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夜宴(七)

三十.夜宴(七)

懺悔室里除了牆壁什麼都沒有。

那也就意味着,裏面人的排泄物也得不到處理。

最長的時候,他好像是被關了一個月?

房間里已難以找到讓人躺下的空隙。散發着惡臭的排泄物擠堆在地面上。他的意識已經一點也不清醒,連午餐也不記得吃。於是,那些美味的午餐很快變質、發臭,不再能夠入口。

大概是發現餐盤裏的異樣。

懺悔室的大門終於被打開。管家面無表情地讓人把大少爺架回去,房間里的惡臭讓僕人都忍不住捂住口鼻。

之後他被帶回房間,五個僕人輪流將他身上刷了好幾遍,蒼白的皮膚因此變得通紅。他們在通紅的皮膚上塗抹各種藥膏、香水,又在房間里點起香料,才恭敬地行禮離開。

等他咳嗽著清醒,又是安提諾米家尊貴的繼承人。

父親會把他喊到書房去,問他是否進行了足夠的懺悔。

而每次,拉赫特便會回答,「是的。我已進行了足夠的反省。」

他被扔進懺悔室的理由千奇百怪,可能是在某場宴會上沒有露出笑容,可能是沒能陪某個貴族小姐逛完整條街道,可能是手下出了什麼問題,可能是沒有及時回答父親的問題,可能是最近又舉辦了一次小型狩獵會而他沒有參加……

久而久之,拉赫特從中找到了規律。

他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懺悔的地方。

那就是「殘缺」。

沒錯,他天生就是殘缺的,天生就是不完整的。

因為是殘缺的,所以他不能騎馬射箭。

因為是殘缺的,所以他不能動怒。

因為是殘缺的,就連日光都能成為毒藥。

神為什麼允許殘缺的人存在?為什麼允許他被生下?

拉赫特一直思考着,終於在某次戲劇結束之後問了出來。

戲劇講的什麼,他已記不清了。

滿腦子是自我的他只為尋求一個答案。

梅塔梅爾是一個十分完美的人。他與自己不同,他是完整的,並且得到了神賜。梅塔梅爾有完美的身體、完美的大腦。在拉赫特看來,如果有誰最為接近神明,那個人一定是梅塔梅爾。

因此,他發問了,向神的代言人發問了,「殘缺的東西有必要存在嗎?」

「殘缺的東西……你是指這朵玫瑰嗎?」

梅塔梅爾從傘上摘下一朵玫瑰。不知為何,它有些枯黃,和別的玫瑰相比顯得黯然失色。

玫瑰的意義就在於被觀賞。

那麼,從這個角度,此刻梅塔梅爾手中瀕臨凋謝的玫瑰便可稱為「殘缺」。

一般人怎麼對待凋零之花的?

當然是扔進垃圾桶。

可梅塔梅爾只是將花遞給了拉赫特,隨後在拉赫特疑惑的眼神下又摘下傘上其他完好的玫瑰。

「它們是完好的。」梅塔梅爾說。

他手上的玫瑰正旺盛,嬌嫩的花瓣如同貴族少女的臉。香味是符合劇院的優雅。

他們正站在劇院的亭下,有雨絲飄進來,落在玫瑰花上,更是將其襯托得美麗尊貴。

之後梅塔梅爾向他優雅一笑,隨手拋出完美的玫瑰。

玫瑰是需要呵護的,如果主人不給予愛護,它就會凋謝。即使是這種程度的風雨,它也經受不了。於是,很快,那朵完美的玫瑰便被可怖的風雨打在地上,花瓣朝着主人,低聲質問。

更令拉赫特震驚的事發生了。

墜落於地的玫瑰葉片漸漸枯黃,猶如生命力一同被雨絲帶走一般。而他手中的玫瑰則越發鮮紅,它萎靡的花苞重新綻放,在風中優雅地舒展身體。

那情景簡直就像,他手中的玫瑰吸收了那朵玫瑰的全部生命力一樣。

已不能用科學解釋了。

拉赫特問,「梅塔梅爾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展示了神奇場景的梅塔梅爾笑道,「一點小把戲罷了。」

