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回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第100回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詩云:

鬚髮坐成三載雪,黎氓空負二天恩。

不堪西望西風起,縱火崑崙誰為論。

且說湘雲想起一事,便說:「你不是說這裡有碉樓么?何不帶我看看?」衛若蘭拗不過她,換了衣服,帶她上山。登上山顛,只見西風瑟瑟,千峰疊嶂聳入雲端,山下正是「野水漁航」,白晝漁船弄笛,落日扁舟唱晚。山下,清脆的磬聲回蕩在山谷中,餘音不絕,裊裊如絲。湘雲說:「真是人間仙境!等我老了,就來這兒住!」正看著,只見山間漸漸起霧,瀰漫其間。一時間,好景皆無,只剩下一團霧陰陰鬱郁,布滿了林下岩前。湘雲嘆道:「終究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話說賈政上朝,聽上諭說,陳也俊襲了威玉將軍,將與甄應嘉一起出征。那陳也俊是個莽夫,自幼習武,不事詩文,那年得過武狀元。他父親剛剛戰死沙場,上憐其勇武,便讓陳也俊襲了職。一起出征的還有平原侯蔣子寧,定城侯謝鯨,破虜將軍衛若蘭。

那陳也俊是個兩面派,野心勃勃,他既與北靜王及八公交好,又與忠順王爺打得火熱。第二天啟程時,賈政等人一直送到十里長亭,方才回去。王爺之中,只有忠順到場,他是來獨送陳也俊的,可謂是給足了面子。

賈政回府,去賈母處請安,又見賈母哭泣,便跪在地下哭著說道:「母親怎麼了?兒子不長進,將祖上功勛丟了,又累老太太傷心,兒子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滿屋中人看這光景,又一齊大哭起來。賈政只得起來勸解:「流放的不管是哪兒,都派人去找了,無非多費些銀子,老太太不要太過傷心。」

老太太含悲忍淚的說道:「看你們如今過成這樣,我又偏不早死,只好仍替你們打算。不然的話,家中如此之亂,我又豈能安心?」一面說著,便叫珍珠吩咐去了。珍珠用的是襲人的舊名兒,恰恰是與她一樣的明白人兒;自從鴛鴦嫁給寶玉,她便成了賈母身邊的主心骨。

這裡賈政等人又哭泣了一會兒,都不免將從前任性、過後惱悔、如今分離的話說了一會,各自悲傷去了。賈赦已死,邢夫人年老,倒還撂的下;獨有賈珍的家眷與賈蓉夫妻兩個啼哭不止。雖說是比軍流減等,究竟也是生離死別。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聽天由命了。

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著珍珠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又叫賈政、寶玉、賈蓉等一一分派。給邢夫人三千兩,說:「這裡現有的銀子你拿二千兩去做盤費使用,留一千自己零用。這三千給珍兒眷屬,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給你兒媳婦收著。仍舊各自過日子。房子還是一處住,飯食各自吃罷。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只可憐鳳丫頭操了一輩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給他三千兩,叫巧姐兒自己收著,不許其他人用。如今她還幼小,叫豐兒來拿去。」

頓了頓,又指著幾箱子衣服說:「這是你祖父留下的衣裳,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也用不著了。男的呢,叫二老爺、寶玉、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二太太、珍兒媳婦、拿了分去。」

分派定了,又叫賈政道:「你說外頭還該著賬呢,這是少不得的,你叫他們拿我的金子變賣償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並不偏向。寶玉已成了家,我下剩的這些金銀東西,大約還值幾千銀子,這都是給寶玉的。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我的事兒就算完了。

」賈政等見母親如此明斷分晰,俱跪下哭著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兒孫們沒半點兒孝順,卻承受老祖宗的恩典,叫我們情何以堪?我們更無地自容了。」

賈母道:「別瞎說了。要不鬧出這些個亂事兒來,我還收著呢。現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爺當差,留幾個人就夠了。你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分派妥當。各家有人就罷了。裡頭的,也要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如今雖說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才好。那些剩下的地畝,交與寶釵清理,該賣的賣,該留的留,再不可支空架子了。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幾千兩銀子,二太太那裡收著,他們既然來了,就叫人送去罷。倘或再有點事兒出來,我們再也承受不起了!」

賈政本來就是個不知當家立計的人,聽了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給鬧壞了。

賈政見賈母勞乏,求老太太歇歇養神。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給伏侍我的丫頭。」賈政等聽到這裡,更加傷感,大家跪下:「請老太太寬懷。只願兒子們托老太太的福,過些時,都邀了恩眷,那時兢兢業業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老太太到一百歲。」

