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星野小夜02

人生不是電影。

也不是華麗的冒險。

人生是一條冗長的，輾轉的，堆積著無用之物又無比磋磨的甬道。絕大部分都是在黑暗中摸索。

只恰好有那麼一點點閃光。追尋着。

才能夠支撐走到最後一站。

由他人送上泥土，在回憶中了卻此生意義。

電影的一切都充滿幸運，眠花宿柳，與光同塵，一浮一念。不必面對夢碎后的瑣屑雞毛。

雖然很快被觀眾遺忘，那些角色所擁有的一切經歷，就是構成他們要素的所有。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每句話，每一個動態，都可以拆解下來，寶石一樣拿在手裏把玩。

突然間，一個明確的念頭自我的腦海誕生。

【我想要創作一個劇本。】

一個由我擔任主演，哪怕中途被破口大罵，也足以讓人原諒的劇本。

被這個念頭襲擊時，我毫無抵抗地接受了。

之所以毫無抵抗，也不過是因為這隻無所皈依的幽靈早在潛意識的影中囈語無數次了吧。

那麼什麼樣的劇本可以滿足這個要求呢？

當然是【合家歡】。

在辭舊迎新期間播送，全年齡向的虛構【懸疑】【驚悚】【愛情】【奇幻】【喜劇】，老少皆宜，特別適合一家子坐在電視機前邊嗑瓜子邊看。

現在的觀眾都是很精的，單一元素的作品已經賣不了座了，要有恐怖氣氛，倫理衝突，營救橋段，奇幻元素，要催人淚下，要在最後一分鐘完成反轉，以最後萬事大吉為結局，以滿足大家在歡聲笑語中結束觀影的樸素心愿。

活着是很辛苦的，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並不需要花費多餘的精力思考，僅僅它當做有趣的觀賞植物就可以了。

比如隨處可見的金魚草、夾竹桃一類的，可愛又獨特。

只要最後結果是好的，無論中途發生多過分的事都是可以被原諒，對吧？

思考了這麼多，老實說，是因為【我】很不自信。

畢竟只有理論知識，實際經驗為0。

且不說最厲害的操心師也無法完全看透人心，若要達成最大程度的【戲劇性】，刻意操縱是必然的手段。

以「上帝的手」不斷觀測、修正，撥動命運的弦，這反而會造成事物本身狀態的改變，如同雙縫實驗中的粒與波。

因此，只能一半一半，設計一個足夠開放的劇本，並且謹慎選擇素材和拍攝對象，以求最大限度地獲得自然完整的結果，才是明智的選擇。

帶着這個野望，我在公園散心。

逢魔時刻。

被火燒雨積雲又厚又密地堆積在遠方的天空。日光昏沉，層林盡染，未曾見過的巨大怪物出現在我面前。

它的形象大概是……有着無數嬰兒手臂的蠕蟲？

如果不是做夢，那麼我正處於驟然降臨的殺戮場。

人類的尖叫。

蔓延的鮮血。

巨大的惡魔從地底爬出，當它完全直立起身體，連餘暉都要被遮蔽。普通人無法以肉眼看到兇手，只能失聲奔逃，對肆意玩弄生命的惡魔無能無力。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專門處理此事的特殊部門登場了吧？

所以這種現代超·日常向的設定背後，果然有着隱藏世界觀嗎？

可以的，非常OK，感覺特別好。

拯救世界的設定也很棒，不過太無聊了，佛系和喪文化流行的現在，大家已經不接受漫長無聊的打怪升級了，時下最王道的設定的是出道即巔峰。最好再加個類似系統的許願機，負責設定目標和降維打擊。

背對着潰散的人群，向前走去。

我只覺得非常暢快。

所謂石頭開花也不過於此吧。

這種感覺，簡直就像在響徹了八月的蟬鳴中終於等來雨季的潮汛一樣啊！

它的動作非常快。

不斷發出毛骨悚然的笑聲和意義不明的囈語。

所以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又是從哪裏來呢？它似乎對人類懷着某種憎恨。

客觀地說，這隻怪物的體態並不適合狩獵，比起常見的肉食動物，它實在過於臃腫了。不利於奔跑的軀體，以及那些看得人san值狂掉的手臂也意義不明，如同兒童噩夢裏的幻象生物，特別不真實。

