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

在雲峰公社幹了二個多月的事後丁香他們回了家。

回家時梓陽媳婦楊老師從公社食堂學校食堂等等他們能弄到呷的地方託人弄了兩袋包子油條之類的分別給了緒宗丁香他們,把丁香他們掙的糧票全部兌成了糧食、花生、紅棗之類的裝了兩大包。

走的時候,梓陽囑咐公社開車的劉師傅順路把他們送到了三里大隊。下車后,丁香用扁擔擔着沉甸甸的東西回了家。

到家時天已黑,看到擔着東西回家的丁香,全家老小都很興奮,鄒龍顛著跑過來抱住丁香的腿,口中叫着:「媽,媽……」

夜深人靜時,丁香偷偷把糧食打開給秋生看,秋生浮腫得變了形的臉龐的眼晴里射出驚喜的目光。

半夜三更,丁香!夫婦叫醒了孩子們。望着白花花的包子和金黃的油條孩子們個個歡喜得不得了,寒香還興奮的叫了起來。

秋生忙喝道:「你再嚷嚷試試,等下哥哥老弟呷的時候你就只有在邊上打望的份噠!」

當時唬得寒香不敢再吭氣,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的望着那些個包子油條啥的入了神。

丁香給每個孩子一人一個包子,油條給了秋生,剩下的還能呷個一二回。

秋生看丁香自己沒有呷,便說:「丁香,你自個咋不呷呢?!」丁香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們心中酸楚,口中應道:「我在外面天天呷這些都膩了,再說回來時我呷得飽飽的,不餓呢!」

呷完東西后,丁香對孩子們說:「你們不要同別個講家裏有包子么子呷的,誰講出去了誰以後就冒得份噠!曉得嗎?!」

孩子們懂事的點着頭,個個回屋睡了。

丁香秋生上床剛睡下,丁香思慮了好一會後,推了推秋生說道:「哥哥嫂嫂他們也不容易,要供養媽媽,再加上麗妹幾一張嘴。要不你去送四個包子給媽媽他們呷,他們也不容易!」

秋生一聽,早一翻爬起來,回道:「要得的,我怕孩子多冒得呷的你不願意呢!」

丁香也爬了起來,摸摸索索的從夾壁里藏好的糧食袋裏取出四個包子,清了清只剩下五根油條了。丁香小心把剩下的油條拿了出來,用燒紙包好塞到床鋪草角上平整了一下仔細藏好才放心。

當秋生夫婦半夜敲門叫醒夏生婆婆他們送上包子時,他們個個歡喜得不得了。

平時對丁香有些疏遠的胡桂娥眼晴都濕潤了,口中說道:「么嫂,你屋裏人口多,不要想着我們,給一個媽媽呷就行呢!」

丁香忙說道:「一屋人講么子客氣,有口呷的大家都呷一口,俗話講多呷鹹菜味,少呷多多味!」

麗華拿起包子張口就咬了起來,婆婆有些不悅的瞟了她一眼,麗華見狀忙低下頭小口小口的吞咽著。

好多年後,麗華嫁人後回娘家時還多次提起幼時餓死人的事時,么嬸幾給她的那個香噴噴的包子。

剩下的那五根油條分二回才呷完,呷之前丁香先把油條撕成六份分均勻后才在半夜裏叫醒孩子們偷偷呷,那些花生、紅棗之類的糧食撐了好幾月呢!

多年後鄒龍還養成了一個毛病,到半夜一點多會準時醒來,他笑着說都是當年媽媽半夜裏弄呷整出來的毛病!

其它人家就沒那麼樂觀了,春生家孩子一大串四五個。春生夫妻又冒得丁香那點本事,偷偷搞口呷的還半夜三更二夫妻呷了,不敢叫醒孩子們。孩子們太多,也分不下去,只好大人呷了白天才有勁掙到十分工。

有一回顯祖還半夜醒來拉尿時,偷看到春生夫妻偷呷的事。幾十年後都一直耿耿於懷,說爹娘當年只顧他們大人,都不管他們兄妹死活。

會計易桂雲還用職務之便偷了隊上一小袋糧食藏進了他老母親的棺材裏,後來還是他親侄子易漣雲舉報給夏生。

為這事易桂雲丟了會計挨了批評,好在當時夏生不計恩怨強壓了下來,沒有上報大隊才不了了之。當時感動得易桂雲五尺男兒當場掉了淚,以至於第二年秋生病逝后他知恩圖報力主給有福評了十分工,有貴評了個八分工。

