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由詩

第7章 自由詩

冬日漫漫,從秋天渡過來的時間流速漸緩。

咖啡館到了淡季,贊也清閑。

他站在吧枱擦拭著玻璃杯,偶爾向窗外望。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閑的緣故,總感覺有個熟悉的身影在門外晃。

但這的確不是錯覺,他剛打開門,便看到弗洛站在白荊樹下吹着冷風,裹緊帽兜故裝可憐樣兒。

「今天也是需要被收留的一天。」

他眼巴巴地咬着下嘴唇,又似帶一點兒強迫的意味盯着對方,說道:「可以嗎?」

贊忍着笑,攤開手掌朝向屋內,配合著他說:「請吧。」

「想喝點兒什麼?」贊在咖啡壺上墊一層錐形的濾紙,將研磨好的咖啡粉倒入其中,一邊用沸水澆淋,一邊問,「要不要嘗嘗這個?最近新到的貨。」

醇厚的香和焦灼的苦混合在一起,小小一盞,卻隨着蒸騰的熱氣飄散滿屋。

「這香味太迷人,一般人應該很難抗拒。」他似懂非懂,伸手接過咖啡,從贊的眼睛裏看出了小小得意。

實際上,弗洛甚少嘗試這些,一來沒機會,在森林裏喝得最多的只有天然純凈的水。

他用茶匙輕輕攪拌,嗅着撲鼻的香,迫不及待地端起杯子小小抿了一口。入口一瞬的甜,很快被酸澀感剝奪,接着是餘味無窮的苦,一直苦到舌頭根部。這味道……難以形容,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賞味能力。

弗洛下意識地吐出舌頭,皺緊了眉,像只有苦難言的貓。

贊見他這副模樣,沒忍住,不厚道地笑了。他齒如含貝,得逞似的開心。

最終還是贊替他把咖啡喝完,弗洛縮在對面,一臉吃癟地嚼著糖塊,又尷尬,又難為情。想着人家的得意之作就這樣被自己給糟蹋了,想着自己舔過的杯子還要給人家碰……心中五味雜陳。竟完全沒往添奶加糖方面想。

「咖啡很好,我說真的!你要相信我!」他笨拙地解釋道,希望還能再搶救一下,甚至把老公主都搬了出來,「這個,這個我家老頭肯定喜歡。」

「好啦,知道知道。」贊忍俊不禁,「下次還是給你換回可可。」

因為心虛,白日裏弗洛殷勤備至,忙裏忙外的模樣活脫脫一個任勞任怨的小服務生。

贊調侃道:「小夥子不錯,要不就留在這兒算了,別走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弗洛順口接過,雖然明知道對方只是一句玩笑話,但他在心裏,真的有這樣的想法。畢竟,現在的他在未城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安頓,更不可能學老公主那般厚臉皮,混吃混喝還混得風生水起。

贊頓了頓,收斂起笑,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求之不得。」

夜晚寧靜,天窗外寒風「嗚嗚」地吹,刮在玻璃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贊準備了兩床被,與弗洛分開來蓋。屋裏很暖,弗洛把圍脖兜帽脫下擱在枕頭邊上,輕闔着眼,時不時用臉蹭一蹭。

「需要給你絨毛玩具嗎?」贊側頭,看着他略顯單薄的背影說。

弗洛稍有一瞬地發獃,他回過神,打趣道:「你怎麼什麼都有。」

「那可不,誰讓我這兒什麼客人都有。」贊笑笑,越過弗洛探身去取架上的書,「還有睡前故事給你讀,要不要聽?」

「要不,你給我念首詩吧。」弗洛翻身面向贊,眸子裏溢着光,耐人尋味地看着他。

「也行。」抽回時溫熱的手腕不小心擦觸到弗洛的發梢,贊下意識地把手裏的詩集稍稍攥緊。

他翻開夾有書籤的那一頁,款款地念給他聽——

「為此我已等候多時,

等來蜂,喰吮我唇上的蜜,

等狐生鹿茸,潛伏幽夜森林。

虞花無嗅,游隼忌鳴,

暗澹的熒光,在罅縫中徒然生出雙眼睛,

而我,卻覓不見你。

蜉蝣蝶翼,岩尾鱗蜥,

我棲身草木洞穴,彌留低語,

神啊,你何時回應?」

過去理解不了詩歌,現在也仍然不懂。弗洛只是為贊的聲音動容。

他專註地看着贊,至始至終沒有挪開視線。直到最後一句念完,贊平緩著呼吸,合上書頁覃思半晌,靜靜地回應他目光。

神啊,你何時回應?

