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亡的起始
添歲一百二十三年。
中州城太守姜悅白被睢陽侯以刺殺王駕的罪名,於盛京大街上當場梟首。
隨即,皇城司出動環魚台,前去五行宗捉拿姜悅白獨子,欲趕盡殺絕。
暮色降臨,陣陣渾厚的鼓聲由遠及近。
跪在蝃蝀神像前的東陵睜開眼睛,再次以頭搶地,聲音沙啞道,「師父,沒時間了!請將我逐出師門!」
從他爹的死訊傳來到現在,他一次次的叩首哀求。早已紅腫不堪的額頭,鮮血滲出,順着他挺直的鼻樑蜿蜒眼窩而下。
「我說過,五行宗可以護你周全。」
一道蒼老的聲音緩緩響徹,言語間既是心疼,又滿是疲憊。
「師父愛惜徒兒,徒兒萬死不能回報。」
東陵幾乎麻木的膝蓋,掙扎著跪行兩步,聲音悲愴,「但旁人不知,師父您卻心知肚明,我父親是因我而死。睢陽侯,或者說他身後的人,要的不過是我罷了。」
說到這裏,他的眼眶瞬間通紅。
「您不把我交給環魚台,他能善罷甘休?父親受我牽連,我已是不忠不孝,若明日連累師門,那我還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神像之後,傳來平穩的腳步聲,始終不肯見他的師父,嘆息著走了出來。
「蝃蝀之神,賦予少數眾生不同的命繩。於是覺醒了化形者,近神者,守護者,再生者和永恆者來幫他管理芸芸眾生,維護天地使然。」
東陵怔愣一下,不明白師父怎麼將入門時就告訴過他的東西,此時提起。
但他沒有出言打斷,而是默默注視着眼前這位眉發雪白祥和的老人。
一如初見時那般,感受着他的平等和慈愛。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知是誰,發現這五種能力之間可以相互竊取。於是一切便亂了章法。戰爭開始從國與國之間,變成了五行者和五行者之間的掠奪。」
東陵體會到師父言語間的無奈和悲哀,父親離世的傷痛也跟着湧上心頭,不由鼻尖微酸。
昭鶴子仰頭,虔誠地看着蝃蝀神像,年過百歲的他眼神這一刻澄澈如赤子。
「如果神賦予眾生的能力,卻成為眾生殘殺無辜的工具。我想神也會很失望吧。」
說着,他垂下頭來,將溫暖的手心貼在東陵的頭頂。
「十四年前,令尊牽着不過三歲的你來見我。我便預感到今日的禍患。但我還是收了你做關門弟子。因為這是神的指引,東陵啊,你是能改變這個塵世的人。」
我嗎?改變塵世?師父,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我難道不是只會帶來災難嗎?
從東陵記事起,他的母親因為他覺醒的天賦,而離開了他。
父親只能把他送到五行宗,希望他好好練功,他日可以保護自己。
和同門師兄弟相處時,他從來不敢暴露自己的後背,而被大家客氣,調侃和疏遠。
如今,父親為他而死。他又把災禍帶到了師門......
可聽到師父訴說着對他的期待,感受着頭頂的溫度,他如同受了委屈的小獸,一直壓抑著的眼淚瞬間止不住地落下。
他緊緊抱住師父的雙腿,近乎嚎啕般一遍遍的道歉,「對不起!師父!真的對不起!」
「傻孩子,不用說抱歉,這不是你的錯啊。」昭鶴子說完這句話,解開心結般長舒一口氣。
他攙扶起東陵,耐心地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和眼淚,笑容和藹道。
「你想離開五行宗,我答應你。但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你不能拒絕。否則,你的師兄師姐們,也是願意為你入世走一遭的。」
晨光剛由天際傾瀉一縷,五行宗山門下,遠自萬里都城而來的大隊人馬將山腳圍了個水泄不通。
昭鶴子白眉雪發,道袍翻飛,略顯蒼白的面容,微噙笑意站在宗門大殿之外,迎接環魚台之首墨翟國尉。
墨翟見了他直接開門見山,「逆賊之子姜東陵何在?」
昭鶴子無奈攤手,「他父做出刺殺王侯這等大逆不道之舉,五行宗又怎麼能容下他?老夫已將他逐出師門,以正我宗門風氣。」
墨翟聞言,便知眼前這老匹夫是要偏袒姜東陵。
他鷹鈎鼻上那對滿腹心機算計的眼睛霎時滿是殺意,語氣陰沉道,「五行宗對於德行有虧的弟子,行動倒還真是迅速啊。」
「哪裏哪裏。」昭鶴子虛弱笑道,「比不過環魚台神通廣大,我想國尉大人不日便能找到姜東陵。」
「姜東陵本官一定會找到!」墨翟冷冷道,「但你五行宗招逆賊之子登門入室,也難逃其咎。誰能保證,其他弟子不是其黨羽呢?」
他邊說邊微微招手,立刻大群官兵湧上前來,「把他們都給我帶回去,一個個嚴刑拷打!總能知道誰包藏禍心!」
昭鶴子不緊不慢,伸手擋在徒弟們前面,眼睛直視墨翟,一字一句道。
「國尉大人可想清楚。五行宗尊奉蝃蝀之神,乃上古時期流傳至今的修仙聖地,受世人供奉也絕非一天兩天。宗門眾人更是信仰虔誠,毫無天賦命繩的普通人。國尉大人若真想將我五行宗一網打盡,之後的天罰和眾怒,您確定承受得住?」
「你不必妖言惑眾!」墨翟嘴上斥責,心裏卻略微發虛,「姜東陵能上五行宗,此事五行宗便要給個交代。」
