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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魏超過來了。
魏超手裏提着那塊麻布,灰頭土臉的,倒是沒說什麼。
徐先又把事先的安排,簡單地說了一下。
徐先說,「伏擊地就在前面十里,正面的哨位暫時不管,西面的哨位你管。」
魏超說,「這回估計難搞了。」
徐先說,「如果是一個,應該比較簡單,如果是兩個,確實很難搞。你會學鷹叫嗎?」
魏超搖了搖頭。
徐先說,「在天上展翅的時候,發出鷹唳的聲音,在地上斂翅的時候,發出咕咕的聲音。」
徐先發出咕咕的聲音。
魏超學了幾下。
徐先說,「看運氣了,不一定管用。」
魏超對李道宗說,「我到時后,會用刀刃反光,向你發出信號,你看見我的信號,就帶人摸過來。」
李道宗點了點頭。
徐先又說,「你盡量跑到突厥人的馬群里,如果能弄成炸群,那是最好的。」
魏超說,「我知道,另外如果有機會,我會替你切了骨咄祿的。」
所謂的有機會,是指沈騰沒機會。
也許來不及,也許抓不住,魏超不關心。
魏超只是想告訴徐先,無論你死沒死,骨咄祿都是死定了。
徐先點了點頭,魏超很快就走了。
*****
過了一會兒,徐先趴了下去,耳朵貼在地上,又聽了一會兒。
徐先說,「來了。」
徐先看着天空。
李道宗也跟着徐先看着天空。
天上只有幾朵四散的小白雲。
沒有鷹在飛。
今天,那隻鷹終於沒有再等下去。
但那隻鷹絕對不會錯過,一場屬於它的盛宴。
或者早,或者遲。
徐先裂嘴笑了一笑,輕輕地說。
天凈殺人時,熱血洗黃沙。
*****
骨咄祿,作為頡利可汗的特勒,掌內典機要,處理邦交,常奉命談判軍國大事,有豐富的政治經驗、淵博的學識和機敏的應變能力。
短短几年間,經歷了始畢、處羅、頡利三個突厥可汗,骨咄祿也算是阿史那家的三朝元老了。
如果這麼說,以一個二十多歲的李家旁枝年輕人,換一個三朝元老的壯年骨咄祿,老李家也不算吃虧。
換到了,就不吃虧。
這個地區,骨咄祿很熟。
這條路,骨咄祿也走了幾次。
突厥人其實已經很小心了。
這附近沒有什麼部落,沒有人能夠在倉促之間,派出三百騎的人馬,等你湊夠了,突厥人早就跑遠了。
就算是被一千個人馬包圍了,只要亮一下身份,這些人馬上就作鳥獸散。
每到一個休息的地方,突厥人都謹慎而熟練地打理著一切。
因為,這是骨咄祿的好習慣。
*****
在前、左、右的方向上,排了三個哨位,每個哨離營一里,獨哨。
另外,派出三個人,去確認斥候留下標誌的信息。
在哨位都確定周邊都安全后,突厥人才紛紛地跳下馬。
他們熟練地按照分工,以彎月的形狀分佈,搭起四五十座遮陽的布篷。
在正中間的位置,有一座較大的帳篷,估計是骨咄祿的。
再後面,是簡單的馬棚。
馬棚的東西兩面,用解下來的馬鞍,疊了三兩層,圍成簡易的護牆,
也方便給馬上鞍。
有些人開始架起幾口大鍋,有些人去馬群里牽出幾隻母馬開始擠馬奶。
確認信息的人回來了,對一個小頭目說話,小頭目罵罵咧咧的,招呼五六個人,從馬棚里趕了一百多匹馬,往小水池的方向去了。
*****
東邊。
從水池的水量深淺,可以算出,會趕大約一百五十匹以內的馬過來。
從水池的水面大小,最多能容納二三十匹馬同時喝水,也就是說,要喝輪五到六輪。
按徐先計劃,第一輪的時候,觀察突厥人的站位和走動。
在第二輪的時候,埋伏的人慢慢靠近突厥人的位置。
在第三輪的時候,可以發動偷襲,如果機會不好,也可以等到第四輪。
趕馬過來的,只有六七個人,準備偷襲的,卻有十來個,而且輪換喝水時馬匹走動聲音很大,捲起的灰塵也不小。
因此,偷襲過程是相當的輕鬆,幾個突厥人輕易地被殺掉。
幾個人躲在馬群中間的馬背上,另外幾個人在外圍代替趕馬的,還要換上突厥人的衣服。
突厥人腦後的幾根辮子,是來不及編了,不過因為天熱,多數突厥人的頭頂,都包了一塊布,如果從前面看,遠遠的是看不出來的。
只有徐先認真地換了突厥人的衣服,腰上紮上蹀躞帶,把自己的刀掛在蹀躞帶上,把頭布好好包了一下。
旁邊的人看着徐先,點了點頭。
徐先提着一個水袋,向著東邊的放哨人,騎馬小跑而去。
靠近的時候,徐先舉著水袋,用突厥話對放哨的人小聲喊著,喝酒喝酒,中原的好酒。
徐先把馬停在營地和哨位之間,擋住雙方的視線,然後把水袋拋給放哨人。
放哨人咧嘴笑了一下,打開塞子仰頭就喝。