賈母道:「但願這樣才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你們別打量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不過這幾年看著你們轟轟烈烈,我樂得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那知道家運竟敗成這樣!外頭好看,裡頭空虛,如今藉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兒,不然叫人笑話。你們只打量我們窮了,就著急的要死。我心裡卻是想著祖宗莫大的功勛,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罷了。誰知你們爺兒,竟做出那些勾當!」

賈母正說著,只聽外頭傳進話兒來說:「甄家太太來了。」眾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處坐下。眾人行禮,嘮些家常,敘些寒溫,自不用說。

只言王夫人那日見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相貌無二,要請甄寶玉進來見一見。傳話出去,回話說道:「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呢,說得投機,又打發人去請二爺三爺並蘭哥兒一起說話。老爺還說他們要一起在外頭吃飯,吃了飯再過來請安。」說畢,裡頭也擺起了飯,大家一起吃起來。

原來,賈政想試探一下甄寶玉的文才,想不到他竟應對如流,比寶玉他們強很多。故而便叫寶玉等三人過來,以便警勵他們。寶玉聽命,穿上衣服,帶了兄弟侄兒出來,又見了甄寶玉。兩人行了禮,然後賈環賈蘭也上前行禮相見。賈政坐上座,余者也紛紛就坐。

眾人又說了幾句話,賈政便叫人擺飯,說:「我失陪了,你們幾小輩兒好好親熱親熱。甄寶玉遜謝道:「老伯大人請便,小侄正欲向他們請教呢。」說完之後,賈政便往內書房去了。那甄寶玉要送出來,被賈政攔住。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站著,看賈政進去,然後進來,重讓甄寶玉坐下。彼此套敘了一回,諸如久慕渴想的話,也不必細述。

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想到夢中之景,並且素知甄寶玉為人,是和他同心的,還以為得了知己。初次見面時,不便造次,如今雖有賈環賈蘭在坐,卻可以乘賈政不在暢所欲言。因此極力誇讚說:「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

那甄寶玉也知道賈寶玉的為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心裡便想: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便算是三生石畔的舊友了。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講講?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世兄乃是數萬人里最清最雅的。至於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賈寶玉聽了,心想:這個人果然同我心意相通,便道:「世兄謬讚,實不敢當。弟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稱此兩字呢?」

甄寶玉道:「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賤。雖不敢說歷盡了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些須。世兄是錦衣玉食,無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經濟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鍾愛,將為至珍。」賈寶玉一聽,這話頭上竟全是祿蠹的舊套,頗感失望。賈環沒說了幾句話,心中老大不自在。倒是賈蘭聽了這些話,甚合心意,便說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謙,若論到文章經濟,實在是從歷練中出來的,方為真才實學。小侄年幼,雖不知文章為何物,然將讀過的細味起來,那膏粱文綉,比起令聞廣譽,真是不啻百倍!」

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裡越發不受用,想道:這孩子竟也變成了酸文假醋的人!便說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弟幸會芝范,想領教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從此可以洗凈俗腸,重開眼界。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

甄寶玉聽他這麼一說,心想:他知我少年性情,所以疑我。我索性把話說明,成不成朋友也是好的。便說:「世兄高論,固是真切。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酬應,委弟接待。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就把少時那些迂想痴情,漸漸地都扔下了。如今只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定當有益,適才所言,並非虛意。」

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又不好冷淡,只得將言語支吾。幸喜裡頭傳出話來,說:「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請甄少爺裡頭去坐呢。」寶玉聽了,趁勢邀甄寶玉進去。那甄寶玉依命前行,賈寶玉等陪著來見王夫人。寶玉見甄太太坐在上坐,先請過了安。賈環賈蘭也都見了。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兩母兩子,互相廝認。雖然賈寶玉娶過親,那甄夫人卻因見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無二,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這孩子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多了。

賈蘭也是清秀超群的,只有賈環粗夯。眾人見兩個寶玉在這裡,都來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麼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來,竟像是雙胞胎一樣了。」內中鴛鴦一時想起黛玉來,心想:可惜寶玉大婚時他沒來,否則讓他娶了林姑娘,寶玉哪至於犯罪受罰?正想著,只聽甄夫人道:「前日聽我們老爺說: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求這裡老爺留心一門親事。」王夫人正愛著甄寶玉,順口便說道:「我也想要與令郎作伐。我家有四個姑娘:那三個都不用說,死的死,嫁的嫁了。還有我們珍大侄兒的妹子,只是年紀過小,恐怕難配。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生得人材齊正。二姑娘已許了人家;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相配。過幾天,我便給令郎作媒。」

