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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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靖很自然地坐在了孫繼剛家會客間的那把他每來必坐的太師椅上,將一隻手放在旁邊的八仙桌上,整個身子靠進了椅子圈內,安靜地坐在那裏,等外甥媳婦褚鴻英給他泡上一杯茶。

他便開始在一陣氤氳霧氣中邊吹着茶葉,邊喝一口茶。他喜歡在那等著在灶間收拾的大姐,等她收拾好了,她會到這裏陪着他,邊紡線,邊聽他說話,儘管他聽不到大姐的話,但從表情上看得出,大姐很喜歡聽他說話。

不一會兒,外甥孫繼剛和他的兒女三個先來客間陪他了,孫繼剛坐在了他對面的太師椅上,陪着他一起喝茶。榮然和榮平兄妹倆在邊上玩著撿布袋的遊戲,褚鴻英坐在邊上的竹椅子上納著鞋底。很快,大姐也收拾好了東西來到客間給他和孫繼剛加了點熱茶后開始坐下來紡線了。

楊維靖見一家人都在了,看了下孫繼剛,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不說了。孫繼剛看着自己的兒女玩遊戲,沒留意到自己小舅舅的表情。

倒是孫繼剛母親在將錠子上的線仰頭抬手扯長的時候恰巧看到自己的小弟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了。她便對正專心看着孩子們的兒子說道:「繼剛,你小舅舅好像有什麼事要說,你問問他看。」

孫繼剛聽到母親發話了,趕緊轉過頭和自己的小舅舅聊天,他比劃着手,嘴裏大聲問他:「小舅舅,你想說啥?」

楊維靖見孫繼剛轉向他,張著嘴在大聲地比劃,開始明白孫繼剛在問他啥了。

「繼剛,沒啥,還是不說了。」他微笑着努力控制住自己要咳嗽的嘴巴說道。

孫繼剛不願讓小舅舅帶着這欲說又止的不舒服回家的,「您有啥事,就和我說吧,我是你外甥,又沒啥不好說的。」

「嗯,你說啥?我聽不見。」不知道是真的聽不見還是假的聽不見,楊維靖回答道。

孫繼剛只能大聲重複了一下並加重了手勢。

楊維靖似乎聽懂了意思,擺擺手道:「還是不說了,說出來不好意思的。」說完,他呷了口茶,藉此來控制住自己的咳嗽。

孫繼剛的母親在一旁有點耐不住地站了起來,走到楊維靖身旁,俯下身將嘴湊到弟弟的耳邊說道:「阿弟,自己的外甥,有啥不好張口的。」

楊維靖笑了,擺擺手:「阿姐,還是不說好。」

孫繼剛母親拍拍他的肩膀,繼續湊到他耳邊說道:「跟你說了,外甥這裏有什麼不好說的,你說吧。」

「這樣啊,阿姐。」楊維靖聽到自己大姐的話,想想也不能這個樣子的,既然已經表示有話想說的意思了,不能這樣吞咽掉的,否則自己的大姐會心裏七上八下非要來問清楚的。

想到這裏,他便緩緩地說道,為了避免講話急促而喘得凶,他幾乎有點一字一頓:「繼剛,我剛才從小牆門進來差點被那石臼撞了下頭,」他停下來喘了會兒氣,緩過勁來又繼續說道:「還好你用繩子綁得緊,沒礙事。」

孫繼剛看着自己的小舅舅說着話,不時點點頭表示他聽到了,這也是他小舅舅喜歡和他說話的原因,總是用點頭表示傾聽。但孫繼剛知道僅僅說掛在那的石臼撞頭的事,小舅舅沒有啥不好意思說的,他不好說的事一定是和這石臼有關的。便試探著靠近楊維靖大聲說道:「小舅舅,這石臼要不你先去用用看?」

楊維靖笑了,嘴巴里咳嗽了一會兒,「吭,吭」帶着咳嗽聲,他說道:「我就是這事,說不出口,想先借去舂下米粉,一點點米,去大隊碾米站大機器加工浪費太多又花錢,還是自己舂下算了。」

