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第一回?緣未了重逢安州縣,不由己又別秀水村(上)

立秋,長空雲淡,碧空如洗,陽氣漸收、陰氣漸長。

正是祭土地、曬秋節、秋忙會、貼秋膘之時令。

學院裏的先生正對着一群扎了羊角辮兒的小孩朗讀《曆書》:「斗指西南維為立秋,陰意出地始殺萬物,按秋訓示,谷熟也。」

話說那巴川安州縣,有一個地兒叫秀水村。

正值午時,光影搖曳,暖風輕撫。

老梨樹下坐了一個短髮布衣的小夥子,拿刨刀琢磨著一塊木料,旁邊的小桌上擺了盞熱氣騰騰的清茶,撂了個啃一半的梨兒,想起了就拿來啃一口,好不自在。

院兒繞着一條嘩啦啦的小溪,正是綠水逶迤,清澈見底,游魚從容,往來翕忽。

一頭黃牛將嘴巴伸進溪里,一下一下地吧咋著,掃帚般的尾巴在岸旁的枯木樁子上掃來掃去。

小院的柵欄是用參差不齊的木條扎的,還有好幾處癱了下去。原本也用的是打磨好的木樁子,可那牛是個怪脾氣,死命兒不走正門,把木樁子踢得七歪八扭,踢爛了好幾根。

木匠也教訓過它,倒也安分了一段時間,可最終還是改不掉。木匠只能咧咧嘴,罵一句「日媽脾氣怪」,乾脆隨便撿了幾個木條,把院子圍了圍,也就隨那牛喜歡了。

這碧水蕩漾,流着流着,便流過了五載春秋。

五年前,村子裏來了這位姓陶的師傅,木工很是有幾分門道。

以前要修個桌椅都還需要走上十里的爛泥巴山路,走到安州縣城去才能找到匠人師傅打理。

匠人師傅大抵是不屑搭理這些的,你須得說上幾句好話,還給上三塊凡晶。而這陶木匠卻不同,只收半斗大米,一窩青菜便接活。

甭管是桌椅農具還是天工飾品,只有你想不出來的,沒有他做不出來的。陶木匠,陶天工,說的都是他。

他滿嘴的玉川口音,說話帶把子,很糙,粗聲粗氣的,但人的脾氣很好,村裏人同他的關係都是頂好的。逢年過節村裏鄉親總是提兩斤豬肉,一壺米酒來拜訪,有時候還有些好酒,譬如陶木匠最喜歡喝的劍南春。而陶木匠收了禮,則會笑眯眯地拿出一些精雕細琢的小玩意兒回禮,有木頭雕的玲瓏球,八面鏤空,裏面一個倒過來的「福」字滴溜溜的打轉,很是神奇。

還有些大紅臉的生角,丹鳳眼的花旦,孩子們喜歡的鬧天宮的孫悟空,個個都是栩栩如生。

「陶牛兒,滾回來!」

木匠高聲在院內喊了一聲,這牛是他三年前從鎮子上牽回來的,走起路來懶洋洋,他看着就覺得跟自己搭,花了一百多,也算是有了個伴兒。這牛也靈性,除了不喜歡走正門外,平常也算是溫順聽話。