甄夫人道:「太好了。如此一來,好事竟還連上了。」王夫人道:「現今府上出差,將來立了功勛,必比先前更要鼎盛的。」甄夫人笑著道:「但願吧,那就求太太作個保山。」甄寶玉聽他們說起親事,便告辭出來,賈寶玉等只得陪著他來到書房。見賈政已在那裡,復又立談了幾句。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太太要走了,請爺回去呢。」於是甄寶玉告辭出來。賈政命寶玉、環、蘭相送,不提。

且說寶玉兩次見了甄寶玉,原想能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便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不言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像你么?」寶玉道:「相貌倒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又胡說,怎麼就是個祿蠹呢?」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並無一句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大談『為忠為孝』。這難道不是個祿蠹么?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寶釵見他又說獃話,便說道:「你真真可笑,人家說這些才是正理,一個男人,原本就該立身揚名,誰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本來就不高興,又被寶釵搶白,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並不言語,只是傻笑。寶釵見他這樣,也不理他。寶玉更覺無趣,便獨自向園中走去。

進得園來,只見滿目凄涼。花木枯萎不說,更有幾處亭館,彩色剝落,再無往日風采。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但四周並無一絲曖意,也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寶玉一想:我久住後邊,幾個月不曾到這裡,竟變得如此荒涼。唯有那幾竿翠竹菁蔥,那不是瀟湘館么?

寶玉先到了紫雲軒,想起自己將「紫」改為「絳」時的情景。見當時黛玉仰頭所看的地方-雕樑畫棟上,已經結滿了蜘蛛網。又往前走,到了沁芳橋畔,那時池中蓮藕大多已殘,一片狼藉,寶玉走著,不看青葉,只看殘邊,心情越發低落。猛抬頭,看見那邊的葡萄架,曾經在老祝媽手底下結了無數葡萄的架子,如今卻已空空如也,只剩灰土枯枝。進了瀟湘館,只見「有鳳來儀」之字猶存,燕窩尚在,卻寂靜無人。鸚鵡架和雕樑上也結滿了蛛網,紅色的窗紗也發灰發白,龍文鼒上布滿灰塵污垢,滿眼都是蕭殺的景象。突然,他聽見有人在裡面啼哭,走近一看,竟是焙茗。見寶玉進來,才止住了哭聲跪下磕頭,說道:「二爺怎麼來這兒了?」寶玉道:「我還沒問你呢,你倒問起我來!你躲在這裡哭什麼呢?」焙茗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我告訴二爺,二爺不許笑話我,也不能說給別人。」寶玉點了點頭。焙茗見他點頭同意,才又說:「這園子里的女孩兒,我最喜歡柳五兒,因她被送出去便病死了,今兒正好是祭日,所以來這裡祭奠一下。」寶玉驚道:「難為你竟有如此心意!沒白跟了我一場。你現在大了,總在老爺身邊做事,竟見不著你幾回了。」想了想又問:「你怎麼來這裡祭她?」焙茗說:「這裡人少,路又隱僻,-說自打林二奶奶死後,常在這兒聽見哭聲,人們都不敢來。再說,五兒的像貌酷似林二奶奶,我便來這裡了。寶玉聽他這麼一說,才全明白了。寶玉道:「沒良心的!那個萬兒呢?她如今怎麼樣了?她都和你那樣了,你竟移情別戀!」焙茗說:「我也出不去,人家早嫁人了,聽說難產死了!」寶玉一聽,吃了一驚道:「可見全天下的好女孩兒都是命苦的!」說著說著便滴下淚來。又哭道:「林妹妹,林妹妹!我雖與你拜了堂,卻留不住你,如今你扔下了我,該怎麼辦?世上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心意,如今你讓我和誰說去?」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引著焙茗也一起哭,兩個人又燒了些紙,寶玉又為黛玉燃了一柱香。

燒完了香,兩人又哭了好一陣子,焙茗怕哭壞了他,這才攙扶著寶玉回去了。

次日,賈政回家,還沒進門,就見門上好多人在那裡亂嚷,說:「今日下了旨意,將榮國公世職著二老爺承襲了。」那些人要喜錢,門上人和他們紛爭說:「本來的世職,又是我們本家襲了。有什麼喜報?」那些人卻紛紛說道:「世職榮耀,比什麼都難得。你們大老爺死了,如今聖人的恩典比天還大,又賞給二老爺了,這是千載難逢的,如何不給喜錢?」

賈政一聽,當然喜歡,自覺感極涕零,趕著進內告訴賈母。賈母自然也萬分喜歡,拉著他說了些勤黽報恩的話。此時王夫人正過來請安,一聽世職復還,也是滿心歡喜。獨有邢夫人心下悲苦,只是不好外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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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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