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窺伺
「針孔攝像頭。」數據結論冷冷地甩出這五個字。
北碕怔住了。
——原來我們一直在被監視?從我的刀沒有刺破它的喉頸那一刻起?
儘管它的活動路線並沒有涉及主要居住區,但以它的行進速度來看白塔已經能夠掌握末城的個別薄弱點,而任何一個薄弱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但它們原本的目標是斯蒂伯格。
「小北——小北?」
「你聽我說,我現在還沒有辦法確定這個東西是不是實時傳輸畫面,所以我們還有餘地。」
「雖然這份餘地極小…」北碕閉上眼睛,感覺腦內一片混亂,「哥,信號干擾裝置帶了嗎。」
「開着。」
「擾動幅度開最大,我派人去接應你……先找個密封袋把那東西裝着。」北碕朝裏面的報告員招了招手,把資料遞給他。
「我得回一趟指揮部。」
「讓亞伯拉爾把基站查一遍?如果能順着找到白塔在用的IP位址就好了……說不定可以了解更多和白塔有關的東西……那東西跑了,先不說了。」南讓切斷通訊,跟上朝對面死角狂奔的感染體。
……頭痛……北碕朝指揮部的方向飛跑,一路嚇醒不少正在屋頂打盹的貓。
外套的后擺在下午的熱風中作響,她翻過某一家的閣樓,這時候這家應該正在午睡。
已經通知了亞伯拉爾,全部查完需要半小時。「因為並沒有準確的信息…所以不得不這樣。」
「如果不全都查呢?」北碕從街角下了房頂,喘著氣說,「如果根據安全系數或者資料完整度來查?」
「結果很快就能出來,但不準確。」亞伯拉爾緩緩地說,「我現在就可以把安全系數最低的幾個傳給你。」
「不用,調出來就行,」北碕說這話時剛好繞過離指揮部兩條小巷的水果攤,「我馬上到技術部。」
技術部的人很少,往日繁忙的終端前此時只有一個人的身影。屏間躍動的字元似乎就是象徵安全與危機的隱語。
現在離它的答案揭曉只剩七分鐘。
北碕已經把安全系數最低和完整度最低的幾個翻完了,無非是些小型民眾組織什麼的,和感染體視角的未城三日游比起來真的太正常了。
「你那邊怎麼樣了?
「在這。」亞伯拉爾把已經篩出的IP調出來給她看,「唯一一個在白塔附近的是一個行商,可信度很高…」
「其它的都沒有了嗎?哪怕以『實時針孔攝像頭』為檢索都沒有?」
「沒有了,所有註冊的都查了……除非白塔用的是實驗室內部基站……」
北碕心裏不知是哪塊石頭先落了地,好像「還有餘地」這樣的想法就要成真,畢竟實驗室基站還是可靠的。
〈通訊接入請求羅切爾森〉
「小北,我這裏有個壞消息。」
「針孔攝像頭是實時傳輸數據,用的是實驗室的基站,隱藏了IP。」
「而且其域名下運行的項目不止一個……」
北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名為沉默的鬼魂盪在技術部的大廳里,幾乎使人的體感溫度下降兩攝氏度。
亞伯拉爾把屏幕控制權轉交給羅切爾森。上百條項目塞滿了大廳的懸浮屏,絕大多數都是模糊的黑色摻雜些深紅,少數是不甚清晰的鐵門或欄桿。
只有最上面那一項是無比清晰的地面,鏡頭染了血跡但仍能看清邊緣的黑手套。「是這時候開了干擾儀…」北碕猜測。
「全都已經切斷了與原屬地的聯繫。」羅切爾森隨便點開一個鏡頭,「但白塔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羅切爾森切換了時間節點,畫面中成群的感染體在荒地上奔跑,「從這些東西出白塔時就在記錄了。」她更換了播放速率,「這是它們襲擊列車的時候。」
藍黑色的刀影一閃而過,列車不久就離開了畫面範圍,然後地面相對移動。
「它被善後人員帶走了。」羅切爾森嘆了口氣,歸還了控制權。
大廳暗了下來,歸還控制權后桌面像墳墓一樣乾淨,北碕愣了一會,摁熄了顯示屏轉身向中央控制室走去。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坐在懸浮屏前,看着左上角統計的這隻感染體三天內在末城的所有行動軌跡,表情木然,「如果我沒記錯,這108隻感染體原本的目標應該是斯蒂伯格,而白塔並沒有對它們跑錯方向這件事採取任何措施…」
「不…我們在技術層面可能太高估白塔了。先別說腦神經刺激形式的指令傳輸能否達成,就剛才那些針孔攝像頭的型號還是好幾年前的,也就是說除了基站允許已隱藏屬地存儲的三天畫面外它本地存儲的也只有接近五天。」
「白塔已經接收到的信息我們無法撤回,事實就是這樣。」
「但或許我們可以更了解我們的敵人。」
「那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博士。」北碕站起身來編輯內部公告,「兩天的時間…能讓我們了解白塔多少…」
〈通訊接入請求075-N〉
「…既然這樣…博士,再留着那隻感染體也沒什麼用了吧?」北碕掃了一眼南沚傳來的畫面,若有所思地說。
「…確實。」
「收到。」她切斷了與羅切爾森的通訊,順手把內部通知發了,開始編輯計劃內容。
「這東西■■…的■…■去了你■在■…■■…」南沚的聲音因為干擾裝置斷斷續續的。
「把干擾裝置關了再說話。」
「?」