弗洛感慨,睜著那雙澄澈如水的眸子,把毛絨湊到贊的襟領前,欣然說道:「作為回報,給你摸摸。」

贊一手環著絨毛,另一隻手卻伸了過去,淺提唇角,微笑道:「把你的頭也給我摸摸。」

此後,贊的後院裏,便多了一隻生人勿近的捲毛貓。他這樣形容:「它會整天跟在你的屁股後頭,繞你腿邊打轉。可一旦它發現你生出了想要彎腰抱它的念頭,便會立馬轉身,毫不客氣地踹你一腳。」

隔日,老公主在攝影團收到了弗洛送的咖啡。大傢伙兒很是欣喜,貓舌頭無福消受的咖啡,在他們這裏大受歡迎。這次弗洛溜得快,在門口遞了咖啡就跑,沒讓人逮著。

兩個人的閑永遠比一個人來得有生氣。沒有客人的時候,贊會帶着弗洛辨別茶的品種,認識各樣的咖啡,手把手地教他在可可上畫貓腦袋。

贊伏在案上問他:「這次怎麼突然過來?」

弗洛不急不緩地說:「打聽些事。」

「哦?說說看,或許有我知道的。」贊是熱心腸,只要有需要他都會盡量。

「倒也不急,回頭再說。」弗洛認真打着沫。

傍晚時分,小帽屋裏來了位特別的客人。

一位穿着貴氣的婦人叩門進來,一襲香檳色及踝長裙,香風小絨披肩,腳上踢踏着小洋靴。

「歡迎光臨,夫人,請問有什麼需要?」凱貝娜停下手裏的活,起身禮貌招呼。

來人打扮講究,鑲鑽的禮帽斜卧,脖上系著蕾絲紗巾。她眼角上揚,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似乎不太滿意,說道:「珍珠裝飾,麻紗鴕鳥毛的宴會禮帽,你這兒有嗎?」

「可以幫您定製,夫人,請問什麼時候要?」凱貝娜點點頭,並詳細詢問。

「本周末,太陽下山之前送到這個地址。」她表情嚴肅不苟言笑,雖妝容精緻,卻帶着幾分難掩的憔悴之色,眼角細紋微微突出。

夫人從手包里抽出一張名片放到櫃枱上——「費爾斯公館,城東大街27號」。

竟是費爾斯。

對凱貝娜而言,這個名字她比一般人更加耳熟能詳。據說,費爾斯家族祖上先輩即是最早紮根於這片土壤的先民。在未城的發展和建設上,家族的貢獻功不可沒,因而一直為人稱頌,如今在未城已是家喻戶曉。費爾斯家族基業牢固,時至今日,已然積累下不小的權勢威望。

圈子裏打聽一番,得知他們將在周末晚上舉辦一場私人宴會,而攝影團的團長密西正好是受邀人之一。

機會難得,經過大家斟酌商討,一致建議老公主藉著攝影團的聲名,先混進去看看情況。

弗洛閑着也是閑着,於是決定出去逛逛。

贊憂心他剛來不久,對道路不熟容易迷失方向,便早早打了烊,與他同行。

「未城數碧金大街最為繁華,它位於城市的中心地段,分為北、西兩街。北街兩側民居聚集,主要以小商品售賣為主,生活所需一應俱全。」他用手指了指方向,耐心地給他講,「西街靠近河道,水路通達運輸便捷,因此多集會,特別是大型商會一般都在這一帶活動。」

