那端滋滋噪音里,傳出了她想要的回答。葉雨初明明鬆一口氣,心卻提到嗓子眼了,驀地驚覺在梁哥面前喊出了姬雲都,估計他也沒反應過來,忙說季然來了。

「不用送了梁哥,我跟她一起回去。」

梁信見她手裏的對講機,哭笑不得:「你們怎麼搞的?野營嗎?」

葉雨初也苦笑:「臨時方便聯繫。」

「行吧,本來想直接手機給她。注意安全。」他在後視鏡里看到了車,再加確實剛才耽誤了點時間,張副又要催,也沒強留。剛道別,姬雲都走到她身邊,帽子圍巾一一給她帶好,又給她套了層羽絨服。

她回頭,發現姬雲都也換上冬羽絨,安心鬆口氣:「這麼大雪,幹嘛出來。」雖然細細的抱怨,思念卻已經暗藏在眼裏。

姬雲都頓了頓,只輕聲道:「張晟說你在看守所。我來看看。」

「等多久了?」她斂眉,雙手裹住姬雲都手,哈氣輕呵。

姬雲都手一向涼,摸不準時間。

「上車說。」葉雨初被她抱回去,羽絨衣的毛領在風裏輕輕晃,掃得她臉頰痒痒的。她縮了縮:「我……有時間了,雲都。」她眼裏亮晶晶的。車裏果然暖和,原本卷睫上細碎白雪,驀地消融,顯得睫毛濕潤而纖長。

「結束了?」

「嗯,這回真結束了。」葉雨初深深吐納,抱着保溫杯,獻寶一樣乖巧,「看,全喝光了。」粥是當時她被張副蓄意拖走,姬雲都應急買的。

「好喝么?」

「一般般,沒你煮的香。只是餓的厲害,胃口好。」

「還餓嗎?家裏有包子,上次那家的。比不上東門街,尚可入口。」

她卻極認真的搖頭,狀若隨意道:「那家很好吃啊。這個點太晚了,還能說有就有,不會是雲都你開的包子鋪吧?」

姬雲都只頓住一瞬,便恢復了鎮靜。

「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眨眨眼,狡黠莞爾:「猜。」

姬雲都靜靜凝望她,她終於沒忍住,扶額失笑:「拎飯盒下樓,沒兩步就想通了。那天你卷著袖子,是因為和面對不對。忙着在廚房蒸包子,才不知道我睡醒。」葉雨初回憶地害羞,磕磕巴巴咕噥,「……不然……你才不會……留我一個人……在床上。」

「打我榆木腦袋的時候,你就照顧我了。小刀無意中提過。」她蕭索一嘆,眸中點染盈盈笑意,恍有神光離合,「那時我總在想,老天賜給我一位田螺姑娘。中意你不敢說,還錯覺自己隱忍委屈。」姬雲都不吭聲,臉色蒼白,她瞧著心酸,已笑不出,鼻音重了:「後知後覺,活該。其實……我私心不想你像田螺姑娘……無非是我整天不沾家門,獨你一人。」

「好在眼下終於能回家了,」葉雨初感慨很輕,如投石入湖,勉笑道,「教我至少『報恩』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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