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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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三個人一刻不停地向那出發的,他們必須要在午飯前趕到那的,每年都是這樣,親戚家都在等着他們點蠟燭,吃午飯的。

孫榮平把整個臉都包着了,坐在前面的她很容易被風吹凍的,而坐在後面車架上的孫榮然緊緊抓着父親的衣服,兩隻腳隨着自行車的震蕩晃悠晃悠的。龍山化工廠大門對出的這地段便是浦沿公社和聞堰公社的分界線了,浦沿這邊還是柏油馬路,過了這便是石子路了,到處都是坑坑窪窪,一直要到聞堰公社的江塘,便是塘上泥路了。每次只有到江塘上了,被那坑窪路震得翻江倒海的孫榮然兄妹倆才會開心地一邊沿途看着錢塘江里的船,一邊和父親說着等下要買點鞭炮。

孫榮然知道前面就要穿過聞堰在江塘上的老街,他幾乎每年都是跟父親去那拜年的,知道父親一般會在哪推著自行車走。聞堰的老街依著江塘而建,兩邊都是老房子的店面屋,有的都是建在江塘外了,用幾根木頭柱子支著房子,路被這些店面屋前面的小攤壓榨的只有兩三人並排走那麼寬了,剛好容得下來往的客人慢慢會過身子,人流一到這便被擠成一條細流,碰上個買東西的,停下來在攤位前討價還價,整條細流便被阻滯了,一動不動,不要買東西的也被強迫着乾脆和攤位上的老闆打聽東西的價格,反正擠著也是擠著,閑着問問也好。於是小街似乎熱鬧的很,生意興隆真的達三江了。

孫繼剛到這一般迫於無奈只能推著自行車走,一是人流擠也騎不了自行車,乾脆推行,順便給磨刀橋還活着的舅婆買點紹興米糕。二是孫榮然兄妹倆坐在自行車上也腳麻了,讓他們下車活動下血脈也好的。

三個人被推推搡搡地走出老街,父子兩個手裏都已買到了各自想買的東西,三個人便開始從聞堰到義橋這下一段的行程了,這段路都在江塘上,兩邊是密密麻麻的蘆葦叢,整段路都是泥路,坑坑窪窪自不必說,碰到結冰的水汪凼,車子有時會滑倒,因此,孫繼剛總是緊緊握著車把手,努力平衡住車子的。

磨刀橋在義橋公社的對江,一般到那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可以到義橋公社老街不到的楊家浜坐渡船渡到對面的河西村,再騎車到磨刀村,這條路路線短,但得花錢,三個人連帶車算四個人得付兩毛錢。另一種是從白虎牆這從江塘泥路下來穿過白虎牆村推車翻過傅家山繞回到江堤穿過義橋老街,走義橋浮橋到對江的朱村橋再到磨刀橋,這段路路線長,費時間,但不用花錢。

孫繼剛總是選擇這條路的,而榮然總是很不耐煩父親的選擇,又要穿過那人流密集的老街,那是怎樣的一種磨難,反正要買的東西都已在手上了。而且那浮橋都是很小的像祖母織布的梭子形狀的小船用木板連在一起,用鐵鏈子固定成一排橫跨過江的,人踩上去一晃一晃的,似乎要掉下去。這種日子橋上來往的人還特多,真怕踩沉了的。對面來個人和板車,他們只能靠着一側站着讓行,動都不敢動,因為外面就是洶湧的浦陽江江水的。

這還好,若是碰到大船開過來了,整個浮橋中間便被攔腰截斷,撐開了,給大船航行留出一個豁口,此時人在那橋上,隨着大船開過帶來的浪一起一落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的。但這些孫榮然不敢說,因為比他小的妹妹卻很興奮跨過浮橋的感受,他一個男孩怎能示弱的。午飯前總算是趕到磨刀村了,孫榮然舅太公的五個兒子按輩分是他父親的表叔了早就在村口候着了。在他們心中榮然一家親戚是最重情義了,他們的大姑和表兄弟都沒了,這親戚其實已經很遠了,但他們表兄弟的兒子依然每年還來,而他們嫁在家門口的二姑的兒子們在二姑死後,按理還是他們嫡親的表兄弟的卻是輪著來拜年了,平時也不走動了,人和人走親戚到最後其實走的不是親情而是義氣了。

