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懸崖邊緣

林恩向身後伸出手，將面色蒼白的魔法師多琳從樹叢的阻攔中拉出。

「謝謝你，林恩先生。」多琳的嘴唇乾澀無比，長時間的森林跋涉壓榨著她本就不多的體力，這個一向熱情而真誠的善良女孩，此刻卻像是一堆即將熄滅的篝火，眼中的神采和希望如脆弱的火苗般搖搖欲墜。

另外兩名冒險者同樣從茂盛的密林中鑽出，修滿臉倦容，靠著法杖的支撐，緩慢而艱難地邁動腳步。

修的手中牽著一條原本用來紮營的帳篷繫繩，繩子的另一端是腦袋低垂著，表情獃滯，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了希望的紅髮劍士洛特。

每個冒險者都已經到了極限，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處在快要支撐不住的邊緣。

林恩將冒險者們的姿態看在眼裡，他並非沒有察覺到冒險者們的狀態，只是每當他打算停下來，讓隊伍短暫地休息或是進食，補充體力的時候，那種被危險盯住的感覺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悄悄來襲。

死亡逼近的糟糕預感，和前所未有的警兆，讓林恩不得不放棄了停下來的打算，硬著頭皮繼續朝號角城的方向前進。

實際上，有著這種感覺的不止林恩一人，隊伍里的每個冒險者都對此或多或少有著感知。

多琳總是在趕路的時候不安地顫動，恐慌的表情如同被掠食者闖入巢穴的幼獸，修嘴中的奇怪咒語和胸前比劃魔法的手勢，一路上幾乎完全沒有停下來過，無時無刻不在警惕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而被繩子困住的洛特，這個失去了摯友的可憐人，在如影隨形的恐懼壓迫下，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時不時發出幾聲歇斯底里的的尖叫。

林恩從冒險者們身上收回目光，繼續朝著森林邊緣地帶趕路。

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一道陰冷森寒的目光悄無聲息地注視著他，林恩感到後頸上的皮膚冒出一層冷汗，然而無論他如何試探和尋找，也始終無法找到這道詭異目光的來源。

那個「死者」依舊隱藏在他們之中，怨毒地盯著身邊的生者，大概只有所有與儀式相關的生命陷入死寂，被招來的惡意存在才會真正地現出身形。

林恩將不安和慌亂的情緒驅離腦海，保持著近乎不變的速度，緩慢而堅定地向著選擇好的方向前進。

不安的旅程持續著，由於天氣的原因，濃重的烏雲遮蔽在森林地帶上空，將密林深處變得格外陰暗，沒有一絲一縷的陽光，冒險者們甚至不知道時間過了過久，只是盲目地拖動腳步不斷前行。

林恩不由得感到難以忍受的疲倦，無論走出多遠，眼前出現的永遠是重複的景色，茂盛的森林讓他逐漸失去方向感，前所未有的迷茫感在一點點蠶食理智。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林恩麻木的邁動腳步，古樹茂密的枝條蹭過額頭和臉頰，他不得不伸手遮擋在面前，防止被樹葉的邊緣或尖銳的樹枝划傷眼睛。

「林恩先生！」身旁的多琳忽然發出了驚喜的叫喊。

林恩聞言放下手臂，尚未來得及回應她，便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場景吸引了注意。

與森林截然不同的景色出現在視野中，一道長長的弔橋取代了密林中的泥濘小路，古老的木製弔橋被曾經來過此地的開拓者修建，用粗實的麻繩牢牢固定在河流兩側的木樁上。

林恩忍不住低頭看向弔橋下方，與地面有著幾人高高度的懸崖下，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在狹窄的懸崖中流過。

「我們快到了。

」林恩平靜地說道，他看到了弔橋的另一側，茂密的樹林轉而變成矮小的灌木叢，而在目力所及的視野盡頭，丘陵和平原的痕迹若隱若現，他甚至隱約看到了遠方的一處小黑點，那裡多半正是號角城的所在。

林恩和眼中同樣流露出喜悅的多琳對視一眼，打起精神，快步通過古老的弔橋，木頭製成的弔橋隨著腳步發出吱呀聲響和些許抖動，但林恩最終還是順利地通過了弔橋，抵達森林的邊緣地區。