它朝我撲過來。

並不是撲向我，而是我後面躲藏的某個西裝革履的社畜。

它好像「看」不見我。

我走近嘗試觸摸着它的皮膚，是跟想像中毛毛蟲完全不一樣的觸感，反倒有些粗糙，紮實的厚度令人聯想到實心輪胎。

嬰兒一樣的手臂緩慢地晃動着，猶疑地，翻轉出潔白的手掌，輕輕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背。

好像那隻手臂背叛了身體，有單獨的意識一樣。

進行了大膽的交流后，怪物仍然沒有嘗試攻擊我。

倒像是確認了我的無害性，更加無所顧忌地享受它的晚餐。

「救……啊啊！」

隨後那個男人無法再出聲，只剩下四肢神經性抽搐。

它的顎下垂下無數小臂，將新鮮的生肉抓取進體內，就如同護食的野狗那樣，猛地鑽回地里跑掉了。

嘖，真沒勁。

被無視了。

原因大概也猜得到。

雖然不太想說，但是。

我有着與人類相似的外表，行為舉止也跟跟人類一模一樣，但本質上並不是人類，而是無限接近人類的假貨。

是虛無，空殼，化身，異類，虛構之物，或者是其他什麼一旦勘破就會索然無味的東西。

不客氣的說，這個怪物可能從因緣的角度來說都比我更像人。

順着這一點推敲，這個怪物的性質，真的非常值得玩味。

唉呀，無聊死了。

好不容易看到了感興趣的事物，好不容易踏入里世界的異常，本以為會獲得雙份的喜悅，為什麼反而感覺更加空虛了呢？..

凝視深淵，會明白光從哪裏來。追尋星空，會更加了解土地的堅實。九億光年外的虛假之天，近在咫尺的異常只是進一步證明我是【無】。

所以。這裏沒有我的【存在】。

在整個名為【人生】的劇本中，都沒有存在的我，我豈不是只能淪為背景板一樣的存在嗎？

難道就這樣了嗎？

就這樣算了嗎？

可以滿足嗎？

星野小夜。

為什麼有的人獲得快樂只需要下樓買一個蛋糕，有的人只需要撥打一個電話，而我卻偏偏不得如意呢？

我可不是為了體驗人間失格，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啊。

在這個失落的瞬間，我決定了。

【我要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怪物】。

如同私有物那樣，願意聽從我派遣，對我千依百順的怪物。

優秀導演的顯然擁有利用身邊一切資源的天賦。僅僅只打算完成一部小成本的二流喜劇的我發現，自己手裏的牌，居然，還挺不錯的？

首先，每個大眾向的劇本，需要擁有一個美麗的女性。

這個人選當然就是我。

我給自己寫劇本讓自己當主演有問題嗎？

沒有。

問就是非常OK。

擁有超越絕大多數人的美貌，會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非人類，而不是一個好看的花瓶。

所以為了避免劇透，我需要給自己配個接地氣的男朋友。

長相普通偏上，性格屬於【秩序善良】，甚至有點軟弱，比起擼袖子打架更擅長使用說服，最好有一點男孩子氣的好澀。

這樣比較有代入感。

那麼之後無論做出任何迷惑舉動，我都會自動從身份成迷的非人類變成福利大眾的宅男女神吧，大概。

以劇本要求悟根本不符合「男朋友」的選角，他外表特立獨行，性格也過於輕浮，氣質神秘，玩世不恭，天然就與大眾劃開界限。

最重要的是我給過他知難而退的機會，一開始我只想把角色設定成「看起來腦子夠用的正義警察（嘴炮王）」，是他自己硬要湊過來的。

感覺不會很聽話的樣子。

而且那傢伙哪怕在室內都帶着墨鏡，總覺得眼睛下面有秘密。

麻煩死了。到時候只能費心多設置幾個來回跑路的打卡點，來滿足他比貓還要多的好奇心了。

希望不會有事。祈禱。

接下來是劇情發生的地點。

【學校】。

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相對封閉的環境，聚集了來自各位社會階層的年輕人，他們又恰好處在衝動、敏感、精力旺盛、富有同理心的年紀，並且因為三觀尚未成型，天然具有矛盾屬性。