孫繼剛幼小時是由自己的六舅舅楊維晟背着來拜年的,自己成年後也是每年正月初一都按時來的,無論颳風下雪,孫繼剛都是準時到的,這成了每年的一個約定了。所以無論多遲,孫榮然他們不到,這午飯還是在等著不開鍋的。初一這些表叔公們一般都不出去作客的,所以這一天都在家候着榮然他們的到來。這些表叔公除了老大老二年齡比父親大,老三與榮然父親其實年齡差不多的,老四和老五年齡卻比榮然父親小的了。在老二和老三之間舅太公還有女兒的,遠嫁紹興了,因為家庭原因,只能遠嫁。五兄弟除了老大娶的老婆是本地女,因為他那時家族還正旺,一到後來,由於家道中落,老二沒能娶上老婆,一輩子打光棍了,老三和老四也娶不上老婆,本地女人不想下嫁,最後還是幸虧那個遠嫁在紹興的姐做媒把紹興深山裏的窮女人娶回家才有老婆的。老五總算還好,娶了個本地的剛結婚。

孫繼剛一到他的表叔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廂屋把蠟燭點上,然後去看了下自己的舅婆,把糖包和香糕包都給了老人,回到客廳間和他的表叔們一起坐下來喝茶聊天,點心肯定是要意思一下的,年糕和粽子,弄點糖,然後弄點蝦油浸的豬肝,豬血這些作點下酒菜,孫繼剛不會喝酒,這些其實都是他的表叔們吃了。話題還是去年的收成,家裏的安好。

榮然和他妹妹對這些都沒興趣,他們只想和那些表叔公的孩子們一起去外面燃放剛買到的鞭炮了。榮然在妹妹眼前會炫耀着鞭炮的燃放法,他一會兒把鞭炮點燃了塞到破瓶子裏,快速跑開,看那瓶子隨着「砰」的一聲,瓶子被炸裂。一會兒把鞭炮點燃了扔到水裏,「嘙」的一聲,水面泛起一個白色的煙霧水泡。一會兒把鞭炮點燃蓋上一隻破碗,「嘣」的一聲,破碗被彈起老高。........午飯對於孫榮然兄妹倆來講只是任務一下而已,他們的心是急着回家和家裏的小夥伴一起去分享放鞭炮的滋味的了。所以午飯剛結束,便鬧着要父親帶着他們回家了。

孫繼剛其實也想早點走的,畢竟還要騎這麼長的路的,藉著孩子們的催促,很快就和自己表叔們言別了。這一年一次的最遠程的出訪就算結束了。

孫榮然家親戚實在是多,所以他父親總是要一天跑幾戶的,正月初一中午從舅太公家回來,傍晚便帶着榮然又要跨過大橋到閘口這裏孫榮然的二姨婆家。這二姨婆是祖母的妹妹,其實並不是榮然的外太祖母生的女兒。而是外太祖母領着的童養媳,給榮然的三舅公做老婆的,可惜這三舅公一早夭折了,外太祖母就把這童養媳認成了二女兒。那一年閘口那邊的二姨公一家逃避gz禍害跑到了這邊,就被外太祖母招成了女婿,才有了這一戶親戚。

這二姨公在玉皇山大隊做幹部的,二姨婆家算是杭州城裏人了,經濟上總比鄉下的新浦大隊的外太祖母一家強一些,二姨婆總是不時過來看看娘親給點周濟的,奈何娘家兄弟多,侄子多,侄女多,總是杯水車薪,她也很夠嗆的。自己生養了五個女兒,生活也不易。好在大女兒是鐵路醫院的醫生,已經結婚了,日子還可以的,二女兒是煙廠的職工,老公是鐵路車輛段的,也結婚了。這兩個女兒都能反哺母親了,所以二姨婆一家的日子還是令人羨慕的。

孫榮然他們最喜歡去二姨婆家了,二姨婆很嬌慣他們這些小孩的,不僅能吃到鄉下吃不到的高粱飴,牛皮糖,還能拿到二姨婆給的紅包,對榮然他們來說已經是一筆巨額財富了。這個初一的拜年活動算是結束了,孫繼剛帶着榮然回到家后,榮然祖母便要求他們一早睡了。因為祖母一直很嚴格要求按老規矩做事的,「年三十夜通天宵,正月初一騰雞睡」便是一個習俗。大年三十一夜你可以未眠,但正月初一就要睡得比雞早,一般農村人家,正月初一天未黑透就睡覺。

正月初二是去榮然舅舅家拜年,初三中午去榮然父親的記拜爹家,孫繼剛從小沒父親,所以記拜了一位父親。晚上便是榮然的姑媽家拜年。初四到初五去給榮然祖父的三個妹妹,也就是榮然的姑婆們拜年。初六到初七去榮然的兩個姨媽家拜年。這樣一圈下來,日子開始回到正常的日子,榮然只能和這熱鬧的年依依惜別。年年如此,周而復始。

