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翻雲覆雨

十六、翻雲覆雨

印明哲和段彩雲一進河大校門就看見林蔭大道的樹上扯著橫幅標語:熱烈歡迎科技英雄印明哲段彩雲載譽歸來,落款是河大研究生協會。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摸不著頭腦。

段彩雲滿眼迷茫地問印明哲:「是你打長途向學校彙報的情況?」

印明哲:「你看我像那樣的人嗎?」

段彩云:「知道你干不出那樣無聊的事來,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印明哲:「常聽說有人稀里糊塗地就成了罪人,還從來沒聽說莫名其妙地就當了英雄。」

段彩云:「可能是上天都在成全我們,俗話說,人走時了放屁能吹火。」

印明哲:「我以前可是,喝水也塞牙的主。塞翁失馬,安知禍福。」

段彩云:「管他呢,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還是我們。」

當他們回到研究室時,幾乎全化學院的研究生都擠到了印明哲的研究室里。杜畫眉帶頭鼓掌:「歡迎我們的科技英雄榮獲世界大獎載譽歸來!」

段彩雲問杜畫眉:「我們剛回來,你們怎麼知道獲獎的?」杜畫梅打開手裏攥著的《科技前衛》報:「你們的事迹都登上『科技前衛報』的頭版頭條了。」印明哲接過報紙一看,果然在頭版頭條登出一篇《講演詳實精彩據理力挫漢奸》的長篇報道。這篇報道不但介紹他們的獲獎成果,還大力頌揚了二人在研討會上據理駁斥投日漢奸的鬥爭精神。文章的作者署名—瑞安。印明哲看完后自言自語地問:「瑞——安——是誰?」

段彩云:「是不是就那個在大會上採訪我們的科技前衛報記者?」

同學們都散去後印明哲對段彩雲說:「那個記者他不叫瑞安,他是我中學的同學,他叫趙吉祥啊。採訪時他裝作不認識我,我怕影響報道的公正性,也裝作不認識他。」

段彩云:「瑞安是他的字或是筆名吧」

印明哲點頭:「也有可能。那小子小時候可淘了,一次掉到冰窟窿里差點淹死了,正好讓我碰見,解下褲腰帶才把他拉上來。」

段彩云:「怪不得他那麼賣力替咱們當吹鼓手,也許他還記着小時候的事呢。」

人在鴻運當頭的時候,好事想擋都擋不住。沒過幾天印明哲接到錄用通知,他和段彩雲撰寫的兩篇論文在世界著名刊物上發表了。

一周後印明哲去青城移交海島碼頭防鏽漆的技術資料並進行了新產品的現場試用,一切順利通過,接着300萬的技術轉讓費到賬180萬元。全校都知道印明哲和段彩雲師徒二人是三喜臨門。特別180萬元的技術轉讓費一到帳,印明哲段彩雲名聲大振,幾乎全校沒一個不知道印明哲和段彩雲的,因為這是目前河大有史以來收到的最大的一筆技術轉讓費。接着紅眼病也來了,有人算計過,如果按照學校規定的三三四比例(學校三,學院三,個人四)結算的話,到項目結束他門自己可以獲得50多萬元,這相當於普通大學教師一輩子的工資。而且他們是名利雙收,都估計今年評職稱即使化學院只有一個正高名額,也非印明哲莫屬。印明哲和段彩雲自己也這麼認為。

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一陣小小的天外之風幾乎把印明哲的優勢吹得蕩然無存,這還要從那年秋天的教學質量月說起。95年秋天河大開展教學質量月活動,九月的一天學校專門從外校請來一位教學名師作示範性教學。名師講課那天連分管教學科研的副校長邢若水都親自到場聽課,足見學校的重視程度。

名師40多歲,中等身材,講究的髮型,整潔的面容,穿西服打領帶,展示出典型的學者風度。他講的內容——京劇欣賞,講起課來語音標準,語速適中,思路清晰,妙語連珠。他從梅派代表作——《洛神》講起,從唱詞講到唱腔,從梅派講到程派,從旦角講到生角再講到銅錘花臉。距離下課還有3分鐘的時候又回到了京劇《洛神》上來,講了一段京劇表演中的趣事:一個青年演員很崇拜梅蘭芳,他扮演洛神時處處細緻入微地模仿梅蘭芳大師,演完自我感覺很滿意,但專家給出的評價出乎他的意料:雖然你扮的洛神很像梅先生,只是缺了一段神。所以說梅蘭芳演的是洛神,你演的不是洛神,是梅蘭芳。教學名師一鞠躬:「這節課就講到這裏」,幾乎與此同時下課鈴響了。台下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為提高名師的示範效果,學校專門組織了教師座談會,由分管教學科研的副校長邢若水親自主持。與會教師爭先恐後的發言,都給出了極高評價。大家都認為,堪稱典範,無可挑剔。邢校長見印明哲一直沒有發言就問:「你不是經常發表教學方面的論文,對教學頗有建樹嗎,為什麼不談一下你的看法?」

