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蟲蠆遜人心

第 152 章 蟲蠆遜人心

「這什麼意思?」張副隊臉色微陰,直接反問。

「副隊,他都嘴硬講了什麼?單靠強辯,怎會拖到現在?」她不答反問。

葉雨初記得很清楚,在她進洞前,雷大成就人、刀並獲,至於那場同馮軍的爭執,也早有人證。全隊都因為這件案子的雷霆高壓坐立難安,卻拖到現在懸而未決。

這兩天的審訊,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副隊眉頭一皺,煙干燒出了近一寸長灰:「大梁在他身上搜出了格|斗刀,這知道嗎?」

「知道。刀有問題?」

「姓雷的在上頭犟。」男人沉沉開口,「人抓回來,先問帶刀半夜去龍山幹嘛。他說防著。疑心苗人看不慣他佔地發財,要陰他,出門不能缺防身,隨身帶刀。回龍山因為苗寨不好混,又出了事,打算儘早搬。鑰匙是年前要回來的。」

葉雨初略一思索:「和現任房主一核對,就能判斷是不是撒謊了。」

「問過了,他年前還真借過鑰匙。至於是不是真防著,我當個笑話。」男人聲音還算平靜,目光冷如冰,情緒都凍住,「葛倩在上頭躺着,當我們傻子嗎。」

「她被灌屍袋裏,說明絕不是自己尋死。」

「殺人一幕估計被她撞見,姓雷的先把人控制起來,製造失蹤假象,分散我們注意。一查查到夫妻不和,只能跟進再跟進,局面就開始渾。不怪你被他遛了,」張副隊吞雲吐霧,話說挺慢,「想法賊毒,要活生生再造一個『嫌疑人』。

「葛倩人不在,現場登山裝備里沒刀,兩人的車也不見了。哪個都古怪。兇器失蹤,人失蹤,車失蹤,互相扣著,刻意往一處引。查一個牽連一片。你一直查葛倩,正好鑽套里,也被引得最遠。

「現在不管哪一樣,都露馬腳了。」

「車也找到了?」她一驚,忙追問。副隊掐滅煙頭,在煙灰缸里捻了又捻:「車牌你不是找回來了么?車估計早被處理掉了。不然怎麼讓你相信葛倩跑路?」

葉雨初半垂眼帘,沒反駁,也沒附和。沉吟片刻,反問:「您說那刀是兇器,只是因為刀口和死者被剖腹的致命傷吻合?」

各色的格|斗刀五花八門,但常見的整體差別不大,雙刃一尖,八寸長短。如果僅憑創口定論,到底單薄了些。更何況當時在洞裏……她眸光微暗,兀自琢磨。

「不止。當時就讓小傅做了血跡反應,有。又鑒定DNA,也能和馮軍的對上。唯一不好的是,血不純。」

「雷大成這回怎麼說?」

「又給他嗆上了。他說一星期前和寨子裏的人起衝突,動過刀子。」

葉雨初蹙眉:還以為只是鄰里關係僵,沒想到暗裏已經劍拔弩張至此。

「……兜一圈才堵着他說的混混,開始脾氣挺臭,滿嘴找事,正要帶回來和姓雷的對質,又他媽慫了,擼袖子說被劃過,」張副隊目光隱隱兇狠,葉雨初完全能想見當時副隊暗地裏的咬牙切齒,「只不肯丟臉,混球凈添亂!」

「但馮軍的DNA還在,那是鐵證。」

「那個也說不準。」張副隊直接打斷,叫葉雨初一頭霧水。她困惑抬眸,張晟的憤怒從牙根里狠狠擠出來,「小傅非得說,刀除了有血跡反應,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酶。他無意中發現的,只說壞事了,死不鬆口。

……酶?壞事?

她欲追問更細,張晟煩躁得擺手:「總之那小子一口咬定,就是說不準。具體怎麼回事,他肯定能和你講清楚。」葉雨初暫且咽回質疑,迅速回了聲「明白」。

「我讓他別管,催大梁繼續問姓雷的,就一句,認不認?再胡說八道別怪不客氣。

「他嘴還硬。不過有的不認不行——吵架有人證,跑不了。車禍,大梁調回了當時的車檢報告,還有醫院十年前的住院記錄,轉賬流水。能找的都找了,跑好幾趟龍山,他最後受不了,也認了。供出來馮軍是來報復他的,他一見那張臉就知道了,旅遊是個幌子。