這不,聽到陶柳的聲音,耳朵輕輕地拍了拍,「牟」這一聲算是回應,然後站起身,搖頭晃腦的慢慢往回踱。

走到了院裏,還不忘踢了踢早就歪七扭八的木條子,看的木匠嘴角直抽。

黃牛沒理他,晃到院子裏的梨樹下,打起了盹兒。

少午,木匠端了一碗白米乾飯,蹲在門檻前,旁邊一個缺了口的小陶碗裏剩了幾根辣子拌的酸豇豆。

他倒不覺得寒酸,望了遠方金黃的稻田,看着幾個老農正坐在田邊擺龍門陣,他便低頭扒了一口乾飯,捻了一截酸豇豆,放在嘴裏嚼。

正吃着,就見遠處蹣跚的走來一個背着竹簍子的老農。

「耶,陶木匠,吃嫩個清淡嗦。」

老農披着大背心,頸上掛了一頂竹編帽,樂呵呵的打招呼。

「張老漢兒,今天有空來這哇?最近頸椎還闊以啵?」

「身體倍兒棒撒,唉,我看你有沒得空?來送張請帖,我們家么兒要結婚了。」

「張丑娃兒?」

「斗是。」

「卧槽,這麼快?」

「老大不小,今年也十八咾!」

「這娃兒比我小兩歲都要結婚了?」

「你大好意思哦,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這麼子起,對得起你媽老漢兒啵?」

「我媽老漢兒對我這個莫啥要求。」

「那你的木頭手藝交給哪個咹?」

「想來學我就教撒。」陶柳聳了聳肩,「這兩天酸豇豆都日么要吃的吐青口水了,過兩天我來弄點兒肉吃。」

「哎呦,你娃……」張老漢無奈搖頭,從一個竹簍子裏摸一張大紅的請帖,上書「喜結良緣,恭候光臨」,一看便知是出自城裏有名的書匠,江嶼師傅之手。

「過兩天記到來哦!那你慢吃,我先走咾!」

老漢打了聲招呼,將背簍抖了抖,便轉身離開,前去下家。

「唉,慢走!」

吃飽飯,木匠收拾收拾,又拿起來上午的木料子,一雕就又是一下午。

一個人形狀的模子出現在了他的手上,他來回翻看,摸了摸,臉上做沉思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水澹澹兮生煙,雲青青兮欲雨。

木匠見天氣不對,吆喝着將黃牛趕進棚中,自個兒也回屋張羅晚飯,嘴裏還一邊念叨著:「闊以闊以,這個叫丑秋無雨一半收,處暑有雨也難留。丑秋下雨人歡喜,處暑下雨萬人愁。」

幾點細雨先到,不一會兒,雨落傾盆。

木匠往土灶里添了火引子,便欲點火,突然心念一動。

「奇了怪了,愣個停到那兒不走了?」

木匠停下手頭的動作,感到有人踏入了他的陣法。

陣法沒有攻擊性,只為了讓煉魂以上的高手路過這裏時,會自然而然地被導出村外,保護自己和村裏人。外面世道亂的很,他多少有點防備。

「有點惱火,可能要出去瞄一眼。」

陶柳隨手拿了幾樣偽裝氣息的木質法器,走出了家門。

風雨將野柏搖得七葷八素,沙沙作響。他頭上別一個大斗笠,一塊黑布裹了自己的下半臉,朝樹下人影緩緩靠近。

手上木牌朝外若隱若現的釋放出不朽境的威壓。

樹下的人一動不動,淡淡的血腥味鑽入鼻腔。

他腳步再放緩,心生警惕。

大雨滂沱,樹林搖曳,視線模糊,伴隨着風嘯雨打之聲,他在手中捏了一個變聲的咒子。

「敢問道友來此地做甚?」

無人應答,風雨依舊,樹下黑衣人一動不動。

木匠皺了皺眉頭,再靠近一點。黑影的輪廓變得清晰。眯了眼睛,定睛一看時方才清楚,樹上卻靠着一個血人。

「卧槽,這在搞爪子。」

那人側着身子趴在樹下,背上衣裳破爛,爛掉的口子下頭模糊可見幾道猙獰的傷口,此刻已是昏迷。

木匠走上前去,蹲下身來查看。

「呼一一有脈搏,還活到在。」

他喘了一口氣,將黑衣人抱起,放在手上掂量了掂量,瞄了一眼,心下詫異:「女子家?哪門整成這個樣子?那一哈兒救的時候還要注意到起。」

將人帶回院內,木匠把被子扒到一邊,把人平放到床上。

「四道刀傷,最長約一尺半,最短半尺有餘,這是被人追殺蠻……嘶~狗日的,全日么化膿了,再這麼拖到要出問題。」

豁口很長,又未及時處理,加上暴雨一淋,化膿的惱火。背殼子觸目驚心,血水和膿水完全沾到了一塊兒。

沒有了雨水持續的淋到身上,黑人的身體開始發燙,因是傷口感染髮炎所致,要是再不及時處理,怕是有生命危險。

「涪城頭有診所,以我的體力跑過去得半天,人早死求了……讀書的時候教的傷口處理法……」

「先用生理鹽水清洗傷口……再用雙氧……不用想了……」木匠在黑衣人周圍快速布了一個生靈陣,將周圍的天地真元聚集起來。天地元氣乃萬物本源,姑且先是把傷員的命吊著,好延長時間處理。