印明哲:「我是理科教師不大懂藝術,我覺得這位名師應該去干播音主持,如果他干播音主持的話,可以達到中央台水平。不過這樣給大學生或研究生講課未免太圓滿了,學生連提出質疑的餘地都沒有。一門學科講得無可挑剔了,還怎麼發展吶?」

邢校長問在座的教師:「看來印老師和剛才發言的老師們意見相左,請問還有哪位老師和印明哲意見相同?」

在座的老師察言觀色都明白了邢副校長的意思,但也不想得罪印明哲,所以都默不作聲。邢若水:「我談談我的看法,印老師看來你真是不大懂藝術欣賞。如果把一堂藝術欣賞課講得矛盾重重,疑問百出,那還怎麼欣賞?」

印明哲本來還想談談與邢校長的不同意見,但想到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點頭無語。

就在教學質量月快結束的時候,印明哲在實驗室里拿起河大校報,看到一篇署名「治學」的文章,文章的題目《教學至上一票否決》文章首先總結了河大教學質量月活動,各學院率上垂下開展教學名師,教學能手示範教學活動情況;由教學名師和教學能手組成的教學督導組巡視課堂教學的情況。最後建議在評優,評獎和評職稱時實行教學至上,一票否決制。

印明哲看完這篇文章非常氣憤,他把報紙一拍,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想把河大的教學改革引向死胡同!」於是提筆毫不猶豫寫了一篇題為《對「教學至上,一票否決」的幾點質疑》的文章直接投到校報編輯部,也許是編審大意(也許是有意),第三天印明哲的這篇文章登出來了。這天段彩雲拿着報紙一進研究室就對印明哲說:「看吧,你的大作發表了!」

印明哲接過報紙一看:「這麼快呀。」

段彩雲問:「你知道你批駁的那篇文章是誰寫的嗎?」

印明哲:「不是署名『治學』嗎?」

段彩云:「你知道『治學』是誰嗎?」

印明哲:「不知道,當時只考慮那篇文章的觀點不可接受,提筆就寫了篇批駁的文章,沒考慮那麼多。」

段彩云:「我看到你這篇文章后,一打聽才知道『治學』就是邢若水。你看那文章的站位,說話的口氣,就應該想到是他。」

印明哲一聽也感到很愕然:「我怎麼沒想到呢!」

過了一會印明哲像是在自我安慰:「教學討論嗎,就應該各抒己見。」

印明哲的這篇文章真是捅了馬蜂窩,全校的教學名師,教學能手,各學院分管教學的院長,還有那些想當教學名師或教學能手的骨幹分子……都像被捅了巢穴的馬蜂一樣,一擁而上朝印明哲襲來。下兩期的河大學報簡直成了批判印明哲的專刊。《河大教學骨幹的聲譽不容詆毀》,《堅決支持教學至上一票否決》,《印明哲的『春秋教學法』是何等貨色》,……《應該把不務正業的教師清除出教師隊伍》。

更讓人措手不及的是印明哲這次成為眾矢之的正犯到節骨眼上,不久學校就下發通知:各學院準備推報94年省科技進步獎和94年職稱評定工作。

下午段彩雲手裏拿着兩份文件來到研究室:「印導,這是學校關於推報94年省科技進步獎和94年職稱評定的文件咱們好好研讀研讀。」

印明哲問:「你哪裏弄的?」

段彩云:「今天科研處長找我談話,想從咱們的項目經費中出一部分,學校出一部分共同買一台核磁共振儀。我在他辦公桌上看到了這份文件,知道你一定很關心,就借來看看。」

印明哲放下手裏的實驗,也顧不得考慮什麼經費、核磁共振儀的事,和段彩雲一人一本仔細地研讀起來。看完之後他們發現兩份文件的補充說明幾乎完全相同:

1、優先推報具有正高職稱研究者的研究成果

2、優先推報具有博士學位及以上學歷的研究者的研究成果

3、優先推報學校急需型引進人才的研究成果

4、經專家組評議教學不合格者一票否決。(說明:以上優先者不受第四條限制)