贊側向弗洛,問道:「有什麼想買嗎?」

「倒也沒有,就是過來看看,隨便逛逛。」天寒地凍,街上的行人不多,弗洛把袖口往外拉了拉,遮住有些凍僵的手。

贊見弗洛縮手,便要把手套脫下來給他。弗洛還回去,婉言謝絕道:「不冷的,一會兒就回去了,沒多大點兒事兒。」

「好吧,冷了記得跟我說。」贊柔聲道。

「你的公主爺爺,最近怎麼樣?」贊問起,「送的咖啡,還喜歡嗎?」

「咖啡當然好了,他稀罕得很。」至於他倆的關係,跟普通人恐怕很難解釋,他只好敷衍道,「只是個相熟的糟老頭,不用放在心上。」

贊笑道:「都這麼叫了,感情想必很好。上次見沒來得及說,有空也請他來店裏坐坐。」

「名人不那麼好約。」弗洛借用他之前說過的話。

贊一笑置之,只道:「你是怕去了回不來,被逮著拍照吧。」

這話一針見血,弗洛被看穿,嘆氣直甩頭。

「這工作人人都羨慕,你倒好,躲得遠遠的,人家求着也不去。」

「哪有你這兒好。」弗洛由衷地說道。

街上走着,弗洛突然問:「你知道巡林院在什麼哪兒嗎?」

沒想到他會對這種機構感興趣,便回他:「離這兒不遠,要不要過去看看?」

「好。」弗洛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贊走在前面,替弗洛擋風,關切地問道:「還冷嗎?」

弗洛輕輕磨著牙,強裝鎮定地說:「有點吧,沒事,還撐得住。」

贊放慢腳步,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些。作為哥哥,他總有種以身俱來的保護欲。尋思摟着弗洛的肩膀或許能讓他更暖和,不過想了想,還是放棄,只輕手幫他把圍脖帽兜往領口處拉緊。

「這地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等到地方,弗洛抬頭一看,只是一瞬竟有些莫名熟悉。

「以前來過?」贊瞧他反應,覺得稀奇。

「不記得了。」路面也好,建築也好,明明都是新葺。如果他說天空,那就太離譜了,有形之物阻礙着他向回憶繼續深入。

「你不認得也正常。」見他納悶,贊寬慰道,「近幾年變化大,整個南城幾乎拆了個遍,基本翻新,連我也未必認得。」

「好吧。」糾結無用,弗洛就當自己第一次來未城,由著贊全程指教。

如此一來,基本情況也大致了解了。巡林院成立不過剛滿三年,是他離開之後才建立起來的新型機構。公務體系配置完備,需要通過嚴格的考核才能進去。贊對他們的職能也了解不多,只知道是針對森林開發而設立的,圍繞森林相關一直在對數據信息進行採集、整理、分析和研究。

多虧了贊,弗洛今天收穫頗豐。

關於森林開發一事,尚待觀察。其實介於城市發展本身,開發一直都處於正在進行時的狀態,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被默許的。

神本不干涉任何事,但有個大前提——一切影響須得維持在可控範圍之內。對弗洛自身而言,他亦有內心裏不可觸碰的底線。

就事論事,還是先等老公主那邊的消息。

「還有什麼想了解的,你儘管問。」

「想聽你聊一聊昨天的詩。」

話題轉得急,贊聽后頓了頓,說道:「我是無神論者,所以不相信有『神的回應』這麼一說。即便是有,也很難把希望完全寄托在神的身上。那你呢?」

弗洛立場微妙,便說:「談不上信還是不信,看你怎麼理解。願望未實現可能是理由不充分,抑或時機未到。願望實現了也不一定是神的回應,個人的努力也是看得到的。人一旦陷入了誤區,神便成了滿足慾望的工具,這最不合理。」

「沒想到你這麼通透。」贊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弗洛聳聳肩,攤手道:「寫這首詩的人,想必不是我們這樣的人。」

「境遇不同。」贊慢慢道來,「這本書問世至少有幾十年,那時候的人們對神明的信仰可以說是忠貞不渝。」

「那現在又為什麼不那麼純粹了呢?」弗洛問。

贊不答,反問道:「你向四周看一看,心裏有什麼喜歡?腦子裏有什麼想要?」

弗洛想了想,大道理一通,說道:「嗯……順其自然吧,也沒什麼想要。能把握的不懈怠,得不到也不強求,這樣。」說起來坦蕩,至於做不做得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贊瞧他一本正經也不拆台,坦然笑道:「還是你厲害。我就有很多想要,天上地下,表裏內里,俗得很。」

弗洛拋了假正經,哈哈笑道:「我也俗得很,跟你是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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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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