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下)

夜,蛙鳴聲聲。

「你去床上趴到好的快些,我睡這個斗對了。」木匠抽過太師椅,往上一倒。

「嗯,那借宿費……」

「哈……噓……」鼾聲陣陣。

「……」

師妹抿了抿嘴,沒再多說什麼,手裏捏了半個法訣,脫了草鞋上床趴着。

閉上眼睛,什麼都不用想,慢慢的進入熟睡。

已經有多久沒這樣安穩的睡過了?

她睡著了,看見了好多。

她看見一個身着黃袍的背影轉身離去,眼神陰暗,面目猙獰,嘴巴動着。

她聽不到聲音,但她清楚的知道那個人說的什麼。

「這個遭瘟的賤種,怎麼偏偏是她!」

她看見一個花園。

一個衣着樸素的婦人陪着小女孩一起玩耍。遠處的宮女低聲耳語着。

「她就是龍脈?」

「那不是個賤人的孩子嗎?」

「是那賤人勾引皇上生下來的。」

她看見一個演武場。

小女孩手上的長槍「嘩」的刺出。師父給她的天賦驚的瞠目結舌,接着便哈哈大笑起來,鼓掌祝賀。

「師父,那個穿黃衣服的對我娘很不好,我能去打他嗎?」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呃……」師父卻少有的沉默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你不能去打他,但是你可以保護好你的娘親,不受他欺負。」

她看見,那天夜裏。

一場大火,滔天大火,把一切吞沒。

大火燒塌了房子,大梁砸在婦人的身上,裹着濃煙,冒着火星子的塌梁,將她的後背燒的焦爛。她雙手顫抖著,拚命撐起身子,以一介女子柔弱脊樑,為啜泣的小女孩撐起了一片天,直撐到師父找到了她們娘倆。

婦人燒焦的手擦了擦小女孩臉頰的淚水,又朝着師父說了些什麼,師父不吭聲,只是點頭。

師父抱走了小女孩。回頭望去,只餘下一抹凄然的笑,伴隨着垮塌和「哐啷」的聲音,永遠長眠在火海中。

刀兵鐵刃緊隨而來,師父帶着她策馬飛奔,左衝右突,殺出一條血路來。

「師……父……」小女孩已經哭花了臉,喉嚨里像是更了一塊大石頭,她緊緊的抓着師傅的衣襟,把臉埋進去。

她不停地抽泣著,聲音斷斷續續,「師……父……我保……保護不了………娘,師……父,娘……娘……嗚哇……」

小女孩放聲大哭,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哭不出聲了,也流不出淚了。師父只是抱着她,默默地摸着她的頭。

「小雨,你娘說的,如果可以,她希望你把她忘了,在劍閣,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

「她說……她是個不好的娘……沒能做到她該做的,讓你平平安安的長大,你……自己想想吧……」

這是師父離開劍閣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嗯。」小女孩的眼睛裏已是失去了光彩。

小女孩知道,她都知道,她是龍脈的繼承人。

所有的流言蜚語,暗地議論,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人們對母親的白眼,那個男人對母親做的事情,她都看得明明白白。

娘也知道,但她只是嘆口氣,摸摸小女孩的頭,她只會每天晚上更咽著對裝睡的小女孩說對不起。

「說對不起的,不該是你。」

她看見,小女孩握緊了手裏的銀槍,跟着一個有些手段的大師兄偷偷溜下山後,獨自踏上了追尋的道路。

小女孩要搞清楚龍脈究竟是什麼,她要把當年對母親動手的人全部殺了,用來祭魂。

小女孩剛踏進第一座城池,街道上的懸賞令騰的亮起來,全城警戒,鋪天蓋地的法術朝她砸來。

下山時帶的符文全部用光了,真元維持着屏蔽神識的木簡,一口氣跑了足足上百里,才堪堪逃出一條命來。至此,她看見城池都是繞着走。

她看見那個小女孩,抱了一桿槍,在樹林裏面踉蹌地走着。那時還只有神魄修為的她餓得頭昏眼花。

小女孩沒有生存經驗,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她啃過樹皮,吃過草根。餓到惱火,抓了活物便往嘴裏塞。