他狠狠注視着昭鶴子,退而求其次,「我也能回去暫時交個差,您說,是不是啊?五行真人!」
昭鶴子收了攔住官兵的手,幾乎是在嘲笑,「要個交代而已,何必搞這麼大的陣仗,早說嘛。」
他緩慢回頭,看着身後目光悲愴的徒弟們,又拍拍大弟子葉扁舟的肩膀,「師父所說,可都記下了。」
葉扁舟紅了眼眶,哽咽道,「記着的,從今以後,五行宗與姜東陵再無瓜葛,遇見姜東陵,人人得而誅之。」
墨翟在一旁聽着,微眯眼睛,不為所動。
「好!記得就好,記着就能一直活下去。」
說完,昭鶴子回身看向墨翟,緊接着他掏出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鮮血噴濺,染紅了他的衣衫和雪白的胡發,紅白分明,分外惹眼。
他嘴巴里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卻依舊從容笑道,「大人,可以回去復命了。」
在一片痛哭聲中,他跪了下來,跪在了守護一生的大殿前,跪在血染的台階上,身後的蝃蝀神像無悲無喜地看着他閉目合眼。
昭鶴子,卒,享年一百二十三歲。
葉扁舟等人圍過來,以他為中心跪散開來,哭泣道,「恭送五行芫昌真人歸入蝃蝀之國!」
墨翟冷眼旁觀,然後手起刀落,割下了昭鶴子的頭顱,扔給一旁的侍從。
看着昭鶴子轟然倒塌的身軀和抱住他的軀幹哭聲更大的人們,特別是欣賞完葉扁舟等人滿是恨意的眼神,他無比愜意道,「走!」
這些人沒有天賦,即使一身武功再好,對於身為化形者的墨翟來說,都只不過是純粹的螻蟻。
他就喜歡看他們恨他卻又干不掉他的樣子。
逃下山的東陵在出五行宗的地界時被墨翟留的後手盯上了。
他也發現了那兩人,只好一路朝前狂奔。
跑到一片樹林里時,清晨的太陽終於升了起來,陽光帶着清淡的露水氣息,穿過筆直的樹榦。
一道道光線,朦朧了虛影打在東陵的身上,他忽然胸口一陣撕裂的疼痛。
痛到他腳步發軟,只能扶住樹榦,被迫停下來大口喘息。
他緊緊抓住胸口前的衣襟,冥冥之中,他若有所思般回頭望向五行宗的方向,低喃道,「師父......」
眼淚順着干疼的眼角直直落下,他跪倒在地,朝那個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他知道,又一個世間最疼愛他的人,永遠離開了他。
頭上的傷口再度裂開,鮮血微微滲出,被他紅着眼睛,粗魯地一把擦掉。
「你跑啊,你怎麼不跑了?」追趕他的二人也到了。
其中一個喘著粗氣道,「宋波,我已通知國尉,我們只需拖住半柱香的時間,國尉便能趕到。」
「半柱香?」宋波聞聲笑了,「只是區區一個普通人,石河,你也太小瞧我了。」
東陵慢慢站了起來,他的雙眼黑沉沉的,即使陽光灑在他的背後,似乎也被他周身的氣壓所凍結,他嗓子沙啞著緩緩道,「半柱香,的確太長了。」
說着,他一步步朝二人走去。
「我,我怎麼覺得,他身上有好強的內力在奔涌,他自己都壓抑不住的那種。」石河害怕地朝後退了退。
被他這麼一說,宋波也不敢掉以輕心。
他直接閉上雙眼,背後黃金般的光芒瞬間流動,連晨出的太陽都無法與其媲美光輝。
金子般流動閃爍的光芒從后往前將他包裹住,流光隱隱間,他的身形驟然越變越大,很快周圍的樹木都被他壓倒,東陵頓時在他面前變得渺小起來。
「化形者?」
東陵停在原地,盯着這個越來越大,不斷充斥着神力的怪物喃喃自語。
「哈哈,怕了吧!還不快快跪地求饒。」石河見他怔愣,立即狂妄叫囂道。
出乎意料,隨便來追他的人里竟有一個化形者。但說來也是,不然墨翟怎麼放心把他們留作後手。
化形結束,黃金色的光芒螢火一樣飛散開來,其貌不揚的宋波如今已是八丈之高,他的模樣已不像人,更像是神話里,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鬼怪。
他的皮膚皸黑,眼睛像水缸那麼大,黑洞洞的空無一物,他龐大的身軀上則畫着神秘的彩繪符文,虛幻又恐怖。
他抬起小山般的拳頭,便帶起一陣風暴,重重砸向地面時,周圍的樹木被拳風全部颳倒。
而正在他拳頭下的東陵,頭髮飛舞凌亂,眼睛幾乎睜不開,衣服也被即將落地,巨石般大的拳頭撕扯破亂。
神力之下,狂風擠壓,無處可逃,人能勉強站着,已是功力深厚。
難怪普通人即使求仙問道一輩子,與被神賦予特殊命繩的天選之人相比,依舊天壤之別。
「他都被嚇傻了!哈哈哈哈,動都不能動,你剛剛還說什麼大話!」石河興奮地叫嚷道,「快!把他捶成肉泥!」
蘊含風暴之眼般帶着恐怖威力的拳頭落到東陵的頭上。
半晌毫無動作的東陵忽然仰首,他直面近在咫尺的龐然大物,淡淡哼笑,「喂,你的化形,真是有夠弱啊。」
晨曦中狼狽不堪的少年,山一般的拳頭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
紫色的流光,淺淺的,蝴蝶振翅一般,從他破爛的衣衫間飛舞而出。
紫色和金色交匯......
他面前的大塊頭瞬間分崩離析,像風吹落沙,從面前的巨型拳頭開始,化形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