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生萬物以養之
這些年也不乏吃一些山珍海味，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可最讓他懷念的，卻是未曾金榜題名前，芸娘親手做的油餅，打上一兩個自家老母雞產的雞蛋，再撒上一點蔥花，那種味道，還要勝過宮廷御宴。
初入京城時，他曾在這裏吃過一次這雞蛋香蔥餅，比芸娘做的略有不如，也相去不多，真要說差的，可能就是對心愛之人的愛戀。
所以有一段時間，他也是這裏的常客。
如今再吃，味道卻更加淡了。
「走吧，回府。」
他起身，上了馬車。
繁華京都，車水馬龍，清晨的陽光明媚，街上行人與商販來往不絕，滿面笑容，一派祥和景象。
秦相合用手撐起窗帘，向外望去，看着那些為生活勞碌奔波，為柴米油鹽努力的老百姓，因為上了年紀已經，顯得渾濁的眼神有了些迷離。
他改變了很多，這個世界，這個大魏，這個朝廷，卻又好像沒有改變什麼。
這一切終究要與自己沒有關係了。
龍符八年，他只是個父母早亡的落魄書生，只因一次偶然的邂逅，與命中的女子相遇，便是芸娘。
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不知因為什麼，竟然會喜歡上他一個落魄書生，甚至最後離家出走與他私奔。
兩人過了幾年相濡以沫的生活，直到龍符十二年，他一路高中，金榜題名。
然而回到家中，芸娘卻已經不省人事。
她父母聞訊而來，傷心欲絕。
他原來一直都不曾知曉，芸娘早已身懷暗疾，命不久矣，父母才會不願她傷心難過，放她自由。
他一度失魂落魄，岳父岳母卻怒其不爭：「芸娘說過，他喜歡的，是那個有風骨，有文采，不屈不饒的秦相合，而不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不配葬我女兒！」
「滾，一輩子別再回來，去當你的狀元郎吧！」
不知不覺，眼眶有些濕潤。
秦相合閉上雙眼，呢喃細語：「芸娘，壯志已酬，佳人無蹤，為夫……悔了幾十年……若我能早些察覺，也就不會為了這區區功名，失去與你廝守本就短暫的歲月，相合悔不當初啊！」
馬車前行，趕車老僕知曉秦公今日心情不佳，所以走的緩慢。
天色卻忽然由晴轉陰，狂風大作，陰雲密佈。
老僕抬頭看了看：「這是要下大雨了啊，好好的天，怎麼說變就變了……架！」
馬兒叫着，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秦公，到了。」
馬車趨於平穩，外面傳來老僕的聲音，秦相合下了馬車，抬頭看去，兩個龍飛鳳舞的金漆大字印在匾額上：秦府。
這是他權傾朝野，封公拜相時，陛下親自為他題的字。
「相合啊，你這個表字取的很好啊，君臣相合，天下歸心啊！」
「就封你為……」
「一等平天公，寓意平定天下，四海臣服，如何？」
「一等平天公……」
秦相合眼中閃過過往的記憶，仍舊可以感受到當年的壯志豪情。
可惜，歲月不饒人。
不過垂垂老朽矣。
風吹動着他的衣擺，一滴雨水從天而降，滴落在額頭，帶着些許初秋的涼意。
「風雨欲來啊！」
他走進了府內，揮退婢女和老僕，將自己關在書房，直至深夜。
風雨吹打着窗欞，一點燭火亮起，照亮了書房內的情景。
秦相合端坐在書桌后，思索良久，才開始行筆。
奏請陛下，近年來，臣愈感心力已竭，恐不能再任一朝之宰相，人人道，七十古來稀，臣六十有三，已到告老還鄉之時，望陛下恩准。
鎮北軍抵禦外族已久，郭將軍雖為人直擰，但一心為國，可擔重任，北境軍防萬萬不可荒廢，以防有變。
隴西民風彪悍，雖已臣服數年，仍未真心歸附我朝，應以懷柔之策徐徐圖之。
今科狀元固有才能，然其心胸狹隘，恐不能擔當大任，陛下三思而行。
我大魏人才濟濟，然經過十年戰亂，不宜妄動刀兵，待休養生息二十年，天下可期。
老臣一生孤寡，膝下無兒無女，無牽無掛，陛下亦不必挂念。
望陛下准許。
放下筆，秦相合又拿起印章，沾了殷紅色的印泥，往宣紙上輕輕一蓋。
忽聞窗外一道明亮的閃電出現，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秦相合自嘲一笑：「上應天意」
亦有一道人影被映照出來。
「屋外風寒雨冷，貴客既至，何不進來說話？」
「秦公相請，不敢不從。」
吱呀～
門被推開，那人影走了進來，雨滴順着斗笠和蓑衣流淌，滴落至腰間佩帶的腰牌上，復又歸於地面。
日，月。
明衛，是隸屬於陛下的一支親衛。
秦相合有些悵然，他點了點頭，已然明白一切。
「字跡未乾，還請將軍稍等片刻。」
那人也不說話，只持刀而立，面紗下，一雙沒有人氣的眼睛靜靜注視着他。
秦相合輕輕的拿起宣紙靠近蠟燭，加速水墨的烘乾。
哪怕已知今晚命運，他仍氣定神閑。
明衛有監察百官之職，是他與陛下秘密培養的殺人機器，從大魏各地擇選孤兒，自小培養，斷絕七情六慾，以冷酷無情著稱。
上斬皇親國戚，下誅貪官污吏。
只遵皇命。
很快，水墨變色凝固，秦相合又為它封上書衣，滴上蠟淚黏合，最後，將它遞向那明衛。
「此間事了后，這道奏摺還請將軍呈報陛下，相合感激不盡。」
「秦公言重。」
明衛接過奏摺，他的手筋骨壯碩有力，卻呈現一種蒼白死寂之色，是因為長期生活在陰暗之中所致。
刷的一聲，雪亮刀光乍現，血漿飛灑，一顆大好人頭落地。
逐漸黯淡無光的眼中，好似又看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
「芸娘，相合赴約來了，可莫要怪罪為夫……」
猶記得，新婚之夜許下的約定，生不離，死不棄，三生三世，相依相隨。
雖遲，未晚。
明衛轉身沒入夜幕，風雨順着敞開的房門侵襲而至，沖淡了血的顏色。
轟隆隆～
雷霆愈發響亮，震天動地。
皇宮裏，響起新帝的怒吼聲：「老匹夫，到死也不忘教我做事！皇帝是你還是我？！」
「給朕燒了！眼不見為凈！」
洛都城，一道紅光破空而上，劃過夜幕直入天際。
宏達而輝煌的聲音響徹天地：天生萬物以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