「關鍵的地方還是死不承認。態度一變,說自己一時糊塗,當天下午,見馮軍拿他兒子要挾,叫囂賴著不走,當面羞辱讓他難堪,恐嚇他盯緊兒子小心點,就吵了起來。又說沒想過殺馮軍,老婆孩子不知道車禍的事,殺人要坐牢,他不敢。以前在龍山就沒少被馮軍威脅,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忍不了寧願搬家,也沒想過殺人。還想打感情牌,被大梁一嗓子吼斷。」

葉雨初輕輕頷首,與證據無關的話,梁信一向不為所動。

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刺入耳膜,她思緒一斷,感覺事情比預想的還要複雜,人在醫院地下車庫,到底不方便,她沉聲說:「回局裏吧副隊,我有東西要您親自過目。」

「還有發現?」

「在查。」她望着手機,似在等什麼回應,眉心久久不展:「我得找傅福。」

刀上到底什麼貓膩,能折騰出一大攤子事來。

「後面姓雷的爛泥糊嘴放不出響屁。再有小傅跟着添堵——」張副隊猛的轉彎,一路開得飛快,分秒都不願耽擱,「不管怎麼樣,馮軍一定挨過那把刀。不然怎麼來的他的血?他不說,那就審他老婆。

「他老婆又堅持刀被她收起來了,姓雷的不可能殺人。」張副隊臉色一瞬也微微複雜,「問多少遍,都一字不差,毫不改口。明明連車禍都不知情,誰信?她倒是想得開,想救她男人,自己墊背也不在乎。」

「這倆供詞矛盾,兩人都脫不了嫌疑,現在全關看守所。一個也跑不了——到了。」

她下車徑直往鑒證室走,長廊上風很大,滿頭虛汗瞬間吹得冰涼,嘴唇哆嗦。

好在敲門門很快開了,傅福一抬眼,立刻把她扶進房間里,把凳子讓給她,沒等她開口,先說了出來:「想問那把刀的事吧?」

「為什麼刀上沾染馮軍的DNA,還說不準?酶……是有唾液?就算同時殘留着血跡和唾液,不同樣本不可能分不清。」

傅福起身翻找文件,笑了笑:「你說得對。血液中的白細胞和唾液中所含脫落的口腔上皮細胞,很容易分辨。事實上,刀刃上既殘留死者馮軍的血液,又有他的唾液。

「而說不準的地方,恰恰就是這裏。」

他終於找到想要的資料夾,遞給葉雨初。她一打開,還是最開始立案的時候,她親手整理的證據材料。

最上面夾着現場照片,第一張就是馮軍的遺體照。

「看他的表情,很猙獰吧?因為死於失血過多,死亡時間相對要長,過程也很痛苦。注意嘴部肌肉,因為受不了劇痛抽筋變形,甚至無意咬破了口腔。我記得以前隊里也查過一件案子,有類似之處:受害人胃部中彈,沒能立刻死去,胃粘膜穿孔,胃酸流入腹腔,死狀也極其痛苦。發現屍體時滿嘴的血,是他自己抓狂咬的。保險起見,剛在內網上粗略一找,類似的情況並不少見。」他又遞過一份厚厚的文件夾,葉雨初粗粗一翻,無一例外,皆是受害人的遺體照,形形色色,死狀各殊,但無疑都痛苦異常,嘴部有不同程度的出血。

「其實歸根結底,是我一開始工作失誤。」傅福苦笑,「我認為因受不了瀕死的劇痛,掙扎時咬破口腔,很正常,檢查疏忽了。收集齒縫間的食物殘渣,確定沒有毒素,就匆忙血檢。在我發現刀刃上有唾液殘留的時候,意識到問題,再去專門檢查屍體口腔,清洗乾淨血跡后,才注意到死者有輕微的牙齦紅腫和破皮。」

葉雨初驀地抓住了傅福為難之處:「你是說……牙齦出血?」

「我給你們屍檢報告裏,寫過他顳淺動脈異常突出,生前患有頑固性偏頭痛。這種情況,一般會服用布桂嗪藥片或者注射液治療。這類葯可制耐受或成癮,長期服用,就算嚴格控制劑量,肝腎負擔難免加重,免疫力下降,牙齦出血非常常見。」

「我明白。」她低聲回應。

「唔。」傅福頗為無奈,摘下眼鏡輕聲嘆氣,「這樣一來,腹部的出血口,就不是唯一能接觸到死者血液的地方。就算化驗出了死者的血跡,也不代表那是殺人的證據,更何況有唾液殘留,反向證明和口腔接觸的可能性更大。」