這是后話。

一到半夜,隊里大人小孩都偷偷摸黑跑到山上翻過的地里找遺漏的花生紅薯什麼的來呷——有些紅薯花生還是人們白天幹活時故意只撥了苗,只等晚上又偷偷來挖取。

甚至隊上有些女人半夜爬起來,偷偷溜到生產隊去地里掰幾個老玉米回家。有時不小心弄出響動讓守夜的男社員抓住了,臉面都不要,就在玉米地里同男社員弄上一回,拉起褲頭抱着玉米回了家。

那年頭,人餓昏了,腦迴路還是挺靈光的,都變着法弄口呷的,餓急了講道德廉恥是件奢侈的事。

四隊還因為呷的弄出了人命。

四隊的保管員清點倉庫時發現倉里少了一袋花生,驚慌的他連忙報告了隊長桂子正。

桂子正二十歲年紀,積極衝動,當日連夜召開社員開會查找偷取花生的社員。社員們一個個舉報曾靠近倉庫的人,排查來排查去只有桂重陽的老婆胡秀蓮有重大嫌疑。當天中午時她一個人獨自經過了倉庫附近,與保管員聲稱的丟失時間相近,且沒有人能證明她當時在做么子事。

桂子正十分興奮,為他福爾摩斯的頭腦洋洋得意,連夜叫來了陳支書共同審問胡秀蓮。

胡秀蓮根本沒有偷取花生,但百口難辯無法自證清白。折騰到子夜時分,胡秀蓮只是哭哭啼啼死也不承認偷了隊里花生。陳支書見沒有辦法,便提議明天接着審今夜就算了。

陳子正一見掃了興,他便竄通隊里幾個積極分子向支書提議,說胡秀蓮死不承認悔過是抗拒總路線的行為,建議把她關進丟花生的倉庫里關上一晚,讓她好好反省。

陳支書聽了,覺得也有些道理,便同意了他們的意見。

第二天一大早,當桂子正他們打開倉庫時發現胡秀蓮已經解下了自己的褲帶弔死在倉庫頂上的掛鈎上,沒了褲帶的褲子褪到了腳髁處。

桂重陽父子得訊后哭得悲天愴地,把胡秀蓮取了下來弄回家早早安葬了,可憐的是胡秀蓮最小的兒子剛剛一歲半呢。

後來胡秀蓮弟弟改革開放后當上了村支書,他對姐姐的死一直耿耿於懷,來四組處理糾紛時都有些情緒,與四組多數人家都不對付。

八十年代后偷取花生的一隊桂青山抱養的侄子桂三娃,在一次酒後透露了是自己當年偷的花生。話傳到桂重陽父子耳里他們十分憤怒,自此後與桂三娃家斷了往來。

桂重陽自胡秀蓮死後一直鰥居沒有再娶,一個大男人即當爹又當娘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五個兒子養大成人,其中的艱幸無以言履!臨終時他看了看五個兒子,指了指頭下的枕頭,說道:「崽呀,我死噠后你們翻開我枕頭下的床單,下面有點東西你們一定記得不要燒了,要葬到我的棺材裏放在我胸口上,只有這樣我才會安心!」

當天夜裏桂重陽逝世后兒子們依照老父親遺言翻開枕頭下的床單一看,下面整齊的疊著一件白色襯衣。大兒子當時一眼就認出了這是當年他娘穿過的襯衣,他哭着向弟弟們講了這件襯衣的來歷,弟弟們聽了當場嚎啕大哭,哭聲繞樑穿宇。

那年頭,餓壞冤死的人像地上的螻蟻一樣,聽天由命。

丁香後來看見孫輩們呷飯時,把沒脫殼的飯粒挑出來扔在桌上時。丁香總是默默用手捏起來,剝了穀殼咽了下去,嘴裏念叨著:「你們冒呷過虧,當年你姑姑她們還嚼稻草桿呷呢!」

秋生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到冬至時肚子脹得像個臨產的孕婦一般,比丁香懷胎的肚子都要大,撐起的肚皮發着亮光,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見。

