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友是惡童
就這樣吧。
格雷把煙掐滅,一腳踹開了天台的鐵門。
刺眼的陽光隨著鐵門一聲巨響照進了樓道,天台的一處角落鋪著被褥,一個女孩正扒在被褥上錯愕地與格雷對視。
約摸6歲,傻愣愣地弓著身子,像一隻受到驚嚇的貓。
這裡竟然住了一個小流浪漢。
格雷尷尬地撓了撓頭,意識到自己似乎擅自闖入了別人的領地,方才一腳把門踹開的氣勢瞬間少了一半。
空氣沉默到能聽見樓底盛夏的蟬鳴。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格雷,眼神中充滿了疑惑和驚訝。
格雷知道她為什麼那樣看著自己,事實上,那樣的眼神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他長得十分醜陋。與其說是丑,倒不如說是長得十分凄慘。
想到這,格雷下意識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左半張臉,即使他知道那塊巨大的胎記根本就不是他用一隻手能遮住的。
小時候他常常向別人吹噓那塊豬肝色的胎記是太陽的印記,因此他還有幸當過好一陣子的孩子王。
太陽印記的說法是母親告訴他的,善良溫柔的母親,總是喜歡用各種天真的謊言來打造孩子的童年世界。
想到這格雷難受極了。正當他抬起腳步準備轉身離開時,那個女孩卻在身後叫住了他。
「大哥哥。」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聽上去只會讓人想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而不是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兒。
「你有吃的嘛?」
她問道,乖乖地坐在那團快要發霉的褥子上,抬起小腦袋望著格雷,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
而格雷並不願意給她任何吃的。
在這樣的人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他幫助她這一次,卻不可能永遠幫著她,也不可能永遠都有人幫她。
他們不該有任何交集,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該和他有任何交集。
哪怕他為她帶來了食物,她總有一天要帶著滿身的病毒和細菌,孤獨地餓死在這處天台上。
蛆蟲會啃食她的屍體,她為了活著而咽下的每一口食物都會在那一刻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格雷冷冷地說道。
小女孩微微楞了楞,隨即在那床散發著異味的被褥里摸索了一番,吭哧吭哧地跑到格雷跟前,朝他手裡塞了一樣僵硬的東西。
是半個饅頭。
「這是我今天吃剩下的,給你吃吧。」
女孩依然抬著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格雷,這次輪到格雷的眼神變成了疑惑和驚訝。
他沒有騙她,他確實沒有吃的。不僅他沒有吃的,在這幾年裡,人被餓死已經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格雷攥著那塊饅頭,再次確認了一下女孩的狀態,確認了她儘管衣衫襤褸,臉色卻並不見得很差。
看來她並沒有自己那麼需要食物。
於是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塊饅頭。
別人餓不餓死的不關他的事,總之他一定要有力氣活著。
「謝謝你,小孩。」
格雷揩了揩嘴,仔細將擦下來的饅頭碎屑塞回嘴裡。
吃了半個饅頭的他頓時恢復了一大股強烈的鬥志,決定今晚就去干票大的。
沒錯,他是一個賊。專門偷竊第一區的財物。他不貪心,不過是偷些維持生計的東西。
比如他方才手裡的煙,比如送給第二第三區的糧食。
至於那個女孩,格雷和她成為了搭檔。
他不會做出帶著一個拖油瓶的事:光憑她能搞到他行竊十年都沒摸到過的白饅頭,這個姑娘,一定是有些什麼不得了的本事。
潮濕霉壞的木屋,昏暗的燈光下,格雷對著女孩的後腦勺狠狠地拍了一掌。
「你這是要去找死。」
格雷將一條破襪子套在頭上,而小咪正在往身上套一條綴滿了珍珠的粉紅色裙子。
小咪是格雷為女孩起的名字。賤名,好養活。況且她真的很像一隻貓。
那珍珠是真的。當她把那條裙子從破舊的被褥中拽出來時,格雷撲上去啃了幾口。
珍珠特有的粗糙砂質摩擦著牙齒,她怎麼什麼都能弄到手。
但是。
哪門子賊偷東西要打扮成這樣!