林恩不由得感到些許放鬆，疲累一下子從身體各處湧來，讓視野變得有些晃動，耳旁的聲音也逐漸模糊不清。

林恩準備繼續前進，卻奇怪地看到多琳的嘴巴上下張合，手在胸前比劃著怪異的動作。

「她是在說什麼嗎？」

林恩沒有在意，抬起腳步，然而身體彷彿不聽使喚般，軟軟地向身側倒去，耳旁的聲音在此刻徹底消失不見。

死亡的冰冷氣息如潮水般襲來。

林恩一個激靈，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他用力咬在舌尖上，尖銳的刺痛讓意識短暫地回歸，從深不見底的深淵中重新喚回神智。

當林恩回過神來時，冰冷的汗水已經讓背後濕透，他隱隱感到自己剛剛躲過一次致命的危機。

「林恩先生！看對面那裡！」多琳焦急地喊著。

林恩抬頭望去，他的視線重新聚焦，眼前的場景一點點清晰起來。

洛特不知道什麼時候掙脫了繩索，紅頭髮的劍士將劍橫在修的脖子上，後者的臉上滿是驚慌和恐懼。

那把劍應該已經被丟掉了才對。

疑惑閃過林恩的心頭，然而現在並不是有閑暇思考這些事的時候。

「洛特！」林恩加重聲音，他毫不猶豫地走過弔橋，多琳的緊緊抱著法杖，跟在他的後面。

「別過來！你們這些怪物！」洛特的聲音中滿是恐懼，他的眼角因為用力睜大露出血痕，驚恐地看著走過來的林恩和多琳。

「冷靜，我們不是什麼怪物。」林恩皺起眉頭，他知道這種情況下的冒險者恐怕已經失去理智，在死亡的壓力和失去朋友的痛苦下，無論眼中看到什麼也不奇怪。

洛特用劍挾持著修，劍鋒在後者脖子上不慎割出一道狹長的傷口，讓他慌亂地慘呼起來。

林恩一隻手輕輕抬起，另一隻手無力的垂在身側，示意自己並沒有武器，然後繼續慢慢走進。

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距離，那隻垂下的手和隱藏在腰后的匕首近在咫尺，只要距離再近一點，他就有把握在洛特反應過來之前，刺穿他的脖子。

「別過來！我說了別過來啊！」洛特的口中發出非人般的恐懼尖叫，似乎在他的眼中，走近他的林恩和多琳已經成為了畸形的可怖怪物。

就在林恩準備動手時，洛特的恐懼終於壓倒崩潰邊緣的神志，如同看到了無比可怕的事情一樣，他尖叫著丟下劍，一把將修推倒在地，頭也不回地跑向身後的密林。

似乎和林恩等人在一起，遠不如獨自待在魔物出沒的密林深處要更加安全一樣。

林恩已經不打算再手下留情，他從鞘中拔出劍，準備從後方追上。

然而，在這一瞬間，林恩感到身體再次失去意識，耳旁的聲音飛速的逃走消失不見，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當林恩再次醒過來時，一具凄慘的屍體出現在他的眼前。

洛特的上半截身體倒在地上，內臟和腸子從中滑出，舌頭被拔掉，臉上留下一個滑稽的怪異表情，而下半截身體倒在森林的邊緣，就像是離開上半身後，依舊憑藉著半截屍體跑出去很遠。

又一名冒險者失去了生命，而林恩甚至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

在他腦海一片混亂的時候，另外兩名冒險者逐漸恢復了意識，呻吟著從地上爬起來，這一次，無論是修還是多琳，看到洛特的屍體后都沒能說出任何一句話。

林恩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們繼續吧，就快回到號角城了。」

僅剩的三名冒險者沉默著重新啟程，由於先前的位置，多琳最先通過了弔橋，林恩緊跟著她來到河流對面，走在最後面的是魔法師修。

「林恩先生？」多琳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向停下腳步的林恩。

林恩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注視弔橋另一側，如他預料中一般，修沒有走過這座弔橋。

「為什麼不過來？」林恩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明白的，林恩。」修冷靜地回道，「你準備殺了我對吧？因為你覺得我就是混進來的那個死者。」

「你在說什麼啊，修先生！」多琳的聲音充滿驚慌，她求助般地向林恩投去目光，然而從只從後者臉上看到的冰冷和決絕，「你們要幹什麼啊？明明都走到這裡了，只差一點就能回到城裡……」