丁香見秋生這副模樣,便央了春生夏生兄弟抬着去了衛生院。衛生院的劉醫生按了按秋生腫脹的肚子,搖了搖頭,悄悄把夏生拉一邊對他說道:「你這兄弟橫豎三五天光景了,還是拉回去好好養著!也不要忌口噠,他想么子呷的弄些給他呷,盡下心意好噠!」

夏生一聽猶如五雷轟頂呆住了,沒得法只好隨便弄了些止痛藥和春生抬着秋生回了家。

回的路上,三兄弟都沒有說話。秋生也曉得病情嚴重反而平靜許多,睜着眼看着沿路的景緻與熟識的人家,生怕今後永遠看不到了。

秋生自冬至后便上了床,下不了地。丁香婆婆白天寸步不離,守着這個從來不惹她生氣的兒子整日以淚洗面。

秋生自知時日不多,死撐著咬牙忍住疼痛不在丁香婆媳面前哼一聲。實在受不了,身子倦著,雙手死死掰著床沿,豆大的汗沿頸脖滴落床單濕了一大片,床沿都留下了他十個指頭摳出來的深深掐印!

丁香看着床上病得不成人形的秋生心如刀絞,思來想去還是明天打發有福上公社衛生院買些葯回來治治——有福有貴自秋生重病後雙雙輟學出工做事服侍秋生。

第二天天未亮有福叫上春生家顯祖一起打伴上城裏買葯。

路過村口一個舊時土地祠時,顯祖有些驚訝的對有福說道:「福哥,剛剛我在窯那邊明明看見一個男的進了那個土地廟,出來時是一男一女兩個人,一轉眼那一男一女就都不見噠?!」

有福有些膽怯的看看了晨昏中大柳樹下那座僅僅1米多高,有些陰森的殘破土地廟。心中頓生恐懼,忙說道:「顯祖啊,那個破廟才半個多人高,那裏鑽得進人?你眼花了,千萬莫亂講,快些走噢!」

有福這麼一說,顯祖也有些后怕,兩人逃也似的跑了起來。

奔跑中,鞋子濺起的沙土打在顯祖後背上。顯祖心中更加恐懼,以為是老人們講的鬼追人,便沒命的狂奔起來!

有福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追了好一路才趕上顯祖。

這時天已大亮,有福氣喘吁吁的拉着同樣上氣不接下氣汗如豆下一臉驚恐蒼白的顯祖,問道:「顯……顯祖,你……你搞么子!跑那麼快乾嘛?!」

顯祖驚魂未定的講了剛才的事。有福搖了搖頭,緩了口氣說道:「冒得的事,學校的老師們都講世上冒得鬼的!」

雖如此,有福他們買了葯后仍然不敢再從那個土地祠路過了,他們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家。

丁香看到有福他們有些異樣,尤其是顯祖臉色慘白有些滲人,便追問發生了什麼事。

有福便偷偷把丁香拉到院外,同丁香講了大清早發生的事。

丁香聽了,忙進屋抓了幾片茶葉沖了杯茶,對着藏着觀音菩薩的地方作了幾個揖,口中念叨了一番讓顯祖喝了。

丁香此刻心灰意冷,她虔誠的相信秋生已經走了生魂要離她遠去了。想到這,淚水奪眶而去,丁香沒有去擦拭,任它順下巴滴落地上濺起泥地的塵沙。

幾天後,秋生病在床上多日冒得么子事,隔壁春生家平日壯實的殷嫂嫂卻豪無徵兆的死了。

當時春天哭哭啼啼的跑到丁香婆婆屋裏訴說時,婆婆還不信。春生哭着說昨天夜裏他媳婦偷偷呷了一些生的豌豆,早上起來時,發現她竟然在睡夢中被未咽下的豌豆活活噎死了!