若是中毒,則強忍着劇痛,在手指上開一條口子,用真元慢慢將毒從指尖逼出體外,心裏面默默記住這種東西的樣貌。

找了整整五年,日晒雨淋,風餐露宿,她終於打聽到了情報,找到了一個叫做「羅網」的組織。

她激活木簡,屏蔽了自己的神識后,走進了涪城。

自稱「天機」的人一攤手。

「該告訴你的我都告訴你了,對不住了姑娘,有人開了價,我是個商人,只做生意。」

「你!」

「碰!」木屑紛飛,那個自稱「天機」的人卻是一個木偶。

刀光從背後閃過,她慌忙回頭,揮槍反架。然而倉促間罡風已至,幾道血痕直從她的髖骨拉到脊下。

「哈哈,十萬仙晶是老子的啦!」

「追!別讓她跑了!」

小女孩奮力的維持着屏蔽神識的木簡,不停地奔跑。天空中下起暴雨,刺骨的冷,雨淋在傷口上,疼的鑽心。

跑着跑着,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身後居然漸漸地沒了人。她的腳步逐漸放緩,扶著樹榦繼續挪,直到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入眼就是矮矮的天花板,晨曦灑入窗欞,照的人身上暖暖的。

「我日,摁的老子腰桿親痛。」木匠從太師椅上跳起來,伸了個懶腰,「昨天我把你的雞湯丟到那兒的,一會兒我給你熱了吃。」

「嗯。」

「你還吃不吃點稀飯?」

「不。」

小師妹坐做起來,在床上看着木匠。

木匠拿了幾條秸稈把火引燃,先是塞了幾條比較細的木頭進灶里,待火旺起來后,又將粗木頭塞進去。

柴火土灶燒出來的東西味道與餐館裏邊的陣法灶是不大一樣的,有一種特殊的味道。

有些人特別喜歡吃,還有些人只管叫「土味」。

木匠就特喜歡吃柴火灶燒出來的東西,柴火一燒,白稀飯都是有味的。

吃罷飯,木匠繼續拿起那塊雕了幾天的料子,交代小師妹好好休息后,繼續專心地琢磨了起來。

小師妹坐回床上,一言不發,靜靜的盯着木匠看。

一個人雕刻,一個人看,單調又無聊的時間,一晃就是一上午。

正午時分,木匠將木雕順手放在一旁,準備張羅午飯。他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木頭渣子,隨後走到灶台旁,開始生火。