「為什麼接觸口腔?怎麼會有唾液?」她不解。

傅法醫也很無辜,苦笑:「這就屬於你們的工作範疇了。我也很想知道。我給不出副隊想要的答覆,只是基於化驗結果無法排除這種可能。」

傅福站起身,鑒證室里一片靜默。他張張口,但能說的都已說盡,只好尷尬地搓了搓手。

「很遺憾葉子。那把刀,目前什麼也證明不了。」

葉雨初沉吟,剛要開口,手機卻趕巧震動起來。她瞥一眼來電短號,匆匆告別傅福,拄著拐回辦公室。還沒走近,裏面交談聲已隔牆傳到耳中:

「……是啊副隊,這個座機號電話局給了位置,就是他家!這幾個貼子肯定是一個人發的。同一天同一時間,相隔只有幾分鐘,內容還一模一樣,聯繫方式也留同一個。而且,這兩個號碼是龍山本地的,但早就空號了,不過在電信部門查到了先前所有的通話記錄,你看這些……」

「梁哥,怎麼樣?」她推門而入。

進來才發現辦公室烏泱泱的。不止梁信和張副隊在,郭森也被拉來了,還對着電腦,啪啪直敲。

「還真有!我篩了一下——」梁信邊喊邊轉臉,瞥一眼搖晃靠近的葉雨初,人都愣了。頓過三秒,「不許動!」

他大吼,文件往桌上一拋,推著辦公椅哧溜跑葉雨初身邊,把她摁椅子裏,又隨手轉起另一張,搭成簡板棚着她的腿,拐棍擱在旁邊,這才放心,松半口氣,皺眉:「去哪兒晃弄成這樣!你知不知道她——」他忽然不說了,狠狠咬牙,「看我等會兒不教訓你!」

人又氣又急,臉黑如鍋底,可副隊當前還不能露骨,氣話都從牙縫裏擠出來,擰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兇相。

她一時解釋不清,只好疲憊的笑,「篩的結果?」

梁信好一會兒才平復心情,不盯她一身狼狽,轉說正事:

「就這兩個號碼,最有可能。尾號4769的,比尾號5218的多用了大概一年。名下外地的來電非常多,至少說它是雷大成以前的,完全沒問題。」他把電信部門提供的通話記錄都打印了下來,表格後面一欄寫了各個來電的歸屬地,「這些是發貼之後、直到停機前的通話記錄,5218明顯少太多,4769還有整整一百五十頁,是它的三十倍都不止。按你說的,把所有外地來電都篩選出來了。這是其中重複出現頻率高的前五個號。」

他還用高亮特地標了出來。

「什麼雷大成以前的?」打破沙沙翻頁聲的,是一旁張副隊的質問,「從哪找的電話?貼子又是什麼?」

「是雷大成以前用過的手機號。不過那時候實名認證的少,查起來稍微費時間。」葉雨初抬頭,正色道。在梁信殺人的眼神里坦然站直,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透明袋子,拄拐走近。

那是進洞前隨身帶的物證袋,裏面夾着片泛黃濕軟的舊紙,泡爛的半張老照片。因為很薄,她取的很小心,遞到副隊眼前:「這是我剛想給您看的東西。洞裏發現的,上面有葛倩,也有雷大成。他們早認識。」

上面照出五個殘缺不全的人像,最多僅有半身,葛倩只剩了人頭。五人都穿橙黃色衝鋒外套,葛倩僅剩的領口也和他人無異。見這些人身着同款外套,張副隊眉皺成川,目光沉沉一變再變,半晌,才說:「這什麼時候的照片?」

「至少九年前,但也不會太早,畢竟照片里雷大成變化不大。另外,看拍出的山色,應該時值盛夏。五個人站得海拔高,也只穿了薄外套。十月份楓林該紅了,景緻對不上。梁哥,還記得那些病歷嗎?」她輕聲提醒梁信,「借馮軍的名,看葛倩的病。從他們結婚直到2010年8月26日,斷斷續續都有記載。腿腳不好甚至肌無力,無論登山探洞還是野營,都不合適。」

「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眼睛一亮,記起那些病歷,支離破碎的發現隱隱串了起來。

「肯定有什麼途徑把這群人聚起來。加上雷大成開旅店,我想到一種可能,請梁哥幫忙,查大概十年前左右人氣活躍的驢友論壇。最多不超過十五年,看五月到九月之間的貼子。所幸不少現在還能登陸,篩出和湘西有關的內容,無論探洞還是登山,只要內容包含組隊邀請、跨站重複的貼子,都不放過。按照發貼時間重新排列,再重點看附照片的內容。」

