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月夜告白

原來賈雨村出巡，平原侯蔣家，定城侯謝家，襄陽侯戚家均有家人在場的。若說是賑災不利，尚有可恕。激起民變，倘或鬧出事來，就恕無可恕了。當日就回去聯合了幾名督察院大人上了摺子，言說雨村賑災不利，激起民變事宜。

。接連就有官員上奏，參他擅作威福，開賄賂之門，為人臣負恩罔上等語。又有原先上司進言，說他原先就有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之弊。聖上開恩命准起複舊員，雨村不但不思克己復禮，報效皇恩，反施酷政於民，民怨沸騰。聖上龍顏大怒，即批革職下獄。又命戶部尚書著人調查。

這戶部尚書慣會和稀泥的，因知雨村是忠順王門下的，下了朝就去忠順王處問詢。誰知忠順王近日又新得了兩個好的，將雨村往日送的那些又都拋下了。哪裡理會得雨村落難一事，意思就是不管。忠順王既不管，就只得秉公執法了。於是又從雨村府中搜羅出許多罪證出來。

聖上見雨村果以私利進取為要，並無一絲報效之心，果然御筆硃批著雨村流放，家人發賣為奴。

至此雨村十年寒窗苦讀，半世富貴夢都付與黃粱。

賈璉見了反為嘆息一回。雨村那人他原是見過的。為人甚是能幹，初時多少抱負心。皆因入了官場，滿目都是圖名為利之徒。又因上司陷害被革職，從此就入了名利二字的圈套。

少年凝視深淵，尚未惡鬥惡龍就成祿蠹。

這是誰之過呢？

這時代株連法也不大好，究竟是雨村一人之過，又何必連累家人為奴？倒該派人將他家人買下來，免受一世折辱。

因同姓賈，賈璉出面大不方便。林如海對此雨村此人又大不以為然。平兒家根基未穩。賈璉倒也促狹，後來就出了銀子央著甄士隱將雨村家人買了回去。

甄士隱聽得雨村落敗，倒也嘆息一會。果然拿了二兩銀子將雨村妻妾並一子一女都買了回來。甄士隱如今將世事都看透，唯有英蓮為念。倒也不肯折磨她們。不過在學堂里與她們兩間屋子，給她們一些漿洗縫補的活，免受生計之苦。

自然這也都是后話了。賈璉見了邸報，裡面絲毫不涉薛蟠與四大家族，倒也略放一點心。

如今賈家除元春在宮中外，朝中並無一點力量。賈赦不必說，一心只在酒色身上，不過有個官名拿個俸祿而已。賈政雖好些，到底失於平庸，每日公務之後不過與門客幫閑一起說笑取樂。仕途進取一道，於賈政是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到得玉字輩這一代，賈珍是個***熏心之徒，心思也不在仕途身上。寧國府如今早是銷魂窟，賈珍父子二人除了尋歡作樂再無他想的。寶玉、賈環剛剛考中秀才，還小呢。

若果然要走那些仕途經濟，賈家也唯有他可以了。

然而如今官場就如寶玉寶釵所說，都是讀了書更壞了的文化流氓。四不過是他們得官的踏腳石，得官不過是他們謀財取利的工具。

賈璉捂臉，他也不願去趟這渾水啊。

考這個舉人就差點要了他的老命了，這還是名師一對一，林如海又猜題猜的準的情況。

若果然去選官，接下來還要和一群老女干巨猾的老狐狸老豺狼們鬥智斗勇，勞心勞力不說，一不留神還要把自己搭進去。何苦來？

如今迫在眉睫的，倒是如何保住元春以及他與鳳姐搬出賈府一事。

今日瞧這樣子，如海定要與黛玉一起用晚飯了。他便在自己房裡用了些。因如海注重養生，黛玉在家之時戌時就打發她去睡了。想著去找如海一趟，到底商議一會。便袖著自己寫的帖子，去後院尋如海。