小師妹見了從床上站起來,在房間的一角拿了掃帚,清掃地上的木屑。

「一會兒我來弄蠻,你先休息。」

「我躺久了,活動活動。」

「得行。」

半晌。

「莫掃了……咳咳……莫掃了,灰灰都飛到飯吼頭去了。」

木匠看着滿地的木屑,嘴角抽了抽。

「交給我來。」

「啊……對不起。」

「你且桌子上等到,我把地掃了,差不多飯斗熟了。」

「嗯。」

「咔嚓」門外傳來木條子斷裂的聲音,黃牛準時準點的踢了一腳木柵欄,回到梨樹下打盹。

「這兩天立秋,有慈竹筍吃,拿熱油滾著豆豉炒了,跟饅頭一起吃,巴適的板。」

「這雞湯剛燒開,怎麼我喝起來,溫度卻剛好?」

「瓢桿兒高頭有符文,降溫的,用來喝湯。」

「你……還真是會用……」

前些日子的陰雲散盡,天空湛藍,耀日當空,夏天卻是仍未行遠。

還有一說「秋裹伏,熱得哭」也正是這幾天。

「啪嗒」樹上一隻熟透了的梨兒從枝頭掉了下來,敲中了黃牛的腦袋。

「哞?」

黃牛嚇了一跳,懶懶的起身晃了晃腦袋,換了個位置繼續打盹,就是頭鐵。

「你都不怕這牛走丟嗎?」小師妹瞥了一眼打盹兒的黃牛。

「它牛角高頭有我刻的符文。」

「……」

吃罷午飯,收拾了餐具,木匠又拿起早上的木偶,用銼刀自個兒擱那兒琢磨。小師妹抽了條板凳,坐在旁邊靜靜地看着木匠,一晃又是一下午。

「師兄雕的什麼?」

「不曉得,想到啥子就弄啥子。要不然我給你找點事做?你就干坐到那兒,有點無聊。」

「沒有,就這樣,挺好的。」師妹搖搖頭

「嗯……那得行嘛,還有你覺得傷好的咋樣了,好一點的話我就帶你到縣城上去找郎中了。」

「啊……啊……還沒……我……我感覺……可能還要多休息幾天。」

小師妹低了頭,支支吾吾的。她心裏清楚,自己是終究要走的,只是時間的早晚。

「那得行蠻。」

「嗯……也沒出什麼事……再多留兩天,應該……可以……」

她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有些落寞。

木匠見了她的臉色,扣了扣腦袋,好像想到了什麼,鼻尖動了動。

「師妹,我有一件要緊事情一直想跟你說。」

「什麼?」

「你衣服哪門穿一天就臭了?你是不是沒洗過澡咹?」

「……就這事兒?」

師妹的拳頭捏地「咔嘣咔嘣」的響,她現在特別想給面前這個腦癱兩坨子。

「女俠,聽小的把話說完,」木匠察覺到氣氛不對,再這麼下去可能性命難保,趕緊改口,「我那邊有浴室,你可以去裏頭洗。」

「不洗,我睡外面就是了,不污了你的鼻子。」

「你先跟我來,等哈再決定,你絕對沒見過這種浴室。」

「……」

小師妹心裏雖有些不快,好奇心驅使下,還是跟着木匠走進了一個主屋旁的一個小房子裏。

房子內部狹窄修長,盡頭橫著擺放一個橢圓形的柏木桶,柏木桶一頭的上邊還有一個蓮蓬一樣的東西。木匠帶着小師妹走進去,拉開了燈。

「這個就是洗澡的塌塌,我專門修成全封閉的,莫得窗戶,上面有個排氣扇。」

「那個蓮蓬叫花灑,可以噴水。」木匠說着,將蓮蓬取了下來,「也可以拆下來用,這個把手是控制蓮蓬的,往外搬放水,往裏搬停水,向右扭熱水,向左扭冷水,」

木匠一邊說着,一邊給小師妹演示,小師妹在一旁睜大眼睛看着,邊聽邊點頭。

「我這哈兒莫啥子洗澡用品,有些人喜歡往洗澡水裏加東西,不曉得你用不用?」

「不……不用。」

「洗完了,就可以直接在裏頭把衣服換了,然後用這個,」木匠拿起一個筒狀的東西,「這個叫吹風機,按一下這個小泡泡兒就能啟動,可以用這個把頭髮吹乾,我是短頭髮無所謂,只是冬天的時候要用一哈,這個剛好你可以用。」

「嗯嗯嗯。」小師妹不停的點頭,接過木匠手上的吹風機擺弄了起來。

「洗不……」

「洗!」小師妹立刻抬頭打斷了他,接着又想到了什麼,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那你開頭不積極。」木匠笑道。