「其實是這小子擺弄的啦,關鍵時候還算靠得住。」梁信視線移到郭森身上,挑眉嘖了聲。

「最後剩的四十二個貼子裏都有照片。」郭森接過話頭,又塞給葉雨初兩張紙,「裏面又有八個,拍到了雷大成在龍山的旅館。最後排除到只有一份最可疑。這份功勞非梁哥莫屬:認真敬業,感天動地,打了四次電話。畢竟號碼里有座機,問114查歸屬地他還是會的。」

郭森旁若無人,喝了口咖啡,細品之下又毫不猶豫倒光一包糖。

梁信:「……」怎麼不牙疼死呢這廝。

這兩張紙上,打印着他們最後挑中的貼子。一式三份,分別來自三家論壇。

註冊會員的ID叫「北窗石山」,發佈時間分別是2004年的8月9號17時23分、17時27分、17時36分。季節對的上,內容完全一致,提議探洞,順便試着找野人活動痕迹,為期一周。后附的照片里,有幾張盛夏時山色照,還有雷大成開的旅館。

下面留了一個座機號,兩個手機號。後者正是剛才梁信查通話記錄的號碼。

正如梁信所說,座機歸屬地是雷大成的旅館,手機又都是龍山本地的,至少其中會有雷大成的一個。

葉雨初邊看邊向副隊解釋,目光在字裏行間從容掃視:「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宣傳機會。這份貼子最終約到的人,應該就是照片里的五個人。」

她放下資料,低頭在手機上按着什麼,忽然拇指一頓,臉刷的慘白,調頭嘩嘩翻梁信那一沓電話號碼。

這廂卻士氣大振,因這新線索躍躍欲試地猜了起來:「2004年夏天姓雷的就結識葛倩,比他出車禍還早一年呢。你們覺得,馮軍知不知道?」

「管他知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要趕緊去看守所!」

郭森摸下巴,嘖嘖:「說不准他倆聯手殺——」葉雨初撥動紙張沙沙,郭森覺出不對,中止猜測疑惑轉身,「怎麼了葉子?」梁信聞聲也霍然盯緊她,上下打量。

她卻還在翻,翻得極快,目光上下游移,表情嚴肅,剛才的從容淡定突然不見了,直到停在某一處,忙個不停往手機里敲,眼裏難掩焦慮。左手伸指跟比核對,生怕輸錯,號碼後面一欄,歸屬地上是「陝西-安康」的字眼。

「出什麼事了?」張晟沉聲問。

「副隊,您能找下田隊嗎?我在龍山醫院時,看到有村民採摘致幻蘑菇,口風很緊,沒露賣的道。我怕打草驚蛇,輕易壞事。田隊那邊最好能探個底。找龍山原來姓向的老主任,他應該知道點內幕。」

「二級違禁?」張晟皺眉,倒也沒大反應,老田管緝|毒,與他們刑警各有所重,「我知道了,突然說這個幹嘛?」

「很可能和馮軍有關係。」她沉聲斷言,張晟表情幡然一變,梁信也怔忡,有些不知所措,葉雨初卻忽然看他:「我和梁哥一起去看守所。副隊,如果我沒想錯,應該還要再去一趟曲塆苗寨的後山,就是當初找到陝G車牌的地方,再往深里搜,尤其仔細搜山背面的谷地和河邊。我懷疑,馮軍的車子還在山裏。」

一出公安局,外面竟下雪了。

紛紛揚揚,密雪迴風,無聲而靜謐。地上只覆著薄薄一層,好像鋪了亮銀色的霜。

「今年雪可真多,麻煩。」梁信低咒。

「就算再不方便,一心想做的事,還不是風雪無阻。」她淡淡道,眼裏光澤明滅,似也有細雪洶湧。

「也是。別走了啊,在這等我,小心滑。」他呵手頻搓,匆匆往車庫走,等開出來,空調熱風徐徐吹着。葉雨初坐進來,隔車窗偏頭向外望,彌散的雪霰里,遠近景緻漸次模糊,天地一片朦朧。梁信滿腦子正事,「怎麼會和毒|品扯上?你怎麼知道車在哪兒?幹嘛不早說?」