在職稱評定文件中只是少了第一條,其餘三條完全相同。

印明哲沮喪地說:「這個補充說明似乎是為我量身訂製的,三條優先,我一條不沾,而最後一條,我好像是在劫難逃。」

段彩云:「平時你說話不多,但開口就往要害處說。你那篇文章徹底否定了那群教學能手們的看家資本,邢若水是他們的總瓢把子,這是他們合夥給你唸的緊箍咒。你打算怎麼辦?」

印明哲:「照報不誤,報不報是我的事,推不推,評不評是他們的事。希望他們能處以公心辦理。」

段彩云:「如果咱們不想法應對的話,這樣報上去,兩項全都泡湯。」

印明哲:「我一個平頭教師有什麼辦法?」

段彩云:「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想想招數,俗話說,官有官道,民有民道。」

印明哲:「斃是斃不了,我一個在編的教師,不犯錯誤,他們能開除了我?遺憾的是憑我現在的一己之力,想推開我的春秋教學法比登天還難,弄不好只能半途而廢,隨波逐流!」

段彩云:「你怎麼能是一己之力,還有我,還有那麼多從中受益的學生支持你!」

印明哲:「這些都是教師之間的事,你一個學生就不要摻和這些事了。」

段彩云:「我幫你整整材料總可以吧。」

印明哲:「這倒是可以。」

段彩云:「他們用手寫,咱們有286,用電腦打印,不管成不成,一定整出一份漂漂亮亮的材料準備着。」

印明哲和段彩雲正在整理材料,邢若水讓人通知印明哲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印明哲:「半天半地的校長找我啥事?」

段彩云:「肯定問你同意不同意出錢買核磁共振儀,因為科研處長問我的時候我沒答應,他知道這麼大的事我做不了主,所以讓校長做你的工作。」

印明哲:「如果是這個事,我同意。大夥需要,咱們也需要。」

段彩云:「如果第一件事談的好,估計還會和你談教學的事,給你個承認錯誤的機會。這樣既表現了他對你的關愛又為自己挽回了面子,你準備怎麼辦?」

印明哲:「看情況吧,我相信他一個分管教學的副校長會明辨是非的。」

段彩云:「讓我說,只要他能幫助咱們闖過這兩關,他說啥都答應。等你評上正教授,拿到科技進步獎后,該咋辦咋辦。」

印明哲沖着段彩雲一笑:「年紀不大挺滑頭,我去了。」

印明哲來到邢若水辦公室,他馬上想到了自己發表的那篇批駁《教學至上一票否決》的文章,帶着尷尬與不安的心情走進辦公室。

邢若水坐在寫字枱後面用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示意讓印明哲坐下。

邢若水開門見山地問:「你聽說了吧,科研處想從你們的橫向科研經費中出一部分錢買一台核磁共振儀。」

印明哲:「聽段彩雲說了,這事我同意。」

邢若水笑了笑:「回去好好和段彩雲說說,讓她給設備科報個計劃,本身你們就是使用大戶,有什麼理由不同意。」

印明哲思想感到輕鬆了一些:「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馬上報計劃。」

邢若水:「學校關於推報省科技進步獎和職稱評定的兩個文件你都看過了是吧?」

印明哲:「看過了。」

邢若水:「你對『經專家組評議,教學不合格者,一票否決』有何看法?」

印明哲有些緊張:「我對教學不合格者一票否決無異議,但對怎樣確定合格不合格的方法有點不同看法。」

邢若水:「直說吧,就是你不同意專家組評議這種方法,對吧?」

印明哲覺得自己有理也說不清,只好聽聽校長怎麼說。

邢若水認為印明哲無言以對,接着說:「如果沒有專家組評議,誰會承認自己教學不合格,就連那些不備課,不批改作業,課堂上講得一塌糊塗的,對學生不管不問,放任自流的,都不會承認自己教學不合格。」

印明哲知道邢若水說的『課堂上對學生不管不問,放任自流的』就是說的自己,他婉轉地說:「邢校長,我覺得,我覺得發揮學生在課堂教學中的主體作用,和我們平常說的『放任自流』完全不是一回事。」

邢若水抬高了點聲音:「你說的以學生為主體,不就是讓學生在課堂上想看啥看啥,想說啥說啥,再讓學生亂鬨哄地吵一通,下課!這不是放任自流是什麼?」

印明哲雖然心裏不服,但礙着他是副校長的面子也只好默默地聽着。

邢若水:「不要道聽途說,什麼以色列教育很成功,是諾獎大國,但他們的課堂教學總是亂鬨哄的。各國有各國的國情,不可照搬,不可盲目崇洋媚外,教學也和辦其他事情一樣,要從實際國情出發。你要搞什麼春秋教學法,我看字面就不通,還什麼春秋教學法,難道冬夏就不教學了。」