現在的醫療條件不好,沒有仙晶的聚靈陣功效也有限,他只能另想辦法。

「只能用十灰散……先把膿擠出來。」

木匠將黑衣人側身翻過來,翻到床沿旁邊,找了個木桶子,在下面接着,先用一個金身咒,再把火放到手上撩了撩,雙手捏著那膿瘡,輕輕一擠。

「唧一一」的一聲,黃白色的膿漿混著血水,一同滑到了木桶里,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卧敲,有點小噁心,小噁心不算噁心。」

膿都擠了,傷員的背上也沒見得有多好,看上去一片猩紅,猙獰有甚,不過好歹是沒有其他顏色。

「鹽水淋了,上十灰散。」

他長這麼大還沒用十灰散敷過傷口,只是聽村裏的老人說,可以用來止血,死馬當活馬醫了。

過了半晌。

「感覺還闊以吧,至少沒流血咾,」木匠抹了抹頭上的汗,「等消了炎過後就好弄,直接抹麝香膏好的快。」

話說巴川一地時常有麝子出沒,麝子在進食的時候會把自己的肚子張開,一些大大小小的蟲子就爬進麝子腹中,這些蟲子大抵有藥性,從腹中取出,就成了麝香,經過處理后的麝香膏用來生肉快的很。還要注意用量,麝香性烈,用多了多長一塊皮肉也是可能的,雖然沒什麼大礙,但終歸不好看。