於是乎群演也搞定了，剩下的，就是幾個容易讓人產生記憶點的人物。

略一思索，我把目光投向了後援會。

怎麼說呢？這個非官方的同好團體實在讓我有種「啊哦~」的心情。

當然，我自認為有着美麗的皮囊，並擁有被他人的喜愛的資格。

人類的喜歡，通常都是從外表開始的。

但靠着腦補，擅自把別人視作心靈支柱又定下規則，完全不在意這是否會給當事人造成困擾。這種事情我不理解，甚至覺得多多少少會心理有問題。

「星野小姐，我們的光。」

「不知道為什麼，只要看到星野小姐，整個人都被治癒了。」

「今天也是信心滿滿的一天，星野小姐沖鴨！」

我自認為冷淡，無趣，會與陌生人微笑僅僅只是社交性的禮貌罷了，人際關係根本沒有用心經營，不溫柔不善良也沒有愛心。不知為何，卻吸引了一群自帶發電機的暗戀者。

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自發成立了社團，建立個人網站，收集照片資料，制定社交規則，為我攀比爭吵，在各種全校性質的評選活動中有組織地打榜投票。

自始至終，我從來沒有拜託過這種事哦。

「每當遠遠地看到星野小姐，我就感到十分平靜。那是十分遙遠美好的事物，是與日常完全脫離，無法被任何世俗打擾的美麗。每當看到她，我就感到自身是渺小的。人類很醜陋，最好的朋友會罵你，家人會諷刺你，同學會排斥你，不公、痛苦、絕望、瘋狂、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唯有星野小姐，是她鼓勵我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活到了現在。她是我的光，我此生的信仰，米娜桑，我們一起用生命來守護美好的星野小姐吧！」

自我封閉的小團體，互相洗腦，擅自將我崇高化的□□氣氛。作為孕育怪物的溫床，簡直再好不過了。

只要刻意引導。

就會boo一下炸開哦。

再接着是【罪犯】。

有個有魅力的罪犯，只允許犯下有距離感的罪行，比如沐浴焚香後文質彬彬吃下被害者的血肉。

只有這樣的距離感，才配擁有浪漫的留白，好奇心與想像力並駕齊驅，令人懷疑這背後是不是有令人感傷的隱情。

如果罪犯是什麼收集女人內褲、隨地大小便這類只聽罪名就覺得味沖的變態，他就沒有然後了。建議毀滅呢，趕緊的。

不過作為一個低成本的虛構愛情喜劇，我並不需要把明面上的反派設計得那麼麻煩，畢竟我最終目的只是創造一個屬於我的怪物罷了。

為了貫徹愛與和平，皆大歡喜的結局是必不可少的。

哪怕怪物的心靈也是很重要的。

比如：只要愛不會消失，【我】就不會成為回憶。

哎嘿，仔細想想還挺甜的。

萬事俱備，只剩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這個充當唯一反派的怪物要從哪裏領呢？

*

很痛苦，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想念星野小姐，想要與她融為一體。

星野小姐的微笑，甚至更加承托出自己丑陋。我竟然在想那種事情，我用力捶打自己的頭，撕扯自己的頭髮，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想要哭出來了。星野小姐，我的星野小姐星野小姐，我的星野小姐星野小姐，我的星野小姐星野小姐，我的星野小姐星野小姐，我的星野小姐星野小姐，我的星野小姐星野小姐，我的星野小姐。

我發病了，我瘋狂了，連愛都是病態的，太痛苦了，就要崩潰了。

拜託了神明啊，請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