剛轉過游廊，待要穿過花園進如海的房間，就聽一名女子的聲音道。「你明知我雖屬意於你，也並無非分之想。何苦又拒我於千里之外？」

賈璉一隻腳都踏出了，忙又縮回去。心道。「林家人丁單薄，只剩了父女二人相依為命。這裡是內花園，外人輕易進不來的。若說林如海的相貌人品，叫多少女人見了動心也是尋常事。只是這個女人是誰呢，又如何進來，挑了今日來表白。真是奇事。聽著聲音倒不像是鴛鴦，想是如海在外面帶回來的？聽柳湘蓮說，這如海在外，時常喬裝打扮體察民情，若果真遇到不同尋常的女子，為了愛追了進來倒也不稀奇。」

他所在的時代，男女戀愛本是尋常事。至於求愛、追愛等行為亦是尋常，如今到了這裡，唯有一個寶玉和黛玉有點私情，倒像是初中生的曖昧。今日聽得一名女子輕易說出屬意二字，便覺得耳目一新。縮著身子挪進牆角細聽。

如海道。「當年我初中探花，意氣風發。聖上當日亦是少年郎，因見江浙一帶富庶之地，偏有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睡不安枕。便叫我們偷偷扮作出去遊玩的富家公子去探查虛實。當日我妻已有孕六月有餘，趕過來送我道『鹽是他們發財的根，就比他們的命還重些。怎肯輕易叫你查著了。何況豪強地主、貪官污吏手下豢養的家僕刁奴何止百千個，舍上三四個出來，就將你打死了。他們依舊自在過活，怎會顧忌你家中有妻兒等待？如今你出去做事，我不敢攔你。只有一句話，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如海素來淡淡的，矜貴的。賈璉見他的時候，多半總是氣定神閑萬事難不倒的模樣。從未聽過這樣雋永的悲傷。「我從與她成婚後就決定她是我唯一的妻，這份決心每經歷一事就多一份重量。如今她雖離我而去了，這份決心卻不曾少一分。我活一日，她就永遠是我唯一的妻。你身份矜貴，又自有一份家業。什麼樣的王孫公子尋不著，何苦來尋我這個半老的糟老頭子。」

那女子道。「你既是做官，將來賀吊迎送，人情往來自然是需要有人幫你打理的。難道還要一輩子做鰥夫不成？」

如海道：「大丈夫一世功名，自然是憑自身能力。難不成還能靠夫人維護打理關係不成？」

那女子道。「那將來黛玉長大了，她的身體細事誰去教她？她的女孩兒心事不好與父親說的，要和誰說？她將來也是要出嫁的，嫁妝都是女兒家用的東西，誰幫她打理？你若果然再不娶了，自己的事業也不顧了。連自己女兒將來的幸福、健康也不顧了么。若要娶，憑她身份再矜貴，人品再貴重。若是落得兩邊各自相安，已是萬福了。若和黛玉合不來，究竟還是黛玉受苦。」

此話一出，賈璉心中甚是猜疑。這女子像是對如海家事極熟的模樣，她不說你女兒，而說黛玉，顯而易見和林妹妹相熟。又篤定自己和黛玉好，顯而易見是黛玉認可的。究竟又不是鴛鴦的聲口，究竟是誰呢？她這話一出，正撞在如海心坎上了。

賈母待黛玉雖好，究竟年紀大了，許多事顧不過來。究竟兒孫們又多，操心的事情也多。究竟家裡還有一個寶玉，一樣的疼愛。這樣一個少年不避嫌疑地進出瀟湘館，究竟也不是什麼好事。果然就帶著黛玉看了那些雜書起來。幸而黛玉是個乖巧的，他又發現得早。這才沒有闖下禍來。若任由寶玉帶著黛玉學壞，誰知以後要怎麼樣呢？

如海在這裡沉吟一會，尚未說話，就聽到一陣悉悉窣窣的聲音。不由得嘆口氣。「今日這裡有旁人，不便多說。你先回去吧。」

這女子性格素來怪誕，常與人不合時宜。若在平時她定要說，有旁人又如何，咱們只管說咱們的。今日見如海意思鬆動了，又在他家中。這旁人將來怕就是家人，就不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究竟也要給如海一點顏面。因而也不肯拂了如海顏面，果然退了。