「之前還不夠確信。」

「現在能確信?心裏有底了?」

「八成把握,在看完你給的通話記錄之後。」她聲音很輕,「梁哥,在問雷大成之前,我想先見見他的妻子。」

*

看守所就在主城內,單趟不過二十來分鐘的車程。

葉雨初收起拐杖,鐵欄另一側,門咣啷大開,民警帶着穿黃馬甲的女人走進來,她一路低着頭,眼神時不時飄向葉雨初這邊,面色蠟黃,眼袋浮腫,鼓了一圈,青黑中血管隱現。直到坐下來,嘴唇微抖,很快又抿緊緊的。

「馮軍遇害的當晚,你在哪裏?」

女人聲音細細的:「在自己房間。」

「一直在自己房間?」

「……去過一次洗手間。三點多掃雪,大成進貨要用車,我怕雪太厚開不動。」

「你說那把刀被你收起來了,有什麼證據?一直拿在手裏?」葉雨初拿着拐杖晃了晃,示意。

「我收到箱子裏,大成沒動。」

「偽證也是罪。」梁信目光冷如冰,「號子飯吃膩了想上山?」

「不是,真的收起來了。」她隱隱惶惶不安,勉強鎮定的強辯,「我給收起來了。」

葉雨初不動聲色,觀察她細微的表情:「收起來不能說明什麼,還是在房子裏。雷大成想拿隨時都可以。」

「不可能!他不在的!」

「『因為雪天車慢,所以進貨比平時早。不到四點,他就開車去城裏』,是吧?前半夜他在哪裏?」葉雨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背出梁信審她時她的供詞,「死亡時間是介於四點到五點之間,但行兇更早。說不出整晚他的動向,他的嫌疑沒法澄清。」

「他不在的……不在的!」

「那他在哪兒?幹什麼?還有誰能證明?後半夜進貨出門,還有車裏的貨作證,前半夜呢?畢竟你愛人為了證明去龍山帶刀是防身,說他刀不離身,從沒說過刀在你手裏。」

「他不在家……」

「那在幹什麼?說不出來,你的作偽證嫌疑也會加重。」

她張口結舌,急得眼圈紅了:「我沒有,警官,我沒有,大成也沒有……我……我……」她低聲啜泣,不能自已,嗚咽中含糊的話聽不清,連日的精神壓力逼得人神情恍惚,一旁的民警沖梁信頷首,制住人帶了下去。

「等一下繼續。」

「不用了。應該問不出來了。」葉雨初默然片刻,終是拒絕。她眸光雪亮,「也已經夠了。搜尋隊來了消息。」

梁信摸出手機,果然炸了鍋。開端是張副隊上傳的一張照片——白雪茫茫的在深山的谷地里,一方漆黑大洞好似白狗身上的黑瘡,格外突兀刺眼,是砸爛的車窗。車身幾乎全被雪埋沒,卡在巨石之間,正好又是被兩坡夾出的低地,雪積很厚,一時吊車開不進,他們也推不出。

看外觀,是銀色小麵包車型。雖然暫時不能確定車主是誰,但看副隊的反應已八|九不離十。他冒險滑下坡,拍掉車尾端的積雪,露出光禿禿的后蓋,車牌那裏是空的。

「真讓你說准了。」他喃喃。猛地抬眸,望着葉雨初頗為複雜,「是不是還要等田隊?毒|品到底怎麼回事?那邊就算現在趕去龍山,今天估計也很難給出什麼結果。」

「不必。」她神情堅定,「田隊那個我也沒把握……而且,很可能和馮軍有關,但同他的的死關係不大。」

梁信瞬間明白了她意思,疾步走往隔壁的審訊室,葉雨初撐一口氣,緊跟其後。狹窄的小房間里,雷大成已經等在鐵欄對面。

人瘦了一大圈,不再是葉雨初記憶里一身濕透沾滿爛泥,已經洗凈,但面目獃滯,眼神空洞氣色極差,眼球突出,原來胖得油膩的臉消瘦很多,紅腫劃破的印子還掛着,精神憔悴。

他雙手交握,痙攣一般微微抖著,下意識的動作,自己都沒意識到。

「老實點,這是葉警官,問你幾個問題,耍滑頭要你好看。」梁信沉下臉來敲打。

他眼皮耷拉,脖子微抬,只有這一點細微的勉強回應。似乎連白熾燈的光感也不舒服,頭很快又深深低下去。

「馮軍確實沒死在你手上。」葉雨初開口第一句話,在審訊室不啻炸出晴空霹靂。連梁信也幡然色變,多年信任讓他按捺住靜觀其變。

雷大成一開始愣了會兒,反應過來后,好像被電擊般,肩頭一抖,猛地抬頭,眼裏多出疲憊的瘋狂:「你知道?!」他望着旁邊陰沉着臉的梁信,胸口劇烈起伏,盯緊葉雨初,如餓虎撲食,嗓子裏滾出嘶啞的懇求:「和他們說……快和他們說,放我出去,不是我乾的!」