窗外雨聲漸停,藉著燈,陶師傅開始重新打量起面前的黑衣人。

皮膚小麥色偏白,有點粗糙。身形偏瘦,苗條,身段比例協調,整體曲線剛健,想是一個習武之人。

被水打濕的長發披散開來,陶柳不會打理長頭髮,只能幫黑衣人把頭髮全抓到一邊,像晾臘肉一樣,搭在床框上。

「得行,差不多要得了,等消炎了就給她上麝香,濕衣服不能再穿到身上……我來給她換一身肯定要求不得,只有先布個陣把她身上的水蒸干。」

木匠隨手在床的幾個方位畫拉了幾下,幾個閃爍著光芒的陣文落在床上,衣服上的水開始自動烘乾,他拉回被子給黑衣人輕輕蓋上后便隨手拉了張太師椅。

望上一靠,噗鼾一扯,睡瓷實了。

意識,一片深邃無垠的海。

靈魂沉沒在這片海中,萬物歸虛,世間沉寂。

溺水者皆是張牙舞爪,掙扎求生,然而她卻是任其下墜,沉沒於海底,接受窒息。

「死了……」

「……也挺好……可以去看娘了……」

「……」

「娘……我好累……好累啊……」

隨着她逐漸下沉,精神卻是沒有變得渙散,反而越來越凝實,越來越清晰,對外界的感知已愈發的清楚。

她緩緩睜開眼睛,把頭向光的方向偏了偏。

晨光透過窗欞,射入她的瞳孔,耳邊還聽到嘰嘰喳喳的鳥鳴和「哞一一」的牛叫聲。

見自己趴着,費儘力氣翻了個身,把臉朝到門的方向,右手藏在身後,捏了個法訣。

「喲,醒咾嗦,你這女子體質還闊以勒,傷啷個重,一晚黑斗醒咾。」

木匠端了一個盤子從外邊兒走了進來,裏面蓬蓬鬆鬆的一堆乾草葯。

「你想側到蠻?你背殼子高頭有傷,趴起松活些。」

「……」黑衣人眉頭蹙起,表情很是複雜。

「啷個?」

「……怎麼還死不了……麻煩……」黑衣人的嘴裏小聲嘀咕着什麼。

「啥?」

只見那人猛地起身,手上銀光一晃。

「錚」一一

一桿龍紋亮膽槍擒在黑衣人的手上,槍尖寒芒寸寸,光暈溫吞明滅。

「卧……卧槽!」

她抖手一揮,光影閃過,槍尖穩穩的停在了木匠的喉嚨前,散發着淡淡的殺氣。

木匠表情僵住,現在發生的事情已經涉及到了他的知識盲區,準備用腦子去想。

「你神魄,我煉魂,好好配合,回答問題。」

「好……好。」

「這是哪?」

「巴川安州秀水村。」

「你做什麼的?」

「木匠。」

「日子。」

「七月十一,」木匠想了想,「剛過立秋。」

「立秋……」

「你見着我的時候,周圍有沒有其他人?修為與我相妨。」

「咹?莫得。」

「奇怪……」

說話間,長槍已被收了回去,黑衣姑娘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抱歉,多有得罪,錢我馬上付給你。」黑衣人從床上下來,從床沿邊上找到了她的草鞋。

「你這裏還有多餘的衣服嗎?耐磨的,你肯賣的話,我買一件。」

「哦……得……得行,多……多謝女俠。」

一個布袋子從木匠飛過來,他慌忙伸手接住,然後起身在衣架子裏面翻來翻去,翻了一套粗布衣服出來遞給她。

黑衣人將衣服放在手上,掂量了掂量。

「衣服上有符文?」

「是。」

「抹掉。」

「闊以保暖的。」

「抹一一掉。」

「好……好。」

「有人問,就說沒見過我,告辭。」

聲音隨着腳步逐漸遠去。

「好的,好的,告辭,告辭。」木匠瘋狂點頭跟她打招呼,直到把她送出門外。

他嘆了口氣,摸不著頭腦。掂量掂量手上的錢袋,「唉,這女子……」

沒有再去多想,就是心大,平淡日子裏的一段小插曲而已,他隨手關上門,拿起幾天前未完成的木雕,來回看看。

手上刻刀剛動,外面忽然傳來「咣當」的一聲。

「卧槽,又爪子咾?」

他急慌慌的出門一看。

只見外面搭在架子上的農具倒了一片,那剛走不久的姑娘側着身子趴在架子上,已是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她的背後被一片鮮血染紅,那血順了衣角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黃牛聽到動靜,從梨樹下站起身子,看着這邊,瞪大了牛眼睛,直是嚇呆了。

木匠忙走上前去,蹲下身來查看,出血處正是原來還未癒合的那幾道傷口。

「這哈好耍了咹,肯定是剛才跳得太凶,把傷給拉豁咾。」

「哪門辦?這個傷還是有點危險,要不然再救一下?」木匠想起剛才的事,打了個冷顫,「嘶~惱火,算求了,反正她最後也沒把我哪門。」

木匠將她抬回屋內,找了一條紗布,準備開始處理傷口。

「傷口倒沒感染,先把血水處理一下,過一會兒可以直接用麝香膏了。」

木匠嘴裏嘀咕著,手上將紗布攤開,把棕黑色的藥膏刷上去。

等處理完傷口,木匠便又拿起那沒雕完的木雕,繼續雕刻。

時至高舂,黑衣姑娘再次醒來。她睜眼便看見木匠拿了火引子,起灶做飯。

「……又醒了哇?」

「……」

「哎呦,我給你說,哪怕你是修士,你這個傷莫得個七八天好不脫。」

「不行。」黑衣人做勢又要爬起來。

「唉,搞啥子?趴到起!」木匠的語氣急了起來,「你要走,得行,我沒說不讓你走,那你走的脫啵蠻?日么才走兩步鬥打旋旋兒,哪個遭求得住?」

「啊……啊?」黑衣女子聽這話,有些發懵,手上的動作老實地停住了,怔怔的把木匠盯着。

木匠迎着她的目光,意識到什麼,有些不好意思的摳了摳頭,語氣緩了下來:「呃……我斗是喊你這兩天先安心呆到這兒,等你傷好點兒了,我把你帶到鎮子上的郎中那兒去,你自己去也得行,曉得啵?」