他伸手,從拉赫特手中取回玫瑰。「有人稱它為神力。」

「神力……」

「就跟有人天生力氣大一樣。」

「您是想說,我有機會獲得神力嗎?」

「怎麼會?」梅塔梅爾有些驚訝,不過驚訝只有短短一瞬,他很快瞭然地說道,「原來如此,剛才的誤導是我的過錯。拉赫特,你看——」

他又摘下了一朵玫瑰。將兩隻玫瑰都放在拉赫特面前。

「你覺得哪一朵更完美?」

拉赫特想了想,選了原先的那一朵。吸收了另一朵玫瑰的生命力,它變得如此誘人,讓人恨不得捧回家中,為它專門搭建一座玫瑰園。

梅塔梅爾有所預料,他忽然將拉赫特選中的玫瑰扔了出去。

然後,那朵「完美」的玫瑰也同前一位一樣,遭受風雨摧殘,很快便死去了。

「這樣,它就是最完美的了。」梅塔梅爾將僅剩的一朵玫瑰送到拉赫特手中。

它是唯一活下來的玫瑰。

它是唯一保持盛開的玫瑰。

因此,它是最完美的玫瑰。

「神是公平的,確實,它沒有賜予你強健的身體,但它給了你另外的東西。」

拉赫特呆愣地握著玫瑰,「是什麼?」

「是智慧與選擇的權力。」梅塔梅爾說道。

「我聽說過你的文化課成績很好。以後是想學醫嗎?」

「是的。」

「為了治療自己的身體?」

拉赫特選擇學醫的確是為了自己身體,可如今,當他看着梅塔梅爾美麗的眼睛,卻又不想將這個簡單的回答說出口。

要問為什麼的話,從方才的三朵玫瑰里,他似乎窺到了另一個世界。

醫生會握手術刀。

患者會接受手術刀。

那麼,從某種程度上,患者是否就是被處置的玫瑰呢?

不不,梅塔梅爾大人表達的並不僅僅是這些。

他是想說,玫瑰的結局會隨不同境遇轉變嗎?

手指突然疼了一下,流出一點鮮血。

人類的血似乎比玫瑰更為鮮紅。

拉赫特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掐死了玫瑰,它刺入手指的尖刺如同最後的吶喊。

他放開手,風適時地將花的殘骸帶入雨中。

梅塔梅爾撐起傘,無聲的管家出現在雨里。

「我該回去了,和你聊天很愉快。」

拉赫特鬆開手,又握拳。接連重複多次后,他才微笑道,「感謝您的指導,梅塔梅爾大人。下次我會為您準備禮物,希望您能喜歡。」

「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梅塔梅爾登上馬車。他完美的容顏被車簾擋住,再也看不見。

而他的馬車,碾過玫瑰的殘骸,消失在霧雨中。

敲門聲打斷了拉赫特的思緒。是手下送來了實驗報告。

報告上寫着各種專業術語,在不懂的普通人眼裏,不,或者說在患者眼裏,他手上拿着的便是神諭。

拉赫特仔細看着報告,玫瑰紅茶的香味讓他彷彿在看某本愛情小說。

他勾起嘴角,說道,「雖然進展較慢,不過不用着急。我們要保護珍貴的實驗素材。而且,這也不是國王陛下的任務。是我們醫院自己的課題。為了最後的勝利,耐心是必要的。」

他看到手下醫生動容的臉,裝作無意地說,「對了。經費足夠嗎?醫院的收入堪憂,不過我可以調撥一些錢過來。」

畢竟,安提諾米家,已是他一個人的東西了。

再無人指着他的鼻樑,說他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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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賽爾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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