徐先從背後抽出一支箭,插進了放哨人的喉嚨。
與此同時,其餘的人,不等所有的馬喝完水,就開始把這一百多匹的馬往回趕。
水池離突厥人的營地有七里,在幾個人的驅趕下馬群慢慢調整步伐和排列。一些健壯的公馬,被安排在前面領頭,中間夾雜着維持陣形的另外幾個人。馬群漸漸鋪開,形成大約四十步寬,五六層厚的馬陣,在離營地三里的地方,已經完全做好進行衝擊的準備了。
徐先把自己的刀,放回背上,然後向著開始加速的馬群,靠了過去。
*****
西邊。
魏超披着麻布,正趴在在幾塊石頭之間,充當另一塊石頭。
這些石頭,魏超是經過挑選的。
首先,魏超要替放哨的人,挑一個最好的地方。
這個地方,要有最好的觀察視線,有最好的太陽遮擋。
如果個小山坡,山坡上有棵樹,那是最好的,可惜這裏只有幾棵小雜草。
魏超也很為難。
魏超找了一會兒,很難確定這個放哨人,會選哪個位置。
不過,魏超是一聰明人,也是一個好人。
魏超決定好人做到底,幫放哨人做一個可以休息的好地方。
他搬來幾塊石頭,堆成可以稍稍擋住太陽的樣子。
當然,這堆石頭,可以看出有人故意堆的,這並不要緊,畢竟過路的人,搭一堆石頭休息很正常。
關鍵在於,不能看出這堆石頭,是這幾天堆的,就行了。
堆完以後,魏超舒舒服服的靠了一會兒。
等遠處有煙塵飄起的時候,魏超抹掉一些痕迹,才彎腰低頭,跑到後面五十步外的一堆石頭中間,蓋上那塊麻布,然後趴了下來。
太陽曬著麻布,魏超覺得很熱,好幾次都覺得自己的下一個呼吸,就會熱暈過去。
魏超一邊聽着突厥人的馬蹄聲,一邊不停地從水袋裏擠出一些水,抹在臉上和脖子上。
魏超喝了一口水。
魏超想,「兩千,還是三千,徐先這小子現在有錢了,他媽的,應該大方一些吧。我已經熱暈過去六回了,又自己熱醒過來七回了,你至少要給我五千,他媽的,真是太熱了,毛都被熱禿了。」
魏超又喝了一口水。
魏超接着想,「放哨的,他媽的,還不趕緊過來,你魏大爺請你喝酒。」
一個放哨的終於過來了,東看西看了一會兒,東走西走了一會兒,最後坐到那個石頭堆的後面,只露出半個頭。
過了一會兒,魏超想,「我是摸過去喝酒呢,還是叫他過來喝呢?」
魏超最後決定,還是自己摸過去,這樣顯得魏大爺有誠意。
魏超想,「徐先說學什麼屁鷹叫,你魏大爺隨便堆了幾塊石頭,多省事。」
營地里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魏超從石頭堆里爬了出來。
魏超慢慢地喝了兩口水,順着早先計劃好的線路,悄悄地摸了過去。
放哨的人也想睡一覺,但他不能睡,為了抵抗睡意,啃完肉乾喝完水,開始低聲地哼著草原上的小曲兒。
魏超想,「哼得很開心嘛,真是個幸運的好小伙兒。」
放哨的人,突然看見自己半個腦袋在地上的影子,變大了一些,然後他的小曲兒就嘎然而止了。
魏超縮了回去,把匕首在袖子上擦了擦,擦得很亮,然後把刀刃向李道宗的方向,晃了幾下。
然後魏超就看見遠處,有一些很小的石頭,向這邊緩慢地移動。
魏超慢慢爬到石頭堆的另一面,把放哨的頭布蓋在自己頭上。
現在,終於可以把熱死人的麻布扔掉了。
魏超檢查一下這個幸運突厥人的蹀躞帶,沒什麼價值,估計地位比較低,被安排到了放哨的倒霉差事。
魏超打開放哨人的水袋,聞了一下,居然有股酒的味道。
魏超喝了一口,淡淡的,酸酸的,膻膻的,不知道是什麼釀的。
但酒終歸是酒。
魏超又喝了幾口。
魏超想,「本來魏大爺想請你喝酒的,沒想到為了感謝魏大爺堆的這些石頭,你反而請我喝,你真是個熱情的好小伙兒。」
喝着酒,即使不是好酒,但魏超的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
*****
北面。
沈騰騎一匹馬,牽一匹馬,繞了一大圈。
沈騰找到了一個可以藏兩匹馬的地方。
沈騰喂馬喝了一些水,吃了一些馬料。
為了防止馬發出聲音,沈騰將馬的轡頭,用布條綁了起來。
沈騰把兩條韁繩系在一起,然後用一塊大石頭壓住,這樣他逃跑的時候,可以很容易牽起馬就跑。
沈騰從馬上取下了一枝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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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槍法,有兩支。