孫繼剛笑了,他就知道小舅舅肯定有事,便點點頭:「小舅舅,你要借,我肯定借,呆會我就給你抱回家去,以後你要用儘管來拿。這有啥不好意思說的。」

「只是你們這麼新的石臼,就讓我先去用了,我怎麼好意思開口的。」楊維靖還是不好意思地笑着說道。

就這樣,等楊維靖有表示要回家的意思后,孫繼剛便趕緊讓榮然打着手電筒照着,走到廊檐下,將繩索上的石臼里的水舀干后,從柱子上解了下來,並抱着石臼,陪着楊維靖一起走出小牆門送他回家了。

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孫繼剛一家正在灶間吃晚飯,他們家的晚飯總是比大牆門裏的其他幾家晚一點,按褚鴻英的說法就她家的晚飯非晚不吃才不叫晚飯的,主要是因為孫繼剛這人特勤勞,每天從土建隊回家后,就會背上農具去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倒騰一番才回家吃飯的,一家人不得不等他而弄得晚飯遲了。褚鴻英為了這事也常在家裏發脾氣,煩碎幾句的,但孫繼剛卻總覺得生活需要他這樣勤勞,日子才能好過點的,所以不理會褚鴻英的煩碎。

一家人悶頭吃飯,突然聽到小牆門被打開的聲音,這聲音應該是孫繼剛小舅舅楊維靖來串門的聲音了,所以孫繼剛加快了吃飯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地將最後一顆飯粒扒進嘴巴,準備起身洗個臉的。

只聽見小牆門方向一聲「哎呦,闖禍了,闖禍了。」大叫,這很明顯是楊維靖在那喊叫。

孫繼剛有點擔心地吃驚,趕緊抹了下嘴巴,來不及洗臉拿着毛巾就跑出灶間去看自己的小舅舅。孫繼剛母親此時也趕緊放下碗筷立起身,褚鴻英和孫榮然兄妹三個也趕緊立起身跟着孫繼剛跑向小牆門。

小牆門邊孫繼澤和孫繼騫兩兄弟早已在那了,他們攙扶起了楊維靖,孫榮然的二堂叔祖母早已搬了個竹椅放在邊上,他們讓楊維靖坐在了椅子上。地上那隻石臼已經碎成了幾塊一聲不響地趟在了地上。

楊維靖一見到孫繼剛,不禁流下淚來:「繼剛,你辛辛苦苦鑿了那麼長時間的石臼,我把他給摔碎了。」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孫繼剛見狀趕緊上去替他拍拍後背,安慰着他:「小舅舅,我還以為啥大事呢,就一個石臼嘛,摔碎了我可以再搞一個的嘛,又不是難事,手藝出在我手上,不用怕。」

孫繼剛母親早已俯下身子去擼起楊維靖的腳了,她生怕自己的小弟受傷了:「阿弟,人有沒摔傷?」

楊維靖有點像小孩一樣嗚咽了:「阿姐,我對不起繼剛,這麼好的石臼摔碎了!」他也沒聽清楚他大姐的話,管自訴說着。

孫繼剛母親寬慰他道:「阿弟,又不是值錢的東西,明年再叫繼剛搞一個,你人有沒摔傷?」說着話,她不停地翻看自己小弟的衣褲,也的確找不到摔傷的地方。「阿姐,人沒事,人沒事。」楊維靖一邊開始推開大姐的手,一邊說着。

「阿爹,小舅公好像嘴巴里出血了。」藉助燈光看到了楊維靖嘴角的血的孫榮然突然喊道。

孫繼剛此時才發現楊維靖嘴角的血,他們只顧著尋找別的傷,沒留意楊維靖嘴角,他趕緊用準備洗臉還拿在手裏的毛巾擦了下楊維靖的嘴角,嘴角也沒磕破的地方,他見楊維靖還在流血,讓楊維靖張開嘴,仔細看了下,還好,楊維靖只是磕掉了一顆牙齒。孫繼剛母親早已回家去拿了點棉花回來讓楊維靖銜住止血了。

小石臼也沒想到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它知道接下去自己的命運只能做填坑石了,再也不能在這個大牆門裏登堂入室了。