「可是……」

「那你自己起來走一哈嘛,看哈子,站得起來啵蠻!」

黑衣少女將自己的身子顫抖著撐了起來,背綳得像一張弓,冷汗唰的冒出,背後火辣辣的疼,她只是咬咬牙,一聲不吭,從背囊里掏出了槍,撐著身體,朝門口挪去。

「哇……哇操……你牛逼,你還真站啊!」

木匠直是看傻了,背後冷汗直冒,他長這麼大從沒見過如此硬的人。

黑衣少女的衣服上又開始浸出了大片的血漬,她停在原地,爆鳴聲瘋狂的灼燒着耳膜,腦袋裏一陣眩暈。

「我曉得你牛逼了,你還是回來躺到,我錯咾,行吧?」

黑衣少女已是聽不到人說話了,只聽得到耳朵裏面的嗡嗡的聲音。木匠只好走上前去,小心地把她扶回床上。

半晌,她才又清醒了一點。

那女子躺在床上,氣若遊絲,渾身不住地抖,手裏卻還捏了一道爆符,調動起體內最後一絲真元。現在根本走不掉,她明白處境是很危險的,只看那木匠接下來會如何打算。

木匠拿一塊兒紗布平放在桌上,把麝香膏刷把上去,又在上面再蓋了一層紗布,從木櫃里掏出兩根粗布條子來。

「來,我扶你起來,我數三二一,」

「三,二,一,起一一來。」

木匠扶著黑衣少女坐在床上,把藥膏和粗布條遞給她。

「我出去,你個家把這葯敷到背殼子高頭。」

說罷,兩三步跨出去,把房門掩上。

少女皺了皺眉,探出手去,在那藥膏上面摸了一摸,放到鼻尖聞了聞。

「是麝香沒錯……」

將衣帶鬆開,半解衣服,把裹葯布貼於背後,再用那粗布條子綁結實了,束好衣服后,她輕聲招呼了一聲。

木匠進屋,他倆相顧無言,好一會兒,少女先開口。

「你……要後悔。」她說話顯得有些費力氣,聲音顫抖。

「啥子?」

「我得走……」

「日么人都要洗白了,還走個鏟鏟兒。」

「……」

黑衣女子沒有再說話,只是將頭側過去,不再搭理木匠。

木匠往灶裏面的火堆塞了兩節木頭,拿火鉗撥了撥。

「姑娘貴姓?哪門稱呼?」

「免貴楚,名念靈。」

「楚念靈……起的好,你看,我這不是沒得出事嗎?」

「嗯?」

「我曉得你是哪個咾,不是啥子都沒發生嗎?一般不都是曉得是哪個之後,就立馬出事蠻?」

「……你腦子裏……」小師妹開口,但她忽的覺得說這話沒什麼意思,又悶回去了。

「我姓陶,單名一個柳字。你可以直接喊我的陶木匠。」

「哦。」

黑衣女子輕輕答應了一聲,並不想多說。

她低頭想了想,眉頭微微蹙起,摸了摸口袋裏的木簡,突然想起了什麼。

「姓陶的木匠……」她心中思索,思緒飄轉。

「你叫陶柳?」

「斗是。」

「你原本就住在這裏的嗎?」

「啊,沒得。」木匠老實回答,「我原來是巴川劍閣的。」

「劍閣……你知不知道劍閣的第三十九屆大師兄叫什麼?」

「……」陶柳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停住了。

「卧槽,你認的到我!不對呀?哪門是我出事咾。」木匠掩蓋不住眼中的驚訝。

不過他倒也沒什麼好慌的,反正他也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兒。

