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從龍之功

106從龍之功

「陛下、陛下在御花園問你這些?!」聽到明華容的話,明守靖失聲問道。

明華容點了點頭,答道:「不錯。就在御花園,在場的其他宮女太監都看見了,而且陛下說話前還先吩咐他們都退遠些,似乎並不想讓其他人聽見。」

那天宣長昊確實與她交談過,只是內容卻不是她現在說的這些。不過,明華容料定,明守靖縱然有心去查證自己所說的是否真實,卻萬萬沒那膽子、更沒能耐去打聽談話的內容。

而明守靖見她言之鑿鑿,又想着她當不至於敢拿皇帝來撒謊,原本的半信半疑不覺去了大半,變成了徹底相信,心中又是慌亂又是茫然。

如果說之前的種種只是根據諸般蛛絲螞跡自行猜測推斷的話,那麼宣長昊突然問出這種話來,那便是相當明顯的懷疑了,多半是已經察覺到了白家與瑾王暗通曲款的小動作。白家雖然從未對自己露過口風,但自己做為他的女婿,就算什麼也不知道,也一定會被人划入到白家陣營去,當做瑾王那一派的!

想到這些,明守靖心內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爬到今天這位子上,只想好好做穩這個官位,光宗耀祖出人頭地,等過幾年把長大的兒子扶持起來,再風風光光地致仕退隱,根本不想被卷進麻煩里去!何況這並不是非站隊不可的境況,江山寶器早就落入今上之手,何苦還要再挑事端!

以前他不過是因種種瑣事對白家積下了怨恨而已,雖然惱怒,到底也從未起過撕破臉面的想法,只想着面子情兒上依舊糊弄過去。但這一瞬間,他卻是切切實實生出了與白家決裂,劃清界限的念頭。一則白家人所圖之事太過大膽,他根本無心參與;二則他們從來沒拿他當回事,這般大事連口風也不露,倘若不是女兒心細告訴了自己這些跡象,只怕哪天一不小心就被察覺端倪的皇帝拿來開刀!

但白家乃是高門世家,門生遍佈朝野,在朝內又正如日中天,何等寵然大物。而且這尚書之位本就是別人沖着白孟連的面子才提拔了他上去,要是同白家翻臉的話,被從尚書位子拔下來,還不是白孟連一句話的事!

將他面上毫不掩飾的重重焦慮看在眼中,明華容略略一想,便猜到了他的顧慮,遂假裝安慰地說道:「老爺,陛下雖然起了疑心,但也並非心狠手辣之人。咱們與白家雖是姻親,但夫人既嫁了過來,從此便是明家的人,您只要行得正坐得直,陛下自然能看出您的心思所在,想來應不至為難您的。」

明守靖搖了搖頭,苦惱道:「你當這是你們小姑娘之間的小嫌隙么,天子之怒,何等可怕。雖然朝中現在以白家勢力為最,但到底陛下才是名正言順的天下之主,他一旦察覺有人竟生出了不該有的妄想,勢必震怒。似為父這般處境,多半會被拿來開刀啊。」

一時情急,他不曾多想便將心事說了出來,說完才意識到,明華容一介閨閣弱女,如何聽得懂這些朝堂局勢。

卻不想,聽罷他的話,明華容接道:「那麼,老爺為何不向陛下開誠佈公,表明立場呢?我看陛下並非蠻橫強勢之人,您的話若是出自肺腑,他應當聽得進去。」

「表明立場?」明守靖一邊驚訝於女兒的聰慧,一邊思索著可能性,末了,斷然搖頭,說道:「如果是別的事,或許還有幾分指望。但我與白家牽涉頗深,陛下他一定不會信我。若我貿然開了這個口,說不定他會認為白家已有防備,多半還會提早發難。那時我們明家闔族的性命前程,也就到頭了。」

明華容本就在等他將所有顧慮都說出來。當下聞言,淡淡一笑,說道:「老爺莫急,女兒有個法子,或許可以試上一試。」

一個剛打鄉下回來的小丫頭,能有什麼好主意?明守靖不抱希望地擺了擺手,剛要命她下去,明華容卻已走近了兩步,低聲說出一番話來。

「這……這……」聽完她的低語,明守靖額上沁出了汗珠,但面上的表情卻並非害怕惶恐,而是由混雜了心灰意冷的焦慮,逐漸變得凝重:「這法子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是否太過荒謬了?我……為父……」

明華容淡淡說道:「此事本就是白家人意圖不軌在先,咱們家不幸上了他的賊船,難道還真要跟着去為虎作倀不成?您既無此意,還是速速找個法子脫身為上。只是如今已然身處險境,說不得,那脫身的法子自然也要兇險些,否則又如何能取信於陛下呢?」

說罷,她抬頭直視明守靖,又道:「話又說回來,反事有弊必有利,富貴需向險中求。老爺若能將此事做得妥當,在陛下面前的功勞已可抵得上從龍之功。等到時候扳倒了白家,您自己可不就上去了。」

早在聽她分析利弊的時候,明守靖臉上就於緊張之中,另外透出了幾分隱約的興奮,待聽到取白氏家族而代之的這番話,臉上更是瞬間容光煥發起來,當即便下了決定:「好!華容,為父就聽你的,且去試上一試!」

不知不覺中,他對明華容的口吻已親切了許多,不再如先前一般生硬刻板,隱約還帶上了幾分討好的意味。

察覺到這細微的變化,明華容暗自嘲諷一笑,口內卻提醒道:「之前女兒曾聽說白丞相每年都往鎮北將軍府送禮呢,又聽聞白家那位任參軍的表哥雖是駐紮之地與趙將軍不同,但亦是時常修書前去問安的。今日趙家公子之事,您面聖后可得拿穩了主意。」