她的聲音近乎哀求。

然而林恩絲毫不為所動，他平靜地拔出劍，準備殺死自己選定的「死者」。

「林恩，我知道我無法阻止你。」沉默了片刻，修說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麼懷疑我，因為達倫死了、巴德和洛特也死了，現在還活著的只剩下我們三個——但是林恩，你真的能信任多琳嗎？為什麼不會是她？」

林恩一點點走過弔橋，他目光微動，低聲說道：「因為霧的出現，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抓著多琳，我可以確信，她一直沒有被換成其它的什麼東西。」

「所以，只可能是你。」林恩平靜地宣判著。

「感覺會被欺騙，沒有人能去確信自己感知到的，就一定是真實。」修苦澀的笑著，他從林恩的表情上看不出絲毫動搖的可能，忍不住說道，「或許我們一開始進入遺迹，就是個錯誤……」

「還有其他要說的嗎？」林恩走到了離他很近的位置，只要他抬起手，用力揮下，就能砍下不設防的魔法師的腦袋。

但他仍小心謹慎地提防著，他絕不會大意到相信事情會如此輕鬆地結束，既然那個存在可以讓所有人失去意識，然後肆無忌憚地挑選某個對象殘忍殺戮，那麼他就必須用最大程度的警惕去面對。

從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時，林恩就明白，除非找出並殺死混在他們之中的那個死者，否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絕無可能活著回到號角城。

林恩推動的所有人立刻返程的計劃，僅僅是個用來嘗試辨別和找出「死者」的幌子。

至少現在，一切終於有了結束的可能。

「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修的臉上露出了讓林恩無法理解的意味，而他所說出的話語讓林恩同樣難以理解。

「林恩，你真的相信刻在牆上的那個故事嗎？真的有能復活和招來『死者』的儀式，並且『死者』還出現在了我們之中？」

林恩的動作緩慢而堅定，但修的話語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遺迹之中，那處牆壁上古老扭曲的文字。

修的聲音低沉無比，充滿著晦澀難明的意味，「多琳，那個女人……自從她講出牆上的那個故事起，我就不敢再相信她了，因為她說的都是假的。」

「根本就沒有什麼特魯克的文字，那些所謂的文字，在我看來不過是一些沒有任何含義的花紋——這是邊陲地的施法者們公認的事實，特魯克時代的遺迹里，根本就沒有任何文字或記載，誰會說自己看得懂那些胡亂排列，沒有任何規律可言的花紋？」修咧著嘴，露出怪異的表情，「我想只有真正的死者才能辦到吧。」

林恩費解地看著如同失去理智一樣，一邊講述著荒誕的話語，一邊狂亂地揮舞著四肢的魔法師。

「林恩，再仔細想一想，究竟哪裡出了問題，究竟誰才是有問題的那個人。」魔法師的聲音充滿蠱惑般的魔力。

林恩一言不發，他舉起劍，冷靜的刺向魔法師的胸口。

多琳哭喊著從弔橋另一側跑來，想要阻止慘劇的發生。

「嗬嗬——」魔法師的臉上突然露出了怪異的表情，眼淚和鼻涕流淌在扭曲的臉上，他的眼中滿是恐懼，嘴角卻被一雙手拉扯著一樣露出畸形的笑容。

「我看到了……不要過來，我寧願死去！」

他呢喃著高舉法杖，林恩突然感到一股難以抵擋的巨力從面前撞來，彷彿一堵無形的牆壁撞來，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身體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高高拋飛，落到弔橋的另一側。

魔法師深深地看了一眼弔橋對面，然後揮動法杖，弔橋被無形的力量從中撕裂，修縱身跳下深不見底的湍急河流，身形消失不見。

多琳哭喊著撲向懸崖邊緣，林恩連忙按住他的身體，不讓她滑落懸崖邊緣。

她努力向懸崖下伸出手臂，似乎想努力救回最後一名同伴，即便他可能早已死去，此時不過是被替代的披著人皮的怪異存在。

林恩沒有說話，自從修的身影消失在深澗中后，他一路上感受到的，那種如芒在背的陰冷注視和死亡的氣息便徹底不見。

疲倦地呼出一口氣，林恩終於可以確認，這場可怕的遭遇終於到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