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早上好阿陣，這兩天的天氣預報看了嗎？東京的氣溫要驟降十度，記得在風衣底下套毛衣，之前那件掉毛嚴重別穿了我再給你織一件綠色的……】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回車鍵隨即遭受重創，極盡耐心關懷的文字一氣呵成，伴隨鍵盤的慘叫成功發送。
對面的聊天用戶此時不在線。
大概率與時間無關，比起掛在網上才能收發消息的聊天軟件，日常繁忙的成熟社會男性更喜歡可以冷漠直入主題的短訊郵件。
白榆不否認自己是故意的。
對着那個在自己的強烈建議下被設置成Q版小狼糰子的可愛頭像，加上對方出於習慣不會太及時發現、但最晚中午肯定會抽空上線查看消息的適當延時性……他的長得越高越冷越油鹽不進的「發小」，或許能在心理作用的加成下變得好說話一點點。
前面的噓寒問暖既是真心也算是鋪墊，忙活了半天，藏在十幾層套娃之下的根本目的終於貓貓祟祟探頭：
【那個什麼，海王的限量珍藏款特典今天下午三點要在秋葉原開售了，我知道你很忙保證沒想打擾你，就是，咳，咱們企業的員工這麼多，應該有人很閑的叭？】
確定無誤，發送！
白榆打完字，眉眼裏的神采頓時飛揚，整個人都輕快了幾斤。
他飛快甩開滑鼠，原地轉了半圈后張開雙臂，魚躍入海般後仰，一頭倒進就在電腦桌旁沒多遠的單人床，眼一閉，熟稔地左右翻滾，空調被便完美地裹在了身上，只在外露出柔軟的白長捲髮。
電腦懶得關了，就這麼擺着，等睡個回籠覺再起來……
「叮叮！」
床上白色的一團猛睜眼，瞳孔地震：「這麼快？？？」
蠕動，蹬腿，想知道阿陣回復了什麼，但是又十分不想爬起來直面或明媚或慘淡的結果……好吧，無論早晚總要挨這一刀，真猛士不能逃避現實。
白榆裹着被子磨磨蹭蹭坐回了電腦前，定睛一看：
【不行。】
「……好冷酷，好無情，甚至不肯給個理由！」
哦下一秒就給了。
【BOSS，你缺乏鍛煉，也該出門晒晒太陽了。】
【毛衣要紫色，我下周末過來取，需要捎帶什麼東西提前告訴我，不帶日用品。】
捕獲到某個關鍵詞，手不經思考先自己動了：【還是紫色？不是我說你啊，多少年了一直不肯換花樣兒，換個顏色換個風格多好，又不是要穿到死的工作服……】
【……多虧你皮膚夠白不至於顯黑，人長得帥不至於被嫌棄品味，話說上次選的毛線是不是有點扎人，這次我換——不對等等！】
【為什麼連日用品也不肯帶！你來了我還要給你做飯呢，難不成食材也要我自己出門買？我明明是你的BOSS還是你的竹馬，這不合理我跟你說……】
「BOSS」這個設定，通常情況下白榆想不起來，一旦想起來便是用在針對黑澤陣的碎碎念里。
如上可見BOSS有多嘮叨，一般人很難保持耐心，不過此刻被念的對象顯然不是一般人，他不但默默將一段接一段發來的長篇大論看完了，還在最後毫髮無損地四兩撥千斤，截斷了BOSS的無理取鬧：
【你要多出門走走。玩遊戲，打掃衛生，走到院子裏給菜澆水，不算鍛煉，也不算曬太陽。】
「……」
白榆沒話說了。
他閉嘴的原因倒不是說不過，非要硬掰道理的話，鍵盤俠尚能再戰幾回合，主要原因還是他臨時想到，阿陣回得這麼快，最有可能的是昨晚忙着幹活通宵沒睡，今早收工睡覺前特意登錄軟件看一眼。
身為一個體貼的上司兼「朋友」，白榆不好意思影響他補覺，悻悻地接受了命運，只是心中悲戚，一個沒忍住，又輸出了一百字勒令網線另一頭的男人趕緊睡覺。
這回對方聽話地下線了，同時帶走了BOSS最後一絲不存在的希望。