過了年,又一個春天到來了。徐家河邊那棵野桃樹今年開得特別熱鬧,蜜蜂成群結隊地來拜訪它。那雙燕子不知是哪一天突然又在廂屋樓底下的老窩裏為老窩的收拾和修整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了,沒過多久,這窩裏又添丁添口了。已經開學的上沙廟又熱鬧了,讀書聲,嬉鬧聲,歌唱聲塞滿了這些破舊房子的角角落落,塞不下了,便從窗縫裏,門縫裏不停冒到大路上,被行路人的耳朵撿到了。

天一暖和,榮然和同學們開始到處去鬧騰這春天了。他們會飛跑着在油菜花田裏捕捉青蛙。他們會躡着腳潛到黃泥牆邊用細竹絲伸到黃泥牆上的小泥洞裏,將躲在那裏的蜜蜂趕入貼著牆候在那的玻璃瓶里。他們更會在節假日趕到九甲里永久河那邊的江塘上挖嫩茅草芯當水果吃。春天的茅草芯抽了芯,剝開裏面的白絮是可以吃的,嫩的非常軟而且甜,孩子們沒有別的東西好吃就揪這個茅草芯剝了吃,一剝開裏面是嫩白的細絮條,如果長大了就是茅草的花了。田裏的大小麥此時在幾場春雨的澆灌下一下子冒個了,開始抽穗揚花了。麥田裏和油菜田裏的草嫩的青翠欲滴,正是打豬草的好時光。所以每天放學,榮然和小夥伴們都會背着竹簍去麥田和油菜田打豬草。

而此時每個生產隊往往也會有一些管麥田的人時不時來巡查,所以在這些地方打豬草往往會鬥智斗勇的,榮然他們也喜歡這種似乎有點危險但又有點興奮的遊戲的。因為他們更感覺像是電影《兩個小八路》裏面一樣感受那種心驚肉跳的追捕與逃亡的遊戲。當他們遠遠看到管理員向他們跑過來的時候,他們會順着田溝趕緊跑,有時貓下身子從這條溝爬著跑到另外的溝,迎著管理員相向跑,等管理員撲了空站在他們原先割豬草的位置四處張望的時候,他們早就在離管理員很遠的地方向他揮揮手回家去了。有時發現逃離來不及的時候,他們又會貓著身子爬過幾條溝后離管理員不遠的距離躺在溝里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出地一直等到管理員悻悻離開了才慢悠悠地遊盪回家。

孫繼剛未等正月結束就已經開始在認真地倒騰大牆門外年裏作為獎品拉過來的大青石了,趁正月里上班前的幾天他開始一鎚子一鎚子地敲擊那鐵鏨子。孫繼剛左手扶著那鏨子,右手將四磅榔頭從身後掄到頭頂后便重重砸到鏨子上,「叮噹」一聲,鏨子和石頭間冒出火星,鏨子被敲得滑掉了,榔頭掉到了孫繼剛的手上,孫繼剛的手指被敲得變成了烏紫色,但他咬了下牙齒,沒有喊叫。

他繼續掄著鎚子,敲擊鏨子,有了這回的教訓,他把鏨子牢牢抓緊了,只是在榔頭噴到鏨子的瞬間,他才輕輕鬆下鏨子,來緩衝那巨大的撞擊力的震動。他的長滿凍瘡的手指已經被震得流出了血,但他沒有絲毫的停息,依然「叮噹」「叮噹」地敲擊著。

突然有一塊小碎石屑彈入了他的眼睛,他這才停了下來,用手背去擦自己的眼睛,但是碎石屑似乎根本不願出來,依然停留在裏面,他的眼睛開始不斷地流眼淚。他只能閉着一隻眼,睜著一隻眼,扶著牆壁慢慢走到大牆門裏去,找自己的母親幫忙。

娘總是心疼自己的兒子的,見自己兒子的眼睛被石頭彈得閉着眼的痛了,孫繼剛母親有點捨不得的心痛,她有點埋怨的嘮叨:「你看看,你看看,鑿什麼石臼,我們舊的一直用得好好的,非要自己再去鑿一個,這下把眼睛彈瞎了,你讓我們一家怎麼過日子,我可不來給你弄眼睛了。」

說歸這麼說,但她手裏早拿好了一塊潮濕的毛巾了,讓孫繼剛坐在椅子上,她俯下身子將孫繼剛的眼皮翻起,看到那紅紅的眼睛,她更有點心痛的要流淚,這孩子就是喜歡倒騰。她找不到那碎石屑,又不願意用竹籤去輕輕刮下那眼球,怕給兒子帶來更大的傷害,她索性伸出自己的舌頭湊到自己兒子的眼睛上,緩緩而輕柔的來回掃了幾遍。