「不用我說,葛倩還活着。」她的語氣更淡,淡至發冷,「她認罪,你自然能脫罪。」

他赫然發愣,表情形容不出,凝著恍惚、驚怔和猶豫,張口又閉上,喉嚨彷彿被堵住,一個字眼也吭不出聲,複雜得一言難盡。葉雨初冷眼看他神色越來越複雜,雙手互相死死摁住,掐得掌心發白瘀腫。臉色忽青忽白。

「她可以解釋,為什麼你會拿着『兇器』。首先,馮軍死時,你不在家。她殺害馮軍之後,不敢驚動任何人。可你愛人卻因為惦記你要進貨,提前在院子裏掃雪。她出不去,只能去洗刀子,毀滅罪證,但這還不夠,路過你們的房間,偷出來你平時用的短刀,沾上血嫁禍給你。當時凌晨三點多,你愛人以為客人都在睡覺,並且確信,白天與你爭執過的男人和他的車都不在,更加放心,疏忽了時刻關注房間里的動靜。」

「明白了嗎,雷大成?你就是這麼,替她背上了現場殺人的黑鍋。」

雷大成胸口一起一伏,怔然不知所措。

「她可以解釋,為什麼你在第一次拘傳釋放后,才想起來扔車牌。你根本不知道車牌被她拆掉,一直在她手裏。被你帶走時,她故意塞進雪堆。這樣一來,更能加重你的嫌疑。」

「她還可以解釋,為什麼你要深夜去龍山。因為按你想的,她該一直綁在房間里。等風頭過了,帶進深山處理掉,死無對證。」

雷大成瞪圓了眼睛,鼻翼顫動,綳全身的勁兒壓住才沒太抖。

「當然,我想她也能作證,四號下午你和馮軍吵架,因為氣急亮刀放狠話,他篤信你不敢真動他,反而更嘲笑羞辱——你那把刀上他的唾液,就是這麼來的。你愛人同樣知道,她怕鬧出事,搶下刀子收起來了。她想護着你,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來你曾拿刀指著馮軍。畢竟,讓我們知道你有捅他的嘗試,不論真的假的,你都有的受。」

「另一項你愛人不肯說的,是你前半夜幹了什麼。但這不能怪她,因為她根本說不出來——你不只『半夜起早去進貨』,前半夜更是不在家。」

「所幸,你去幹了什麼,已經不用等葛倩給我們解釋。有證據擺着了。」

雷大成緊握雙手,不發一語。葉雨初緩緩道:「馮軍因為頭疼發作,在傍晚進山活動的時候提前離開了。人都回了民宿,車載人,自然它也該在院子裏,偏偏現場沒有。但是現在,它被發現卡在後山山谷里。後半夜馮軍暴斃,殺他的人沒開車逃走,只有一種可能,她想跑也沒車了——雷老闆,把車子開進山裏的人,是你。」

「可問題是,為什麼你能動馮軍的車?」她眼睛裏好似藏了把刀,一寸一寸,剜去雷大成越來越蒼白的偽裝。

「又為什麼葛倩殺人後,知道毀滅罪證,還知道嫁禍,卻不知道逃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跑了,沒車未必跑的掉;而自己不跑,還會有人按約定,帶她到相對隱蔽的地方躲風頭——她是跑還是不跑呢?」

「雷老闆不妨猜猜。我要是直接讓葛倩說,」葉雨初聲音冷到了極點,「她會說幾分真話?會不會把你利用她,佈置這一次謀害馮軍的每一處細節,還有之前在龍山的勾當,都供出來?」

梁信聲色不動,如果不是手裏圓珠筆尖扎穿了稿紙,根本看不出心裏的翻江倒海。

「六號下午找到車牌后,我繼續上山,最後出現三條岔路,有一條印子很淺,但是雪皮底下,粘著碾碎踏爛的草葉。那不是亂跑的動物能踩出來的。順它到頭,非但沒下山,反而到了一處山洞,洞口被巨石堵塞,只露出很窄的縫隙。