「你真的打算穿成這樣去偷東西?」格雷扶額。
「你知道嗎?」小咪漫不經心地梳理著她打結的頭髮,「這樣的裙子,第一區的小孩穿一次就當垃圾扔了的。」
「換下來吧寶子。」格雷仰天長嘆。
這條裙子閃得像一塊能夠發射坐標的鈾。
「你被發現還好。要是那個缺口被補上了,第二第三區的人都得餓死。」
「什麼缺口?」小咪皺著眉問道。
「垃圾場那邊的缺口啊,你不是從那裡爬進去的嗎?」
「不,我直接從大門走。」她說。
「走大門?」格雷睜大了眼睛。
第二區的人永遠不可能走過那道大門,哪怕那裡一個守衛都沒有。
十二年前,一場瘟疫突然爆發。那種病毒攻擊人的中性粒細胞,感染病毒之後,任何一處細微的傷口,哪怕是臉上的一顆痘痘,都會因為各種感染開始潰爛,瀰漫,並且永遠無法癒合。
許多感染者在受傷之後都選擇了死。因為沒有人能夠承受皮膚潰爛的痛苦:
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大喊一聲旺旺,而是撕掉糊在傷口上的床單。
他們通身散發著膿液的腥臭,蒼蠅在傷口上產卵,蛆蟲在血肉中歡快地蠕動。
最後,床單再也撕不下來了,蛆蟲變成了蒼蠅圍著他們烏壓壓地飛。
他們會帶著清醒的意識和知覺看著自己一點點腐爛掉,作為正常人活著的那幾年就像一場夢一樣。
那場瘟疫奪走了格雷父親的生命。他消失了很久,直到母親被叫去湖邊認領一具泡到發白的屍體。
「爸爸是自己跳下去的?」格雷問。
「不是的,不是的。他在湖邊,樹上掉下來一顆果子,砸暈了他。他掉進水裡,但是一點痛苦都沒有。」
可惜湖邊全是榕樹,一棵果樹也沒有。
那時他已經18了,母親已經騙不了他了。
恐懼之下,當研究所宣布疫苗研發成功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去注射了那一管針劑。
那針疫苗確實將他們從疾病中解救了出來,卻也從基因上給他們打上了印記。
分區戰爭后,一區修起了一座圍牆。
唯一供人出入的大門布下了一張空間網,所有注射過基因槍的人一旦走進那扇門,就會被網撕成碎片。
包括他們的孩子,包括孩子的孩子。
瘟疫,疫苗,戰爭,網。一切的一切,全是陰謀。
「你知道那張網會把你撕了嗎?」格雷問小咪。
「知道。但是我身上沒有那個標記。」她說。
格雷錯愕地盯了她很久,他想問她很多問題,但時間緊迫,他還是先帶她去了邊界。
為了證實她的話,格雷一直躲在暗處,看著她淡定地走進那張網,接著消失在大門之中。
不久,女孩從網中從容地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片披薩和一塊蛋糕。
格雷瞪大了眼睛,走上前去對著她的腦袋拍了一掌。
「你就拿這麼點東西?」
「你的那份我帶了!」她瞪了他一眼,舉起手將披薩遞到他跟前。
「不是你這……」格雷接過那塊披薩,狠狠地咬了一口。
頂頭的配料是菠蘿,甜膩的果香充斥著七竅。
「我給你的麻袋呢?」
「我扔了。」
「不是說讓你帶些吃的給二區三區的人嗎?」
「不可以。」
「你這小鬼怎麼這麼自私?」格雷咬下了第二口披薩,是蝦,還有歐芹碎。
散發著乳香的芝士拉出一條長長的絲,他這才意識到這塊披薩還有些燙。
而小咪額頭上布滿了汗珠,還在微微地喘著氣。
「算了。」格雷嘆了口氣,將最後一口披薩塞進了嘴裡。
鬆脆的餅皮在齒間碎裂開來,柔軟的芝士,鮮嫩的蝦仁,混合著胡椒粉與番茄醬的濃香。蘑菇、玉米、豌豆、洋蔥、青椒。
他感覺自己吃下了一整個銀河。
而小咪盯著格雷,將她另一隻手上的蛋糕也遞到了他跟前。
禮讓是不需要禮讓的。生活又苦,肚子又餓,哎呀超需要食物的。
格雷帶著竊格瓦拉的微笑,毫不猶豫地吃掉了那塊蛋糕。
而當他抬起頭時,卻發現小咪還在望著他。
那種眼神不像是在觀猴,而是帶著一種憐憫和心疼。
她微微皺著眉頭,嘴角卻帶著笑,心滿意足似的看著他吃完最後一口蛋糕,慈祥得像個老媽子。
這個時候格雷必須得說些什麼。
於是他又對著小咪的腦袋拍了一掌。
「你有病啊?」格雷問。
哪門子的小孩會這樣看著別人吃東西。
小咪吃痛地捂著頭,一絲錯愕閃過,隨即又是悲憫的神情,慘白的月光下,久久地凝視著格雷。
像一尊百尺高的菩薩。
真尼瑪有病。格雷輕聲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