丁香他們一家幫着春生料理完殷嫂子的身後事的當天晚上,秋生精神出奇的好了很多。

當天夜裏,秋生同丁香聊了很多。

當講到他們第一回見面時,秋生邀請丁香奶奶她們來丁香堡做客被丁香奶奶開玩笑的往事時,秋生臘黃的臉上泛著一絲紅暈神情還有些得意。

他拂了拂丁香有些散亂的頭髮說道:「丁香,妹啊,有些事天註定了的,是你的永遠是你的,跑不掉,你信嗎?!」

丁香靜靜聆聽着重重點了下頭。

然後秋生又講起了第二回救丁香然後打伴去新化,後來在華容遇上他爹的事。

秋生有些開玩笑的說:「丁香啊,人家做女婿的頭回見丈人,丈人都是招待上賓一樣!你爹倒好,躺地上想訛我的錢呢!」

說到這時丁香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回道:「誰叫你當年人模狗樣一個大老闆樣子,他不訛你,訛誰呢?!」

接着丁香回憶了當年秋生在外經商時她擔心受怕的往事,講了她自秋生他們益陽被日本人飛機炸了貨物困在重慶幾年回不來的往事。

講到這時兩人都沉默了,他們曉得,那回是暫時離別,以後可能就永遠見不到了!想到這,丁香落淚了,她怕被秋生看見偷偷臉轉到床單上揩了一下頭把淚水拭掉了。

後來他們又聊起了丁香舅舅,秋生聊起了姚衍的勇敢仗義時,秋生有些傷感的說:「舅舅那人不說他,雖然他後來有悔意也屬罪有應得。可姚衍是抗日功臣,還救過我和大哥的命,他們那些王八蛋怎麼能扒了他的墳呢?!怎麼說舅舅犯的錯,不應該讓他死了都不得安寧啊!」

丁香聽完默許的點了下頭,說道:「是的呢,聽說姚衍他們遺下的寧伢幾人挺聰明的,活脫脫像極了年輕時的姚衍。上回我去梓陽他們公社做事時,聽楊老師講他蠻聽話上進學習好,還挺孝順梓陽夫妻呢。去年念完高中后執意去當了兵,說要繼續他老子遺願保家衛國。秋哥,你說人啊這一世講不清楚的!想當年我舅同王先生同在一個學堂教書平日兄弟一般,後來國共爭天下我舅出賣了王先生,我舅還帶人抓過梓陽父子好幾回,明碼標價八元光洋一斤的肉呢!最後王先生還慘死在縣衙門的皂莢樹上!當年梓陽與你在常德落了難時,姚衍卻絲豪不記前輩人的恩怨救了你們兩個,種下了善緣!今朝梓陽夫妻反過來收養了姚寧也算是王家與姚家的奇緣了!」

秋生靜靜聽着嗯了一聲,深吸了口氣說道:「是的呢,所以老輩子們常講,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鄉里鄉親平日有個恩仇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個村寨代代住在一起,冒得化不了的仇怨!你看我們大隊玉碧大姐夫妻雙雙去了世,他老兄何縣長就冒去報復過胡家弟兄,那是他聰明有遠見!你想想龍二爺活活讓胡滿生他們打死噠,卻沒有動過何縣長崽女一根豪毛!不是胡滿生是善男信女,實在是他也曉得已欠了何家裏兩條人命,再把何家裏往死里整,他也心裏總有些愧!」

講完這些后秋生忽然雙手捧住丁香的臉,盯着丁香的眼晴一字一頓的說道:「丁香啊,千里搭長棚終有分別日!我病噠年把噠,拖累了全家苦噠你!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真去了……」

聽到這些,丁香淚水奔涌而出,搖起了頭,更咽著說道:「不會的,不會的……」

秋生緩了一下情緒,平靜的說道:「俗話講,只治得了病救不得命!我的事我明白著!你聽我講,我死噠你如果遇上單身品性好的男人家不要拘節,一屋的崽女你一個人扛不住的,我在陰間也會不安心!這冒得呷的朝份我也才見過,不曉得么子時節才是個頭!如果實在養不了,把寒香、鄒龍送了人,也是給他們一條活路!肚裏的生出來還要呷奶冒人要的,你以後日子我不放心啊……」

這時秋生自己也抑制不住,悲慟哭起來了。丁香一邊流淚一邊撫著秋生已骨瘦如材的後背安撫著。

那一夜長夜漫漫,丁香徹夜未眠。

第三十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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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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