「奇怪的是,洞口附近沒有雪粒。甚至周圍的積雪都比其他地方薄。毫無清掃的痕迹,只能說明,那一片的地表熱得存不住雪了。洞裏溫度,只會更高。

「並且,洞口有着非常刺激的腥臭味。距離洞口沒多遠的地方,橫了只死了的大靈貓。它沾滿濕泥,已經凍僵,但前爪卻發黑,有被蛇咬過的血孔。周圍腳印凌亂,到洞口就斷了。顯然是它鑽洞被蛇咬傷,即使逃出洞,沒扛住毒發還是死了。

「眼下的溫度,蛇群會在高燥洞穴冬眠。這個洞臭,腥,熱,附近還有被咬死的靈貓,足夠說明它是口蛇洞。」

她目光忽地暗了:「但是,靈貓本食蛇,卻捕食不成反被殺,很是古怪。咬死靈貓的蛇,雖然在洞裏,卻沒冬眠。再加上岔路的印子雖淺,到底是人軋出的路。只有一種可能滿足所有這些:有人早在我之前,就知道那口蛇洞,甚至還很熟悉。否則,不冬眠又沒食物,這些蛇第一個禍害的,正是雷老闆你的民宿——最偏僻,也最近山。

「那裏,才是你想給馮軍留的棺材。」

指控如珠玉泠泠,冷而剋制,寒意惻惻。

「在四號傍晚,死者和其他遊客一起去後山,在路邊看見死蛇,頭疼發作。之前我只覺葛倩帶葯有問題,沒有多想。但見過蛇洞之後,那條死在路邊蛇……恐怕未必自然而然。

「那條遊玩路線是雷老闆你力薦的。一開始我想當然,所有遊客都去,不可能是針對馮軍的手段。但如果雷老闆你,一直清楚,什麼會引發馮軍頭疼呢?

「如果你很清楚,馮軍極度怕蛇、見到蛇身體就會起反應呢?他用盡手段逼得你不得不搬家,雷老闆只怕比我們了解馮軍要多得多。」

「我不知道。」他臉色鐵青,每個字都用儘力氣蹦出來,「這是污衊!」

「污衊……呵。好,如果雷老闆現在記性不好了,我們不妨從數字開始訓練。比如,142****5730。」葉雨初不為所動,輕聲念出一串數字。男人驚魂不定,微微喘著望向她。她用更慢的口吻,一個數一個數,清晰地又念了一遍,「這個號碼,歸屬地在安康。以前打給你過。」

一旁的梁信聽出是電話號,但不是貼子裏留的那兩個聯繫方式,也不是他關注的那幾個高頻號碼。「2005年11月28日傍晚,它來電。那時候用的還是尾號4769的手機號。而三小時后,馮軍就有了住院記錄。」

「我不知道,每天要接那麼多電話,十年前誰能記得——」他繼續矢口否認,葉雨初眉目沉靜,只輕輕一句,落地卻重若千鈞:「這是葛兆林的號碼。」

「所有通話記錄,電信局都有痕迹,而他是村支書,十年前剛好換屆,材料存檔,當時他的聯繫方式,檔案局一查就能出來。鎮坪公安局的吳警官已經確認過了。鐵證面前,死不承認未免太難看了,雷老闆。」

「2005年11月28號晚上,在出車禍三小時前,葛兆林找過你。」

這下別說雷大成眼中流露的濃濃驚恐,梁信再坐不住了:「什麼意思?!」

「葛兆林的老婆,曾替馮軍的頭疼尋醫問葯。她親口承認過——而你私下與葛兆林早有聯繫。雷大成,還要說你對馮軍的頭疼,一無所知么?

「還有,你以前的鄰居說你的旅店有鬼,如果那是馮軍曾經的『報復』,手段無非是潑血水,扔蛇,嚇跑你的客人——現在卻是想要你兒子的命,程度天差地別。與其說有些是馮軍以前『報復』的手段,不如說,是你逼退他的回擊。你很清楚,蛇會引發他的頭疼。」

「再有葛倩配合,性質就完全不同了。葛倩身上所謂的『葯』,還有塑料瓶里的『水』,哪個都能讓他再也回不來。

「證據就在天坑裏的登山包,有酒精爐有鍋,沒酒精,還有個炸開裂口的瓶子。礦泉水瓶裏面,原來裝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溶著乙|醚的酒精。乙|醚不穩定,天坑又熱,葛倩在掙扎時晃動,瓶身就在包里裂開了——包雖然被地熱烘乾,殘留的酒精味還在。這『水』,本該迷倒馮軍的。它也確實漏了,他死時才四肢無法動彈,留下那個非常特殊的死相。因為濃度太低,沒有昏迷,僅僅反應變慢,有痛感卻無力掙扎,還是讓整個死亡極端痛苦。」