如海見她已走，便過去拎了一人出來。口中道。「剛罰你跪了祠堂，你這淘氣丫頭又出來搗鬼。大晚上的不睡覺，躲在這裡做什麼？」不是黛玉是誰？

黛玉才不怕爹爹生氣呢，眼睛骨碌碌一轉，摟著如海的胳膊笑道。「我好久沒有見到爹爹了，很想爹爹的。爹爹出去這些日子都不想黛玉嗎？」

如海對這個女兒當真是又氣又憐，待要教訓這個女兒一下，被她這樣一撒嬌，頓時氣就到爪窪國去了。笑道。「你這小鬼頭整日里惹我生氣，我巴不得出去躲一會清凈呢，想你做什麼！我問你，你這是幾時來的？都聽到了什麼？」

黛玉搖著雙平髻，紫色的耳墜一搖一晃甚是可愛。笑嘻嘻笑道。「我這是該來的時候就來了，不該聽的一句都沒有聽到呢。」又用手指擋在唇邊，俏生生道。「爹爹放心，我一句話都不會說出去的。一個字都不叫旁人知道。」

如海道。「你這個丫頭，都是叫我嬌慣的壞了。老太太也是一般寵你，這一年年的。將來可怎麼好？」

黛玉古靈精怪的一揚頭，「爹爹就是嫌棄黛玉，黛玉也是爹爹的女兒。我才不怕呢。就煩爹爹一輩子才好呢。」又悄悄附耳道。「爹爹若果然也瞧中了姐姐，娶了就是了。咱們以後別忘了母親，將她放在心裡就是了。」

如海就知道女兒這是擔心自己無人照顧的緣故，心裡倒也感嘆。面上絲毫不露，板著臉道。「你還說不叫旁人知道呢，早就有人聽見了。」說著就道。「璉兒，你要躲到什麼時候？」

原來賈璉見過林黛玉哭，也見過林黛玉笑，偶爾在大觀園裡也見過黛玉和眾人笑鬧。卻從未見過黛玉撒嬌賣萌的樣子，耳中聽見了，就忍不住想瞧一眼。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看一眼就行，哪知一動就被如海知覺了。既然被如海叫破，也只得笑嘻嘻地走出來，諂媚一笑。「姑父。」.

黛玉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賈璉，不知這璉表哥見了自己父親也是這樣的——愛嬌。忍不住掩嘴一笑。

如海瞧瞧賈璉再瞧瞧黛玉，嘆氣道。「我這是前世哪裡造的孽，遇到你們這兩個不曉事的小孽障。一個個的在家比孫猴子還淘氣，是不是要翻天？」

賈璉心裡嘀咕，你個重女輕男的老貨還好意思說，我好容易來一趟。還被你攆回屋，孤單一人吃的晚飯。果然是親的比表的親啊。嘴上卻道。「侄兒來找姑父當真有事呢。我這也是剛來，剛來。就瞧見妹妹摟著姑父撒嬌呢。」說著就恭恭敬敬弓著身將帖子遞上去。

黛玉嘟嘴道。「稀罕死了么。表哥你若是不服。你也過來摟爹爹胳膊撒一會嬌。我保證不笑話你。便就是果然笑話了，也不叫你知道。你便就是知道了，也還能假裝不知道。」

賈璉斜眼瞧她。「嘿！我不是小屁孩了，才不撒嬌。」

如海接了帖子瞧了幾眼，斥道。「眼看就可以選官了，你瞧你這亂七八糟地寫的什麼？賬本不像賬本，行文又沒有個規範。叫旁人看見了，回頭笑話你。」一邊對黛玉道。「你先回去睡覺，明日若睡迷了，也不必來請安了。身體為要。」

黛玉就知賈璉找如海果然是有事，也就不歪纏玩鬧，果然安靜回房了。

月光下瞧不清楚，如海回了房，剔亮了蠟燭，又瞧了一會。笑道。「果然這個法子好。賑災不能靠一味救濟，教他們尋個營生自力更生起來才是好法子。修建房屋學舍，男丁賣力氣就有飯碗吃。女的學針織刺繡，若果然成了，以後的營生也不必愁了。主意雖好，你倒說說，哪裡來那麼多房屋學舍要修建的呢？尋常綉坊又哪裡肯無故教人針織刺繡，若敷衍了事，又或從中取利，反不好了。你既有法子，想必已想好了章程，倒不如先說出來參詳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