「那是我以為你想……」

「想咋個?」

「……沒。」

「那我去給你拿浴巾。」

「嗯……」

門外溪流晝夜不停,時間也變如這細流一般,涓涓綿綿,平平淡淡的就過去了。

七月十七,沖蛇(癸巳)煞西,白露降,益婚娶。

雄雞唱曉,天下皆白。

鄉野小道上塵埃飛揚,馬蹄過時,落葉飄旋。

「大哥,我看咱們別費工夫了,那些煉魂冥海的大人都搜尋不來,咱們一群神魄瞎湊什麼熱鬧。」

「對呀,興許人家這會兒已經溜了。」

「你懂個屁,人一個腳印就值半個仙晶,這漫山遍野的,連腳印也摸不著?」

「是是哥,您說的對,」

「前頭有個村子,咱們到那地兒,分開來問問。」

「得嘞。」

「啪嚓!」

運斤成風,木柴被劈作兩半,黑衣少女將斧頭擱到一邊兒,抬手抹了抹額頭上不存在的汗珠。

「恢復的闊以嘛。」木匠放下木雕,笑眯眯的看着她。

這幾天小師妹幫着木匠一起做家務。她不會,木匠就教她。

挑水劈柴生火做飯,打掃庭院搗洗衣巾,清理牛棚挑糞肥田。小師妹悟性高,又肯耐勞,學得很快,重活累活都能幹,也不嫌臟臭,反倒樂在其中。

下雨了,就跟着木匠一起上山撿雜菌,挖慈竹筍。

天晴了,就在院兒裏面喝茶,摘梨兒吃。

歇息時,要麼看着木匠雕刻,要麼就跟着木匠一起傻愣愣地坐在門口,盯着高郵鹹蛋黃一般的落日沒入群山。

木匠的心裏邊也很是舒服,他以前自個兒住,從來沒像這幾天這樣開心過,興頭起來還會捏了嗓子唱幾段。

什麼「來時江上,霜樹添惆悵,此日人歸春漲,滿目花飛擾攘……」

什麼「去年逐雁來,雁字排愁陣,霜月照孤幃,離寂成鄉恨。」

木匠唱的時候,小師妹也不說話,就是把他盯着,直到把他盯得不好意思了,把頭一埋,悻悻的回屋裏煮飯為止。

再說回此時,小師妹將已經劈好的柴,用一個草繩子扎到一起,正準備往灶房裏抱。

她心中一顫,眯着眼睛轉頭朝院兒外張望去。

只見着一個身着皮甲跨了一口朴刀的壯實男子朝這邊走來。其人眉目粗獷,龍行虎步,一看便知是江湖兒女。

「嗨,不想在此處碰見同道,道友,在下有禮了。」

「不必客氣,這位老哥光臨寒舍,有啥子事情?」

木匠從木屋裏走出來,拿了根帕子擦擦手,「師妹,你先進去把火看到,我來招呼客人。」

小師妹手上捏了個法訣,輕輕地嗯了一聲,抱着木柴起身進了屋。

「要進來坐一哈,喝點茶啵?」

「在下有要事在身,免了,」那漢子倒還懂點禮貌,「道友可在這幾日碰見過外地人?」

「你。」

「……除我外。」

漢子說話間從一個小包里摸出一張毛編紙,紙張放到手心,自動攤開,靜靜地懸浮在空中。

那卻是一張懸賞令,上屬「蘇雨」二字。

這種懸賞令很是有意思。

話說每一個人都與天上的一顆星星相對應,除了人自身以外,天上那顆與之相對應的星星也有其人的精魄神魂。

這種懸賞令不需要畫像,它鎖定人的神魂,天上的那顆命星。

面相尚可變,神魂無處藏。靠近目標到一定範圍,懸賞令便會自動鎖定那人的位置,根據陣法,用紙的品質高低,範圍大小不一,少則幾米,多則幾里。

「此人近日流竄此地,我等奉命將其緝拿,這廝十足危險,還請道友如實相告,事無巨細。」

「嗯……這幾天沒見到過有其他的人,這個懸賞令也莫得反應,你要抓的人應該已經走了。」

「這樣啊,」漢子也沒有多說什麼,「叨擾了,就此別過。」

「唉,慢走。」

見到漢子走遠,木匠摳了摳腦袋,嘴裏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什麼。

「蘇雨……這名字有點熟悉,好像五年前跟我一起下山的,就叫那個蘇啥子啊?」