偷偷跑出去除外。

「你……不得是來抓我回去的吧?」

「你覺得呢?」

「呃,應該不是?」木匠撓了撓頭,「那……那你是哪個?我對你莫啥印象噠。」

「沒印象嗎?」黑衣女子挑眉。

「嗯吶。」

「你應該認不到我,正常,我入宗的那會兒,你剛跑。」黑衣女子聞言,語調鬆了一些。

「哦,這麼起的嗦,我還一直沒問你,你是哪門遭那麼凶的咹?」

「仇人追殺。」小師妹盯着木匠,看看他聽到這句話有什麼動靜。

「卧槽,牛逼。」木匠隨口感嘆了一句。

棕色的湯藥從瓦罐里倒出,向外蒸騰著熱氣。

「起得來啵?起得來把葯喝了。」

黑女子輕輕嗯了一聲,將身體從床上支起,背部還隱約的傳來火辣辣的痛楚。

「闊以下床稍稍走一哈,不準動凶咾,覺得有點難受就回去趴到。」

「嗯。」黑衣女子扶著桌子下了床,腳底傳來踏實的觸感,慢慢的走到門外。

大病未愈,先前一門心思想着走,現在才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虛的很,剛走兩步便有些氣緊。她在門口找了一根小馬扎坐下,望向遠方。

黃昏鋪展開流雲和晚風,飛鳥平展着翅翼,流入遠方金色的天際。

稻田中麥浪滾滾,幾頂草編帽在田中若隱若現。

流水潺潺,沒入遠方的青巒疊嶂。

唱調從遠處隨景色流轉而起:

……

羌笛吹皺金色的江,吹不冷你繡的錦囊

枕戈依江,黃沙燙

踏碎情長,夢邊疆

天命系在鈴鐺上

西風滄桑又怎樣

無懼人間多倉皇

只待馬幫鈴再響

許你一世相伴安康

不知何人唱竹琴,彩腔婉轉耳暫明。唱的是名曲兒《茶馬古道》。川腔蜀韻,悠轉綿長,餘音繚繞,游魚出聽。

一條草繩拉在房檐和梨樹的一根粗枝間,青底的被褥和洗掉色的床單隨風飄舞。

身着布衣的木匠右手拿着一根杆子,左手掛着一條被單,正收衣服。黃昏的光暈鋪灑在匠人的臉上,黃牛的尾巴不緊不慢的在木匠的腳背上掃來掃去。

「嘿,師妹,你要不然進去把你身上這件換了,背殼子高頭全是血,我把你這件拿去洗了,重新拿件衣服給你。」

「啊……啊,好。」姑娘正盯着遠方發獃,聽到聲音便回過神來,「你這裏有細繩子嗎?我借一根。」

「柜子吼頭有。」

她從木匠手上接過一件藍底白邊的衣服,朝她點了點頭,道了聲謝,便轉身走進了屋裏去。

一會兒她換好了衣服出來,頭髮用細繩子束成了一條幹練的單馬尾。

見她出來,木匠將收好的衣服抱進屋內,再從地上抱起了一個裝滿衣服的木盆。

「換了的給我,我一起洗咾。今天晚黑要颳風,明天就闊以干。」

「謝謝。」

木匠接過小師妹手裏的衣服,將那衣服搭進盆里,朝一個水龍頭走了過去。

水龍頭的抽水系統是木匠用陣法做的。這陣法本來是吸星法陣,木匠隨手改了兩條陣路,削弱了之後,用來抽地下水。

木匠將衣服放入了一個大桶內,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接滿水,往裏面倒了幾勺草木灰,並開始拿了一個大木頭杵子,咚咚咚的搗衣服。