轉眼到了四五月了,孫繼剛買了六隻小鵝苗回家讓榮然養著。這事是榮然最喜歡的了,因為他每一天放學回家都可以像指揮官一樣手裏拿着竹竿趕着這些小傢伙去田裏吃草了。

這竹竿其實不是純粹的竹竿了,它另一頭裝着榮然用磨尖的鋼絲做的小魚叉的,這個小魚叉可是大有用處的,因為去田裏的路上若遇到蛇蟲可以防身的,當然也可以用來叉住沿路看到的魚和泥鰍這些的。最主要的是這小魚叉可是榮然打牙祭的秘密武器。這段時間,生產隊地里的西紅柿已經開始熟了,一般都是由社員們拉出去換錢的,本生產隊的小孩子們只能看着那掛在架子上的一個個像小燈籠的西紅柿咽著口水不讓口水從嘴裏流下來的。但榮然和堂哥孫榮光發現了解饞的好辦法。西紅柿園一般都在新浦大隊南面靠近公社大路的地頭,在西紅柿苗種下去之後,社員們就會圍着整個西紅柿園用絡麻桿,樹枝等做一道籬笆以防西紅柿熟了被人偷竊的。在西紅柿園的一個角落搭起一間臨時的茅舍,讓生產隊「田園主」楊寶賢每天每晚住那裏管着這園子了,飯菜都由他家裏人送來的。楊寶賢也是忠於職守地時不時巡邏園子一番,沒事了就給西紅柿摘摘葉,抹抹雄檔,點點藥水。他雖然腦子一根筋,但侍候這些瓜果田似乎有天生的本領。榮然和榮光兩個人各自背着一個裝着一把小鐮刀的竹簍,用魚叉趕着六隻小鵝往西紅柿園那個方向進發,小鵝會沿着渠道溝走,一會用嘴去厾一下溝邊的草叢。而榮然和榮光會舞著魚叉東敲西打的,兩個人的眼睛卻是在四處張望周圍的情況。他們不急不忙地趕到西紅柿園籬笆外附近,很規矩地割著草慢慢往竹簍里裝。

雖然楊寶賢也會警覺地到他們這個角落來逛一下,從籬笆內看着他們割草,一切似乎很正常,鵝在一邊管自吃草,脖子因為吃的草有點多了,開始凸出一大塊皮毛來了,鵝脖子幾乎成了歪脖子了,但依然還在那厾著青草,屁股里還不時拉出有點草青色的屎。而榮然他們兩堂兄弟頭也沒抬地在忙着割草,一把一把往竹簍裝着。楊寶賢便背着手管自往他的茅舍走去了,他很放心,這兩個小傢伙也弄不出啥名堂的,籬笆攔著,他們也不可能鑽進來偷西紅柿的。榮然兩個見楊寶賢背着手轉過彎,已經看不到他們這邊了,便開始透過籬笆縫尋找目標了,見到又大又紅的,心再也耐不住了,竹簍里草早已裝滿了,按理早就好回家了,一直磨蹭到這要命的楊寶賢挪腳離去,於是飛快地拿起小魚叉伸進籬笆縫,對準那西紅柿,用力一戳,魚叉很輕鬆地叉住了西紅柿,然後用兩隻手握住魚叉柄,使勁一扭,西紅柿很快離開了果柄,牢牢地叉在魚叉上了,他們迅速抽回魚叉,用手拿下西紅柿放入竹簍中,美味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到了他們手中,他們就這樣叉上幾個后,覺得差不多了,便趕着鵝唱着「日落西山紅霞飛......」滿臉得意地回家了。鵝吃草的日子就是他們吃西紅柿的日子,只要不下雨,他們總會這樣去弄點好吃的。平時實在是沒的吃的,在青黃不接的日子裏,連生產隊那些還掛在豆莢桿上的青蠶豆也成了他們下手的對象的,在上學去的路上,會摘上幾個裝在口袋裏,拿到學校當作水果美食了。

最讓人心頭痒痒的,就是上學路上每天要走過的第十生產隊的西瓜田,從瓜秧結出的第一個圓圓的西瓜開始,榮然他們都是一天一天看着它從一顆小玻璃彈變成一個小拳頭,再從小拳頭變成他們學校的鐵鉛球,又從鐵鉛球變成那籃球,從一個到十幾個,再到上百個,直至瓜田裏躺滿了瓜,他們只能每天乾巴巴地望着,咽著口水,想像電影《小兵張嘎》中那西瓜的味道和那活捉翻譯官的伎倆,但他們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對付那第十隊管瓜的陳霜晚,這傢伙眼睛刁的很,人走過來,他的眼珠便固定在人身上了,直到人遠離瓜田,西瓜田四周什麼籬笆也不弄,就搭那麼一間他睡的茅舍,田野空曠,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他總是坐在那茅舍前的葫蘆架下,搖著蒲扇,不露聲色地看着瓜田。