邢若水端起茶杯喝水,印明哲總算搶到一個解釋的機會:「真不知某些人根據什麼,說試點春秋教學法就是崇洋媚外?如果真要說崇洋媚外的話,那些堅持封閉式課堂教學的人才真是崇洋媚外呢。現在國內普遍實行的這種老師講,學生聽的封閉式課堂教學,是三百多年前捷克教育家誇美紐斯為適應工業大革命搞出來的,我們揀過來一直沿用至今,查查在此之前中國什麼時候搞過這種課堂教學?而以色列的教學模式是本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上海的猶太人研究了中國春秋時期的教育,借鑒其中的精華建立起來的。中國古代的教育精華以色列人可以借鑒,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借鑒?我們效法自己祖先的優秀教育精神,怎麼反倒成了崇洋媚外呢。」可能是由於激動,印明哲忘記了坐在他對面的是高高在上的副校長。

邢若水聽不下去了,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好了,我一個分管教學科研的副校長還用不着你給我普及教育史!」

邢若水:「不要自以為是,你搞那套春秋教學法,教學督導組的老師們很不看好,就連你們學院院長、分管教學的副院長意見都很大,不但對學生放任自流,還影響其他班的教學,這個責任你能負得起嗎?」

印明哲:「我這門課程試點春秋教學法,事先向您打過報告,您也批示同意的。」

邢若水:「你事先打過報告嗎?」

印明哲:「打過,您應該還留有存檔。」

邢若水打開檔案櫃果然發現有一份存檔。第一頁是印明哲寫的試點春秋教學法的申請,後面附了一份厚厚的說明材料。邢若水想起來了,當時自己只看了上面的申請,由於附件很長沒看,就簽了字。

邢若水稍微改變了一下口氣:「既然是改革,就有可能失敗,失敗了就馬上改正過來,領導和同事們會理解的。」

邢若水停了一下用比較溫和的口氣說:「學校和學院的領導都知道這兩年你的科研搞得不錯,發了幾篇高水平的論文,還在國際學術會議上拿了獎。應用研究也很有成績,為學校創收了一大筆橫向經費。回去馬上總結教訓,寫一份總結報告,交到教務處。勇敢地承認自己以前的教學改革失敗了,並把失敗的經驗教訓登在校報上,讓大家都知道,也讓教學督導組的專家們知道。」

邢若水一直在講,印明哲一直在聽,本想找機會再據理解釋一下,現在看不可能了。因為領導已經下結論了:自己的教學改革是失敗的,回去要馬上作檢討,而且要登報檢討。印明哲覺得現在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了,必須亮明自己的觀點,據理力爭。

印明哲搶著說:「校長,改革才剛剛開始,學生反應很好,我自己也感覺效果不錯,怎麼能說這項教學改革是失敗的呢?……」

邢若水見印明哲聽不進自己的意見,心裏非常惱火,但他還是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冷冷地說:「既然你聽不進我的意見,回去等著專家評議吧。」

印明哲也憋了一肚子委屈,是你同意的這項改革,現在剛剛開始,初見成效,就一棍子打死,連說明的機會都不給,印明哲打心眼裏想不通。

邢若水見印明哲不但聽不進自己的意見,而且是憋著一肚子氣,喪門著臉像要和他吵架一樣,他想乾脆給他挑明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要麼放棄你那套春秋教學法,要麼就等著一票否決吧!」

印明哲心想,不就是因為我寫了那篇批駁你的文章嗎,想拿今年的職稱評定和申報省科技進步獎逼迫我在校報上發文承認錯誤,賠禮道歉給你挽回面子。難道領導的面子就那麼重要,比學校的發展,學生的前途更上心?但如果自己為了個人眼前利益就昧著良心放棄了正在進行的教學改革,怎麼向學生交代?怎麼向自己的良心交代?他在心裏翻來覆去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我放棄!」

邢若水一聽印明哲說「放棄」,心想這塊硬骨頭終於也有服軟的時候!微微一笑:「既然準備放棄,就馬上登報聲明,承認失敗,承認錯誤,讓專家組知道,讓全校師生都知道,不要辜負了領導和同事們對你的關愛。」

印明哲強壓下憤怒,冷冷地回了一句:「關愛承受不起!邢校長,你理解錯了,我是決定放棄今年的職稱評定和放棄申報今年的省科技進步獎!」

邢若水也覺得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既然如此,沒啥好談的了,回去吧!」

印明哲轉身就走。

邢若水:「真是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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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教授的苦樂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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