雷大成忽然一抖,直盯葉雨初,眼睛裏的不安像閃電刺亮,彷彿要在她身上燒出個洞來。

「在你的策劃里,他會被葛倩丟進蛇洞裏——葛倩假失蹤,車子也被你卡在深山裏。抱團游山因為身體原因提前離開,雪天路滑出了事故,車主找山洞避雪死於蛇口,其妻也失聯生死未卜,一切按照你的佈置,就是一出最普通的旅遊事故。

「退一萬步,運氣不好被發現馬腳,也只能懷疑到葛倩身上。現場只有她在,她在醫院工作,能接觸乙|醚。他們夫妻不和。而你,除了告訴所有遊客那條路線,當一名熱情客氣的老闆,你什麼也沒『做』。甚至老天都幫你,因為雪水泥漿,洞口被滑落的石頭堵死,掩蓋蹤跡——真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啊,雷老闆。」

她站直,冷冷俯視鐵欄對面弓縮的男人。

「最大的破綻,就在『葯』和『水』上。第一,葛倩宿舍里一直有特殊的氣味,我看到桌上削皮的蘋果,一時沒想起乙|醚的味道也是蘋果味。她的單間,爐子裏有草木灰,密閉極好,所以空氣里那個特殊的氣味,是艾草和乙|醚混合的味道,哪怕開着門,也會有輕微的頭暈渴睡——只能是有人在她房間里噴了乙|醚。馮軍不是約她來湘西,而是迷暈后強行綁她來的;

「第二,強制綁定下馮軍不可能把頭疼葯放葛倩身上。事實上,葛倩宿舍里根本沒有,甚至連馮軍自己的房間里也沒有,他只可能隨時裝身上;

「第三,既然馮軍綁她用的就是乙|醚,葛倩原本帶的液體,他必然會檢查,藏有乙|醚的可能性為零。她身上,無論是『葯』還是『水』,都不可能是自己準備的。

「所以,一定有人在與她合作。這個人,只可能是你——雷大成。」

「你的佈置,毀就毀在太貪心。想不露面,借天時、借地利,借別人的手完美殺人。但屍檢暴露了最關鍵的問題:死者體內助眠藥劑量很低。屍體無法說謊,就算別的遊客看到他服用了大半瓶葯——不管你給葛倩的是什麼,只能說明,馮軍當時就發現貓膩,很快離開眾人視線,自己催吐。他在山裏就識破了你的佈置。」

「人不但沒有死在蛇窟里,反而回到房間——而且恐怕早已清楚你佈置的一切。雷大成,如果四號晚上你在家裏,你以為馮軍會讓你活着么?你現在被嫁禍,」葉雨初聲音極冷漠,「亦是咎由自取。」

雷大成咬牙:「是她動的手,不是我。我不知道人怎麼死的!」

葉雨初徹底沉下臉:「不知道?看來,你也不知道打斷葛倩手腳?不知道把她裹在屍袋裏扔下天坑?」

質問如一盆冰水,兜頭潑下,寒意刺骨。

他反駁一堵,突然手都在顫,驚恐萬分:「你也——?」好像話卡在喉嚨里,痙攣般一搡,身後監視的民警立刻制住了他。

他人卻瑟縮起來,一瞬間葉雨初竟錯覺,雷大成又回到了那天監控里六神無主、心驚膽裂的樣子。梁信厲喝,他卻好像全聽不見,面色瞬間灰敗,爛泥一樣軟在凳子上,呼哧呼哧艱難的喘氣,民警怕他身體出事,叫了幾聲沒辦法,只好把人抬走。

可眼睛裏卻冒着凶光,彷彿極度不甘和怨懟。

「是她殺的!是她!我沒幹!……都在逼我!你們全都在逼我!」

「她毀了我,讓我好不了,讓我蹲號子,憑什麼不死?憑什麼!這些年我受夠了!他是瘋子,她也是瘋子!我是個人,大不了拼了!我沒殺人!」民警拖他離開,他卻掙出一頭,顫巍巍指著葉雨初,輕蔑的笑了,「殺人犯……你,像吧?像吧?!」

民警迅速呵斥他,他卻猛地大吼起來,不管不顧,兇相畢露,指頭在葉雨初和梁信之間晃來晃去,「該死的瘋子!他們是,你是!我要弄死你們,永遠的弄死你們!」

隔着鐵欄,葉雨初臉色煞白,一旁的梁信則拳頭緊握,青筋爆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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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2 章 蟲蠆遜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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