白榆屈起雙腿，把自己和小被子一起縮進轉椅里，兩眼獃滯，孤苦無助。
今天也是家裏蹲不勞而獲計劃中道崩阻的一天呢。
「……」
「…………」
癟巴巴的紙團猝然一躍而起！
【說好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怎麼到我這裏就成單方面管控壓制啦？】
【看到了嗎，我和阿陣之間的隔閡，已經比我和你的實時距離還要寬廣了。】
嘚吧嘚吧嘚吧化作吵人眼睛的文字，轉頭轟擊向恰好這時候上線的網友A。
這還沒完，沉浸在悲傷中的白榆把原話複製在對話框，略改其中的部分字眼，重新複製粘貼，群發給了好友列表裏的網友BCDE。
他在網絡上極其活躍，熱衷於每時每刻向網友分享生活，用同一件事收穫幾倍的回復（快樂）豈不美哉？
反正網友也不知道他啪啪打字的時候還開着多少個小窗。
剛複製粘貼到網友D，網友A齊木楠雄跨世界的吐槽如期而至：【首先名殺手琴酒的青梅竹馬BOSS這個設定本身就很有問題，強行套梗製造出的笑點全被老父親帶崽款的詭異模式毀掉了好嗎，沒錯問題就出在這裏——】
【這世上就沒有年齡差實時變化的竹馬，給我向青山老師最愛的設定道歉！】
白榆立即反駁：【年齡差從來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相處過程！】
【發小設定里也常有我們這種相處模式啊，老父親，嗯，這麼形容我也不是不行……】
【不，很明顯Gin才是那個費心又費力的老父親。】
【？？？他可是我對着育兒指南努力鑽研、舉一反三，辛苦養大的！】
【你指的是，靈機一動把每天兩升水換成兩升牛奶逼他灌下去，像這樣舉一反三地養小孩嗎？】
【他和便宜侄子都能輕輕鬆鬆長成一米九壯漢，每天兩升牛奶的功勞很大好吧，繼續保持說不定還能長……】
叮叮叮叮！聊天窗口瘋狂震動。
【iuiu錯頻被我發現了！】
【誒誒誒？？？】
【每天兩升牛奶可以輕鬆長到一米九！！！】
【小迪看我看我，這個法子對二十二歲再發育的成年人有沒有效果哇？有效的話馬上推給我家發小！】
白榆這才發現，他給齊木楠雄的回復誤發給了網友E。
網友E，網名「米花町車神」，是個自來熟的社牛。
他能做到隨緣加上好友后，對着網名空白頭像純黑，只有簽名寫着「你，相信光嗎？」的陌生網友沉吟三秒，下一秒親切稱呼「小迪」，認識剛滿一個月便欣然透露自己警校在讀，兩個月就以漫展同行為誘，積極約網友出門面基。
這個男人，恐怖如斯，大概率在現實中也是個恐怖的超級社牛，與網上重拳出擊現實唯唯諾諾的白榆正相反。
白榆本能地警惕社牛的逼近，不過也沒關係，只要堅定地忽視面基提議，把交流摁死在網上就能渾身舒適。
網友BCD皆在離線狀態，無法及時回應，齊木楠雄吐槽完他，似乎又要重拾債主身份催促他「趕緊把爛攤子收拾完」，白榆把系統音量調成靜音，手一抖恰好關掉催債的聊天窗，繼而心安理得地接着錯發的話題，跟車神侃大山。
五分鐘內，兩人從二十二歲還能不能再發育聊到哪個牌子的咖啡更扛困，天南海北拉扯了一圈，最終還是聊到了白榆心心念念的限定周邊。
車神表示自己和朋友今天沒課，可以溜達到秋葉原幫搶，不用見面，他把東西寄過來就行。
白榆十分感動，然後拒絕了他。
官方理由是周邊難搶，不想麻煩熱心網友，真相卻是——
出於某些薛定諤的原因，無論什麼快遞都送不到他家，有重要物品需要郵寄，只能由隔壁鄰居幫忙代收。