一支比較長,九尺三寸,比一般的漆槍,短一些。
另一支比較短,五尺一寸,比一般的橫刀,長一些。
先學長的,後學短的。
長那一把,沈騰算是練得差不多了。
短那一把,沈騰目前的水平,按照他爹的說法,不小心耍著耍著,嘰嘰會不見了。
也不是單指沈騰的嘰嘰不見了,實際上是沈家的嘰嘰,就不見了。
因此沈騰以前每年,都要到江湖上練一會兒。
長則半年,短則一兩個月。
因為沈家的槍,只能在江湖上練。
但沈騰的悟性,比起前兩代,確實要差一些。
三代裏面,沈騰最聰明,但悟性最差。
誰都知道這是為什麼。
所以,這一趟大水,沈騰跟着徐先來了。
而且這一趟大水,適合長槍。
*****
沈騰走到小路附近,選了兩個小坑。
一個離小路五步。
一個離小路五十步。
沈騰坐在遠的那個小坑邊。
很快,他看到遠處大隊人馬揚起的煙塵。
沈騰做了幾個手腳的伸展收縮,身體肌肉的顫抖,骨骼關節的曲扭。
如果徐先在這裏,就會發現這些動作,和自己平時練習的,不太一樣。
這很正常,一個人使刀,一個人使槍,一個人跟着老趙,一個人跟着他爹。
姿勢雖然不一樣,效果應該是差不多的。
沈騰很快就做完了。
接着沈騰愉快地往小坑裏,均勻地撒了一泡尿。
然後躺進小坑,蓋上麻布。
聞着尿臭,即使是自己的尿,但沈騰的心情,突然變得壞起來了。
*****
營地。
突厥人很快地搭好簡易的布棚,吃了肉乾,喝了馬奶,多數人都開始睡覺了。
突厥人搭的簡易布棚,就是一大塊的帳布,用一根棍子支在中間,四個角用繩子綁起來,再用釘子固定在地上。
這樣的布棚,遮陽又透氣,很適合這種氣候,而且收拾起來很容易。
一個布棚,可以有五六個人休息。
五六十座布棚,連在一起。
所有突厥人,都聽到馬蹄聲。
多數人都迷迷糊糊的,因為跟自己沒關係,就接着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少數人還沒睡着的,覺得馬蹄聲比較急,但是三個哨位都沒有發出警示,估計是這幾個趕馬的人,心裏不高興,故意弄出來的。
只有莫利,在馬蹄聲音突然變快的時候,睜開了眼睛。
在一個呼吸之後,莫利已經確定,有馬群正向營地急沖了過來。
莫利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莫利走出帳篷,漠然看着東邊飛馳而來的馬群,看着揚起煙塵中,只幾個隱約可見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
莫利靜靜地站着看着,一個人也沒叫。
莫利甚至想鑽回帳篷里,繼續睡覺。
但莫利只是站在那裏看着,嘴裏自言自語,這回,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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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馬的幾個人,正奮力鞭打正四周的馬匹,馬群不斷地加速。
馬群離營地二里的時候,徐先看到營地的西邊,有個人站的石頭堆上,正無聲地、誇張地招手。
然後,這個人跳下石頭堆,向著營地後方,跑了過去。
馬群離營地一里的時候,徐先看到營地里,有幾個人從布棚下鑽了出來,站直了看看究竟,卻似乎有些發獃,沒什麼反應。
一里地,只要十個呼吸就到了。
還剩六個呼吸的時候,有些人反應過來了,開始大聲疾呼。
還剩四個呼吸的時候,又有一些人站了出來。
還剩兩個呼吸的時候,這些人都空着雙手,只是用突厥話喊着什麼。
徐先聽不清他們在喊着什麼。
徐先看見,他騎的馬,撞到一個人身上。
馬速略有下降,徐先在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馬的速度又提了起來,又撞到一個人。
徐先似乎聽到,這個人骨頭斷裂的聲音。
一些馬被布棚的繩子絆住,跑了幾步,摔到在地上,布棚連同支持的棍子,以及尚未爬出的人,一起覆在地上,別的馬蹄,又從上面踩了過去。
原本的營地,如同一彎初四的新月,現在這一彎初四的新月,彷彿正被烏雲,掩去了東邊的一個角。
而新月西邊的另一個角,有一朵烏雲,正悄悄地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