「給那感染體來一槍吧,沒有再跟的必要了,叫去接應你的人往末城邊場去,馬上。」北碕把邊場要處理的事項也列在公告下。
「是暫時堆放感染體屍體的那個邊場嗎…才個小時不到來接應我的人都被降到邊場去燒屍體掃倉庫了?」
畫面中那隻感染體的身體突然癱軟下來,倒在牆邊的模樣看起來像平常人家養的狗正在曬太陽——如果它身上沒有駭人的傷口與露出的白骨就更像了。
「他們已經去邊場了…看樣子事還挺大?」
「是的,這些等會再說——如果你不想在感染體上拆攝像頭就趕緊回指揮部吧,這兒技術部缺人。」
南沚起身,仍然有些猶豫的看着那隻感染體。「或許它不能一直待在這裏…」
「但或許你也不想拎着比你還重的感染體橫穿整個末城?」
「當然不想」北碕翻身下地,給癱在地下的感染體補了一刀,「多給我兩分鐘,回頭記得找人把這東西清走。」
——·——·——
陰暗潮濕的廢棄倉庫、紅黑色血跡,霉銹,陳年的消毒水,不穩定的白熾燈。
還有一百多隻堆在鐵網后的感染體。
「隊長,這些東西到底死了多久…」一個人把面罩緊了緊,在心裏埋怨為什麼凈化裝置不去異味。
「三天。」那個被叫做隊長的人用力拉開鐵網上的門,生鏽的金屬發出刺耳的雜訊,「動作都快點,一共有107個。」
十人小隊湧入充滿死氣的鐵網內部。在這座難以言喻的屍山上忙碌起來。
針孔攝像頭並不容易找,更何況這次白塔喪心病狂地幾乎是以植入的方式安裝這些攝像頭。
他面無表情地劃開面前這個東西的皮肉,把針孔攝像頭硬拔出來,而那上面還帶着肌理明顯的不明物體「竟然還沒有腐爛…」他一時不知是驚訝還是犯噁心。
血落在粘膩的地面上沒有發出聲音,所有人都忍着噁心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邊場不在城內,安全網只破例為他們開放三十分鐘。
一秒都不能浪費。
——·——·——
晚七點,斯蒂伯格實驗室本部,天台。
風從城內流向城外,乾熱的空氣因為流速過快也降低了溫度。
那風吹向城外的荒原、吹向暮色中隱約可見的白塔頂尖。荒原稀疏的草木在主城區燈火的照耀中作為水草浮在明暗之間,在曠遠的土地上不爭不搶地生長。
萬物生長,然後死亡。
羅切爾森一人佇立在天台邊緣,凝望遠方的白塔頂尖。
這座白塔自她來到這片大地時就已經存在。它矗立在這片大地上,矗立在荒草與廢土之間,它無言地站立着,凝視這片大地與生活在這裏的人類,然後從它底部的門扉中,向這大地施以無止盡的痛苦與哀鳴。
它被視為所有感染體的源頭。
它被視為痛苦的本源。
自羅切爾森來到這裏時倖存的人類就對其退避三舍,重建三大聚居城市時也只能在白塔周圍空出令交通運輸極其不便的距離。
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安全。因為弱小隻能遠離。
她記得當時的情景,因為搜救倖存人類向西行進迫不得已接近了白塔。百餘人的行動組僅倖存七人,潛入白塔內部的小隊因白塔內部原因不明但極強的信號干擾杳無音信。
她親手將同伴送入地獄。
她到現在還不敢認真去讀那份傷亡報告,後來實驗室成員編號也重新編製。
一百四十九。這個數字烙進了羅切爾森長度未知的生命中,烙鐵被有關於他們生前的記憶一次又一次燒得熾紅。
就像一塊無法痊癒的燙傷一樣、痛覺清晰、無葯可醫。
夜幕降下,許給塵世間所有生靈一個美夢。
夢醒之後,生靈們向他們的神明祈求美夢成真。「這些其實並不過分吧,」生靈們低聲說,「請讓我們好好活下去,給我們一個黎明吧。」
「這並不過分啊…」神明顫抖著。
她恨透了自己的無力。
「但物資總是不夠的——」面對為什麼不使用大批機器代替人力清除感染體的疑問,羅切爾森很是頭疼。
她用上了所有隨她一同來到這個紀元的可利用物資。但很明顯,即使是人類延續計劃的領導高層,也沒有想到未來的人類要面對規模如此龐大的生物感染。
「但人們要活下去——作為人類活下去。」
在一次又一次的傷亡中她不停地告訴自己這件事,直到哭喊與血跡,期待與質疑讓她自己都動搖。
「只要有人活到黎明就好了吧?」
「只要人們有大部分活着就好了吧?」
「那就需要有人,一小部分人——」
羅切爾森再一次站上了手術台。
基因改造,半機械融合,甚至還有少部分已抑制病情加劇的感染者。犧牲極大,但好在成效顯著。
人類在這個糟糕透頂的世界艱難地活下來了,真是不可思議。
所有改造人狀況穩定,感染者已經移交教會,現階段已經能夠抑制中度感染,包括因意外產生的兩名不死者也都能夠獨當一面…長夜臨光。
她當然知道與白塔正面交鋒不可避免,但她想等時機更成熟
一些。
白塔下一次活動高峰預估是明年春末。
「那時候就結束了。」羅切爾森閉上眼睛,計算了一下邊緣地帶還未清理重建的區域。「那時候就可以往大陸深處去了…」
〈通訊接入請求?075-Z〉
「博士,我們恐怕並沒有很高估白塔。」北碕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攝像頭被改裝過,五天前的畫面被壓縮了,這邊正在解析,不要多久所有有關白塔的文件就能整理出來了…」
「好,我等著。」
羅切爾森最後瞥了一眼白塔的頂尖,轉身走進頂樓她單獨的實驗室,留下空無一人的天台。
天台下是斯蒂伯格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