「冠帶鈎和灰清漱」記於《禮記》,民間叫「淋灰水」,用草木灰洗衣服是很早便流傳在民間,方便便宜又乾淨衛生的,將草木灰,貝殼灰混在一起,洗滌效果更好。

搗了大概有小半個時辰,木匠將大杵子放到一邊,從裏面提出一件濕淋淋的衣服來。

他雙手提起衣服的領子,把下擺往前一扔,順了力往下一搭。

「啪!」的一聲,衣服搭在了一塊兒搓衣板上。

木匠熟練地翻看了一下衣服,將沾了污垢的地方攤在搓衣板上,然後提起離污垢最近的衣服的一角,在上頭一下一下的向前搓洗。

離衣角遠的,便提起污垢旁邊衣服的兩側,來回搓洗,時不時還會將手攤開,停下來看一眼。

洗乾淨了,便扔到一個裝滿清水的盆里泡著。

小師妹便坐在小馬紮上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看。

就這麼一件一件的洗,一共洗了足足有半個時辰。

將最後一件衣服上的草木灰在清水桶里清理乾淨,木匠提起那些衣服來,從頭到尾擠的半干,扔進一個乾淨的盆里。

將那盆端上走到梨樹腳下,拿着衣架子一件一件的把衣服穿上,再拿晾衣桿將其掛在黎樹和屋檐中間牽着的那根繩子上。

木匠收撿起晾衣架,看着在最後一絲光暈中隨風搖擺的衣服,抬手伸了個懶腰,發出「哈一一」的一聲,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你在這兒先坐一哈兒,我進去舀飯。」

小師妹獃獃地看着木匠,他臉上的臉上的笑容,忽的讓自己感覺心裏面堵得慌。

「怎麼回事……」

她的嘴裏嘀嘀咕咕的,捏緊拳頭,心裏頭更堵了。

刀風劍鳴,仍在耳邊,血雨腥風,歷歷在目。

「要回去……」

她的拳頭越捏越硬,呼吸變得不穩定。

「回去……,」

「我……」

小師妹感到眼眶中已經籠了一層厚厚的霧氣,趕忙抬起頭,閉上眼睛,好不至於發生難堪的事。

「要是能留下……」

「就好了……」

她睜開雙眼,望向長天,瞳仁深處是吹不散的迷茫。

「……娘啊……娘……」

「我該去哪兒啊……」

逝者如水已逝,蒼天緘默無言。

「吃飯咾。」

木匠的嗓子比較糙,但平常聽起來嗓音中正平和。屋內隨之飄來一股山珍之香,只是聞着便讓人覺得渾身舒暢。

「你現在身子還虛,消炎藥好多都是清熱涼血的,不能跟到大補一起用。我去屠戶那兒提了半條老母雞回來,切兩截土山藥一起燉了,比較平和,闊以給你補一哈元氣。」

「嗯……」小師妹輕輕的答應。

屋頂的木鏤青燈散射出溫和的光暈,兩個白搪瓷碗都盛了滿碗溫香醇厚的雞湯。

木匠手上端了一碗,鼻尖湊上去聞了聞,露出陶醉的神色,美滋滋的啜了一口,整個人瞬間通泰了。

且看那斜陽黃昏之後,松木小屋一間。有青燈,瓷碗,鮮湯,粗茶。

紅塵種種盡拋腦後,休要再管。

只消美美吃上一頓,打個飽嗝,再癱到椅子上眯一會兒瞌睡,口渴了泡一壺老茶,摘一個梨兒吃。

「師兄,你吃吧,我不餓。」

小師妹把眼神撇開,抬腳就往門外走。

「嗯?你不吃蠻。」

「我不餓,飯錢我會付給你。」

「這跟到飯錢有啥子關係?」木匠的腦子裏全是疑惑,「你這女子哪門三句不離票子喃?俗話說得好啊,錢這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你天天去想它,不好。」

「你……」小師妹聽他這話,回過頭深深看了木匠一眼,忽的想起什麼,只是嘆了口氣,「……唉……算了,反正你也一直呆在這兒,不用出去。」

遠山埋掉了最後一絲輝光,田裏忙活了一天的討地人,光着膀子,把鋤頭扛在肩上,嘴裏叼了一根稻穗,慢悠悠的晃回家裏。

流水依舊,晚風吹霞,於雲海深處撫起一圈漣漪。

有一詩云:

月明照起落,走轉幾晦朔。

何不歸園田?樂夫冬青落。

五柳凡土栽,東坡人間座。

紅塵遮目處,回首長天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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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椿八千載,人世談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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