木匠仔細想了想,發現想不起來,就放棄了。

「師妹,師妹。」

「啊?」

「人已經走啦,大俠,收了神通吧。」

「啊……啊好。」小師妹將長槍收回隨身囊中,「那人是幹什麼的?」

「嗨,我還以為他是來追殺你的,就喊你先進屋,我來支開他,結果人不是來殺你的,是來找另一個人的。」

「找誰?」

「蘇雨。」木匠頓了頓,又問道,「我們劍閣以前是不是也有一個姓蘇的?應該是你的師姐。」

「不知道。」小師妹的語氣聽不出變化,臉色卻微不可察的變了一下。

「你不曉得也正常,那個女娃子不喜歡跟別個說話,天天一個人就擱後院練槍,我特喜歡逃課去偷看她練槍,我跟你說,她那個槍法可牛逼了。」

「哦。」

「唉,好像你也是用槍的,我記得劍峰山基本上都用劍,我應該就見過你們兩個用槍的,你們要是碰到一起,肯定能聊的起來。」

「嗯。」小師妹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淺淺地應了一聲。

「唉,不說了,吃飯吃飯。」

「好。」師妹拿起筷子向盤中伸去。

「筷子拿反了。」

「哦……哦,好……」她慌忙的將筷子頭調過來。

「咋了?跟失了魂樣,吃飯都不積極?」

「啊……啊,沒事。」小師妹把頭低下,繼續盯着碗裏的飯發獃。

「……唉,算了。」木匠搖了搖頭,略微想了想,輕輕嘆了一聲,「給你說個事兒,今天晚黑我要去張大爺哪哈兒吃酒席,飯我給你溫到鍋頭,你個家張羅。」

「嗯,好。」

繁星點點鵲橋仙,黃道吉日喜結緣。

今晚的張家大院,可是喜氣衝天,端的是燈紅酒綠,人聲鼎沸。

「唉,來來來,坐坐坐。」

「張老漢兒,恭喜恭喜。」

「來來來,李大爺,做這一桌,我們這些要喝酒的坐一起。」

「老婆子不准我……哎呀,得行得行,就喝一口。」

「祝二位新人新婚快樂,白頭偕老,張老漢,我專門拿了一對花鴛鴦給小年。」

「嘿!陶木匠,客氣了,客氣了,還在裏屋,這兒過切,抵攏倒拐。」

「曉得咾。」。

巴川地形複雜,山地建築多,各類古院兒與山水融為一體,平面佈局均以中軸線,四合院為基本。

為適應巴川潮濕的環境,以分層築台、層層跌落、軸線轉折、小品過度及導向處理等手法,將各組建築構成統一的整體,佈局自由,靈活多變。

就光是秀水村這裏就又分有井乾式、干闌式、四合院式、碉房、帳篷五類。

張家大院是典型的四合院兒式,有兩層,房屋為穿斗式屋架,雖沒有雕樑畫棟,但卻是清爽宜人。

此地村民在建造民居時利用地形,因勢修造,不拘成法。

住宅的退台橫縱交替,造成屋頂高低的配合。

低屋矮檐,綠影婆娑,潤澤可悅,溫適而明快,雄偉又不失親切。

巴川民居里的人們沒有正統的建築概念,不講「堂屋」,「廂房」,甚至那父母官住的地方也沒有什麼「正殿」,「偏殿」。

遇坡就坎,隨曲而折,滿足生活的要求便好。

房屋主間佈置自由,利用率高,內部關係緊湊。這間連着那間,那間上去又是合樓,上上下下,極富變化。

門窗格扇、罩、掛落、挑枋、撐拱、帶瓜柱等施雕部位,甭管你是遠看近看,自有一番嚼頭,自然是出自陶木匠之手。

木雕、石雕、磚雕、泥塑,福祿壽喜、琴棋書畫、吉祥如意、花花草草,鳥獸蟲魚、川劇臉譜,生動自然,賞心悅目,也討個吉祥。

院內的燈籠罩的酒席亮堂堂。

桌上熱鬧非凡,招呼聲,吆喝聲,勸酒聲,碰杯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喝酒划拳,擺龍門陣,嗓門大的,粗的,細的,尖的,吵吵嚷嚷,熱鬧非凡。