孫繼剛被母親的舌頭舔得痒痒的,他不禁嘴巴里喊道:「姆媽,好了,姆媽,好了。」孫繼剛母親才停了下來,將毛巾遞給孫繼剛,讓他擦下臉。

孫繼剛接過毛巾擦了下臉后,眨了眨眼睛,感覺眼睛裏面沒有異物了,也舒服了很多,那碎石屑肯定被自己的娘用舌頭舔乾淨了。便立起身,將毛巾遞還給母親,對她說道:「姆媽,沒那麼嬌氣的,干這活,碰到這情況很正常的,你擔心啥呢,我們在工地上可經常碰到的,大家相互幫幫弄出來就舒服了。」說完便繼續走到大牆門外去鑿石臼了。

就這樣連着好長一段時間的「叮噹」,「叮噹」這好聽的聲音不絕,即使上班以後的日子,孫繼剛只要一下班回到家,便會在飯前的時間去琢磨這大青石。

隨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石頭碎片慢慢被從大青石鑿去,很快先是一個小窩,慢慢變成一個坑。最後終於將大青石掏成了一個石臼內腔,現在只剩下石臼外壁的修整了。這個時候,孫繼剛是小心翼翼地一榔頭一榔頭地敲擊了,他怕前功盡棄,將石臼給鑿裂了。所以外壁的修整時間更長,但最後終究還是被他完美地完成了,甚至還鑿出了一個很厚實的漂亮底座,石臼外面兩側鑿出了一對剛好兩隻手能相提的石耳朵,這石臼要比原先所有的石臼漂亮多了。

為了測試石臼完好無漏,孫繼剛用麻棕繩子將石臼掛在了廊檐下的柱子上,然後在裏面舀滿水,一個是看它有沒有細微的裂縫,如果有就會在裂縫處滴水的。另一個就是新石臼剛做好,裏面都是石粉的,用水浸泡幾天,可以將石粉碎屑都浸酥了,輕易將石臼洗乾淨的。

這石臼掛在廊檐下,實在是太漂亮了,儘管還是新的,但那大青石的烏青色有點油的發亮。外壁光滑地猶如打過蠟似的了。

這個石臼讓大牆門內的全體人們都讚嘆不已,孫榮然的兩位堂叔祖母都向她們的堂妯娌下了預約,等今年的麥子收割了,非得借給她們舂下麥粉的。孫榮然的祖母也感覺臉上好有光的,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太聰明能幹了,居然鑿出了這麼漂亮又輕巧的石臼來的,對這幾位堂妯娌的相借,自然是滿口答應的。石臼做好的第二天晚飯後,孫繼剛的小舅舅楊維靖來他家串門了。

這位小舅舅也是從小體弱多病,氣管炎犯得很重,一年到頭都是蜷縮著身子,兩隻肩膀聳得很高。兩隻手時常相互插到對方的袖管里掛在胸前,不時地咳嗽幾下,邊上的人很遠就能聽到他喉嚨里呼吸的嘯叫聲,他不敢多說話,多說就會氣喘,然後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孫繼剛只要在邊上都會輕輕地拍着他後背幫他透過氣來。他總會擺擺手,示意不要拍,然後嘴巴里會不服氣地說着:「沒那麼嬌貴,沒那麼嬌貴。」問題是這話只有他自己說給自己聽的,由於經常犯病打針,他的耳朵已經聾了,和人講話都總是大聲的,生怕別人聽不見,其實是自己聾了。

孫繼剛和他講話只能也大聲地邊比劃着手勢邊大聲地重複著,他不時地要討添的,因為沒聽見,或是他聽錯而扯到別的事了,孫繼剛只能加大打手勢的力度和聲音的高度。儘管這樣,孫繼剛都很尊重自己的這位舅舅,也很憐惜着他。因為自己的母親最放不下的娘家人就是她這位小弟,幾位兄弟分家后就這位小弟家庭條件最差了,幾個孩子也還不大不足以未能挑起家裏的重擔,在生產隊就靠他在小隊畜牧場養豬管豬和她的小弟媳婦在生產隊勞動賺點工分,三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吃,所以年年都倒掛的,儘管幾位兄弟都會照顧接濟他,但孫繼剛母親還是怕他吃虧,時不時會過去看下。

但這位小舅舅也是很固執而倔強的,他不喜歡大姐對他這樣另眼相看,儘管他明白大姐的心,但總是想自己爭氣點,老是連累麻煩了自己的幾位兄長和大姐的,所以每次在大姐和外甥孫繼剛面前總是想自己做事,不要他們幫忙的。平常晚上沒事了,他會時不時來大姐家坐下串串門,他也沒處去,只有在這兒,大姐和外甥都會很尊重他,給他一種做長輩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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