榮然他們每天都在商量著怎麼想辦法弄他一個西瓜嘗嘗鮮,但這毫無遮攔的田野就如《平原游擊隊》裏的大平原上作戰一樣,你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敵人的眼皮底下,除非有青紗帳,可這什麼也沒有,也不可能如《地道戰》般挖地道。他們苦苦思索著辦法。

終於有一天他們想好了辦法,決定這一天開始上學放學時,國東,榮光,榮然三個人都從瓜田中央的田畻小路走,名義上是繞近路上學。那個陳霜晚突然發現這三個小傢伙改路線上下學了,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死死盯着他們,他心裏還在竊笑:想偷瓜,沒門,我這可是一目了然,嚴防死守着。

榮然他們三個人卻很規矩地路過瓜田,什麼也沒做。第一天上下學如此,第二天還是如此,第三天,第四天……,他們似乎真的只是路過,並沒有任何企圖心。陳霜晚開始不再像開始那樣高度戒備了,他甚至有時把眼光游移別處了:哼,三個小傢伙也偷不了那麼大的瓜,這樣的光天化日,毫無遮攔的,根本藏不住一舉一動的。這一天傍晚放學后,三個人依次走在那狹窄的田畻小路上,眼看着離陳霜晚的茅舍已經很遠了,快要走出瓜田到大泥路了。走在最前面的榮光在早晨上學時就盯好了的西瓜前突然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摔倒在它的身邊,當然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跌的是那麼自然,那麼毫無破綻,嘴裏還大喊一聲「哎呦」,陳霜晚早將目光轉過來了,他看到這小孩摔倒了,也沒在意,哼,小兔崽子走這麼窄的路遲早的事,他覺得不意外,他在意的是那些瓜不要被偷走,鄉下孩子摔個跤是在正常不過了,所以他也懶得過來察看怎麼回事的。

緊跟在榮光後面的榮然和國東兩個人趕緊上來一左一右假意去攙扶榮光,兩個人站立着擋住了陳霜晚的視線,他看不到躺在地上的榮光的動作。而榮光早將那西瓜藤扭斷了,將瓜摟進他那空書包了,在榮然和國東一左一右的攙扶下,他雙手緊緊抱着腹部的書包,嘴巴里還似乎很痛苦地喊著「哎呦,哎呦」,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大泥路,三個人的步子加快了,他們終於得逞了,獵人再精明也終究讓三隻狡詐的小狐狸逃脫了。當然,榮然這些小傢伙也並不總是一天到晚干這些不著調的事的,特別是榮然,他已經成了少先隊員了,開始聽老師的話,努力學習,積極要求上進了。在收割麥子,稻子后,他會被安排著課後去生產隊撿拾麥穗,稻穗,然後顆粒歸倉,當然這些能換到幾顆糖的。他甚至還得到了一項激動人心的任務,他作為少先隊隊員分到了幾粒蓖麻籽,需要他們去播種,照看好,讓這些蓖麻開花結子,而它們的種子可以用來榨成飛機油的,我們國家的空軍需要有這些油來抵抗外國侵略者的。

一聽到這麼光榮而艱巨的任務,榮然自然是很盡心儘力去做了,他把種子播種在草垛邊上的一塊小雜地上,播下種子后他早也去看一眼,晚也去看一眼,早也澆水,晚也澆水,可惜卻沒有一株成活的,倒是在播種前不小心掏出口袋時候掉在草垛邊石頭縫裏的那棵種子卻歪歪扭扭發了芽鑽出來努力生長地很好了。榮然有點喜出望外,他總算似乎沒有一無所獲,終究有了一棵自己的蓖麻,老師佈置的觀察日記可以寫了,成長記錄可以寫了,收穫記錄可以寫了,他不知道該怎樣感謝這顆頑強的蓖麻籽了。童年的這些無憂無慮的快樂卻是以後什麼也代替不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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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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