待得拜過天地高堂后,新郎官兒一桌子一桌子來敬酒。

木匠坐在桌子旁倒了劍南春一口一口的啜著,隨手還拿了一片紅酥放在嘴裏慢慢的嚼。

桌上擺了川菜名宴,民間叫做「三大碗」。

看冷盤有:涼拌豬耳、鴨胗、豬舌、折耳根。

說熱菜有:竹筍燒鴨掌、口水雞、粉蒸排骨、紅糖糍粑、酸菜魔芋、燉鴿、鹽煮花生、蒜苗炒肉絲、水煮魚、糯米飯、蝦羹湯、蘿蔔燒牛腩、豬肘子、咸燒白、香碗、燒肥腸。

這不得不提的,便是巴川的香碗,海帶絲和黃花菜燉著黃澄澄的酥肉,令人食指大動。

把豬肉切片放些老薑和蔥白,同肉一起剁餡兒裝碗裏。

撒鹽,十三香、料酒,下手順一個方向攪拌上勁,打兩顆雞蛋,復攪至起泡。

抖入紅薯粉,邊加邊攪,方向不可變。待攪勻后,置肉末於冷缸。

干黃花溫水泡發小半時辰,木耳海帶提前泡上,平菇和蟹菇洗凈后扔進高湯里煮小半柱香撈出。

將干黃花反覆清洗,木耳清洗乾淨備用,海帶泡好以後切絲,開水煮小半柱香撈出備用,之前炸好的酥肉拿出改刀,切小塊備用。

五顆雞蛋加入水澱粉攪勻,用鐵板燒辣后關火,倒入蛋液,讓蛋液均勻鋪滿鍋底,至蛋液凝固,再以鍋內餘溫把蛋皮煎熟,揭出放涼。

放涼后的蛋皮鋪在菜板上在蛋皮表面上抹一層水澱粉,肉泥放在蛋皮中間,用勺子整理為長條后壓緊,卷肉泥於蛋皮,裹為長柱,蛋皮貼緊肉泥。

蛋皮卷肉入蒸鍋里開火蒸少半時辰。

蒸好的肉卷放涼后切為兩三指的片鋪在扣碗底部,酥肉放碗,平菇、蟹味菇、海帶絲、干黃花逐層鋪碗,最後把高湯加鹽調味后倒進扣碗裏。

放進蒸鍋上汽后蒸半余時辰,出鍋另拿盤蓋在碗上,翻盤成型。

撒蔥花,高湯兌蚝油攪勻淋至香碗上即可。

海帶絲鮮味怡人,黃花菜香脆可口,酥肉卷鮮咸醇厚,湯料回味無窮,雖是川菜,卻不與辣為主,老少皆宜,屬實罕見。

「小陶哥!」木匠正吃得香,後背被人拍了一下。

「嗨,年子,來來來,我敬你。」

「嘿,哥哥哥,莫莫莫,你坐你坐。」

「哎呀,莫事,你蝦子,還闊以蠻,咹?」木匠舉了酒杯,與新郎官碰了一下。

「你還說我,我說陶哥,你呀,跟到木頭呆久了,人也跟塊木頭一樣,你還不找一個?一會兒晚咾,你又不是不曉得,巴川的女娃子翹得很,你要老了別個根本看不起你嘞。」

「耶,都管到老子頭上來了,結了婚了要上天了嗦?」

「哎,沒跟你開玩笑,這是一輩子的事情,打不得馬虎眼,錯過了可就真錯過了,後悔都來不及。」

「呃……」木匠愣了一下,「這……」

「我有一個堂妹,水靈的很,你……」

「爬你龜兒轉轉,莫說了,莫說了,幹了幹了。」木匠舉杯仰脖一飲而盡。

「乾乾干!」新郎官面色通紅,也是一口悶,「小陶哥,你慢吃,我這繼續了哦。」

「你忙,我吃着呢。」

月掛樹梢,蛙鳴陣陣。

木匠小院兒內,黑衣少女再此清點了包裹,然後將一袋錢留在了桌上,下面壓了一張紙條。

她望了望高懸的明月,低下頭,一言不發,看了看這間她生活了小半個月的小屋子,狹窄,簡陋,旁邊的牛棚還臭哄哄的,但是卻讓人莫名的溫暖,安心。

輕輕地撫摸過床鋪,灶台,木椅,木桌。摸到鍋碗瓢盆,她的手猛地縮回,搖搖頭。

「七月十七,按那人說的……應當先去龍門。」

再沒有回頭看,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迷濛的黑夜裏。

木匠今晚上自飲自酌,不知不覺喝了許多的酒。

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好在有點修為,沒有直接爛在張家大院裏,姑且能摸到回家的路。

走回院內,他眉頭一皺。院兒被打理的很乾凈,一片落葉也沒有,牛棚里的牛糞都被清理的乾乾淨淨,黃牛在裏面悠然的瞌睡。

他走進屋內,拉開燈,只見四下無人。灶台旁邊,堆木柴地方的蜘蛛網也被打理了。柴木整齊地堆在一起,床鋪收拾得乾乾淨淨,桌上一塵不染,只留了一袋錢和一張條子。

「後會有期。」

木匠盯着看了后一會兒,也不說話,就只是發獃。直到一陣清冷的夜風吹過,吹得他一個激靈。

「唉……」木匠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果然走咾……」

他今日故意沒帶小師妹赴宴,而是給她說的鍋里有飯,他知道她遲早要走,只是缺個節點。

「擦肩而過,應是不得再見咾……」

找來了太師椅,順身一仰,倒在了上面。

順手拿來那未完成的木雕,一刀一刀的雕琢,染色,點綴,雕著雕著也便睡著了。

木匠再醒來,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揉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個懶腰,看向手裏。

身體僵了一下,隨後便坐下來靜靜地撫摸着手裏的木雕。

「唉,算了,不想了,走都走了,一個人也就那麼過。」

走到灶台前,準備先煮點粥吃。

熟練的舀了兩盅盅大米,淘米倒水,再倒進鍋里,起灶煮飯。

白米翻騰,用木勺舀了剛好兩碗,端到桌上。

「吃飯咾。」

無人回應。

「……」木匠做到桌子上,盯着桌上的兩碗飯,沉默了好一會兒。

「嘶~惱火。這女子…嗯……」

「陶牛,起來起來,你去村長家裏面住一段時間,我要出去一下。」

有《西江月》云:

長雲淡星黯月,林轉山路迷離,桂花香里鳳凰琴,托得鴻雁捎信。

且聞得心中喚,有觀乎雨纏綿,去時風過竹林喧,紛繁紅塵又見。

欲知兩人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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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椿八千載,人世談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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