鄰居一家這周剛好去夏威夷度假了，以至於堂堂黑衣組織BOSS想得到自己心愛的周邊，只有兩個選項：自己親自出門買，軟磨硬泡要唯一能走進他家的阿陣送過來。
後者的可行性已經被堵死了。
【要不你還是自己去排隊吧，那可是限量三百套的特典徽章哎！】
【對啊，那可是限量特典哎。】
【所以？】
【可是太陽好曬，我好睏，外面好吵，人好多（流淚黃豆.jpg)】
【……小迪，我覺得你不夠可愛的發小說得對，你！該！出！門！見！見！光！啦！（狗啃貓貓頭.jpg）】
白榆一秒下線，順手關掉電腦：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不聽不聽不聽！
對一個重度社恐來說，充斥着飆升音量與肢體碰撞的環境，無疑如地獄般恐怖。
要保證目標手到擒來，必然要提前半天、不，一天到指定地點排隊，而煎熬的等待只是不足為道的前菜，期間，一道道熾熱的目光掃視少不了，就近抓人「你喜歡XX好巧我也是最近播出的衍生作品看了嗎」的酷刑也會雖遲但到。
同好這種生物還是互聯網上的好！現實里的突然搭訕過於恐怖千萬不要過來！
光是想像，白榆便不寒而慄，與其豁出命去受這份罪，他寧肯待在家裏做一天家務。
意志相當堅定，事關生死，絕不妥協。
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滾完十圈，莫名又睡不着，乾脆一骨碌爬起來，將收藏室架子上所有積灰的機械模型逐一擦拭乾凈。
擦完了也餓了，轉戰廚房，做一份蛋包飯喂自己，匆匆洗完碗后反手提起水壺，蹲在院子裏給那窩半死不活的芹菜澆水……
腦海中，一道謎之聲始終陰魂不散：
——限量……
——三百……
——早買早享受……
「…………」
「那可是——周年紀念限量不復刻帶鍍金簽名的特典徽章啊！」
嗯，屈服、不，戰略性改變主意了。
針對不得不出門社交的特殊情況，白榆並非沒有備用手段，但由於事後處理很麻煩，他一般不想用。
事到如今……麻煩就麻煩吧。
離家前的準備格外簡單。
不用換掉睡衣，白榆把錢包攥在手心，拖鞋踩過從玄關口延伸至院子盡頭的平整石板，噠噠的腳步聲，在他伸手碰到外開的門欄時停下。
無聲地深呼吸。
外表年齡絕不超過十八歲的少年推門走出。
淺茶發色、身形頎長的青年隨即出現在了門外。
青年左右觀望片刻，從記憶中找到方向，邁步朝左手邊前行。陽光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周身輪廓被渡上淺淺的金邊，他的面容莫名變得模糊不清。
當然，本來也沒人看得見他。
青年——或者說，人類外形的幽靈貼著路邊的牆壁「行走」，一路飄上直達秋葉原的地鐵。
也許是巧合。
他所過之處，自牆頭傳來的滲人貓叫聲頓停，兩隻齜牙對峙的野貓突然扭身，和諧地背對背離開，貓臉似乎透著人性化的迷茫。
手拉手膩歪的情侶一個激靈，沒來由甩開對方的手，把自己嚇一跳的同時看向愛人的臉，還是那麼的心曠神怡，但就是不想開口說一個字。
同理，無論是打着電話的上班族，嘰嘰喳喳群聚聊天的學生……一個不漏，全員沒能逃過。
地鐵內，不聞人聲，唯有車輪碾壓軌道的哐當哐當敲打耳膜。
乘客們昏昏欲睡地站着、坐着，相顧無言，社交慾望瞬間降至為零。
「……抱歉，我馬上就下車了。」
雖然沒人聽得見。
雖然對自己的被動技能引發的負面影響略感愧疚。
——但是，好爽。
每次披着社恐幽靈的馬甲出門，都會再也不想做人。
啊對，他本來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