聽到這話,明守靖先是一愣,待反應過來之後,思忖片刻,卻是有些猶豫:「這……畢竟獨秀她……」

「二妹妹本是個好姑娘,可惜如今的名聲已是……唉。」明華容搖了搖頭,一副不勝嘆惋的樣子。

明守靖原本不過是有幾分動搖不忍而已,聽到這話后,決心復又堅定起來:「你說得不錯。獨秀原本是個好孩子,可惜被她娘寵壞了,近來竟做出這許多事來,令我門楣蒙羞。該如何處置她,我自有分寸。」

得到滿意的答案,明華容深深嘆息一聲,說道:「老爺既有定奪,女兒也無話可說。」

一番談話下來,明守靖已從最初的驚訝無措,變得胸有成竹,但那提議太過兵行險著,雖然已下定了決心,到底還是有些不安。明守靖遂打發了明華容,自己留在書房苦思了近一個時辰,發現並無別法可想,便細細準備備好了說辭,備轎入宮去了。

「老爺已入宮去了?」明華容聽見青玉傳報,拔弄著桌上小竹篾籃子裏的梅花瓣,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是,奴婢差了個三等丫鬟在外面打聽着,一聽到老爺外出的消息就趕緊回來告訴小姐。據她說,老爺一身官服的打扮,而且是往皇宮那邊去了。」

這結果早在明華容意料之中。明守靖此人學問不錯,雖然瞧著十分古板講體統,但骨子裏卻是個愛權如命的主兒,既已知道了宣長昊對白家乃至明家的猜忌,為了自保,他肯定會做點什麼。而自己的提議正是上上之策,非但可打消皇帝懷疑,並可反制白家,他必會不折不扣地報到宣長昊面前,以表忠心。

想到這裏,她不禁淡淡一笑:「辛苦你了,且下去吧。」

「多謝小姐體恤,但奴婢還有一事稟報:適才奴婢往屋後偏房那邊去了一趟,無意發現,新來的元寶正躲在偏房裏梳頭,身上裙帶也是散的。奴婢……奴婢擔心有什麼不才之事。」說到末一句時,青玉已是面色微紅。

明華容原本正在按照許鐲所說的法子,將浸過特製藥水的花瓣拿到小銀燈盞上慢慢烘烤定型,以便炮製乾花,聞言手上一抖,險些把花瓣給燒了:「這個……青玉,怕是你多心了。」

青玉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說起這些事本來還有些臉紅害臊,但聽到明華容的話后,卻以為她沒聽懂,不禁有些着急:「小姐,奴婢擔心的是若元寶與什麼人有了私情,會不會因此而出賣小姐。而且,此事若被其他院裏的人知道,肯定要責問您御下不嚴之罪。」

明華容險些不知該如何遮掩,目光閃爍幾下,輕輕咳了一聲,說道:「青玉,這確是你多心了,不過也是我沒說清楚。今早——今早我往老爺那裏去時,不慎撞了元寶一下,害她小半個身子跌進了魚缸里。你剛剛看到的,多半是她在換衣裳。」

但青玉仍有疑惑:「若果然要換衣裳,為何不到自己的屋裏去換呢?非要巴巴地跑到別處。」

「也許另有緣故,也未可知。」明華容雖已想到了幾個理由,但怕說得太周全,反而更讓青玉懷疑,遂用吩咐的口氣說道:「這些小事就別理會了,你且替我到梅林再挑一籃子梅花來,記得要撿完整的。單做花瓣也沒什麼趣兒,不如設法作些乾花,拿來插瓶也不錯。」

她既發了話,縱然懷着滿肚子疑惑,青玉也只好下去了。退到廊上時,恰好看到沒事人一般走過來的元寶,不禁審視地看了她幾眼,心下暗自決定,以後必要多多留意此人,以防備她真有不妥。

元寶自然察覺到了她特異的目光,不禁有些奇怪。進到明華容的房間后,他說道:「你昨晚差遣我那些事,我已經全部辦妥了。」

明華容點了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最近你辛苦了,今天沒有什麼事,你可以先去休息了。」

說着,她想起剛才青玉的話,便又叫住了他:「這院裏人來人往的,以後你行事小心注意些,別讓人發現了把柄。」

聞言,元寶心下一愣:今早圖方便,他從明守靖那裏來來后,便沒有像以前那樣謹慎地另找個沒人地方換下扮成小廝時穿的衣服,而是徑自回到了這院裏找了間空房來更衣。莫不是因此被人看見了?

想到進門之前,那叫做青玉的丫鬟奇特的注視,他心頭越發懊惱:枉他還是昶太子的侍衛,竟然被個不諳武功的丫鬟窺見了行藏,這糗可出大了。

看出他面色不豫,明華容道:「這宅子裏的道道不比你們宮裏的少,你既要待上三年,就該謹慎再謹慎。」

聽到這話,元寶露出幾分悻然之色:那個青玉是這小丫頭的心腹吧,也算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這小丫頭手段着實過人,那天只同他閑聊了幾句鎮北將軍的瑣事,轉頭便鬧出這番動靜來,卻不知她到底意欲為何。若非礙於當日答應過的話,他肯定要問個明白,如今也只有等著看結果了。

元寶退下之後,明華容又擺弄了一會兒花瓣,便往議事廳去協同林氏做事。年關將至,每日裏採買不斷,加上各家府上人情往來,大挑小擔的東西幾乎快將院子堆滿了。林氏雖有周姨娘幫忙,依舊忙得不可開交。

林氏剛擬定了幾家的回禮單子交給管事媳婦,正喝茶潤嗓子的功夫,抬眼見明華容竟過來了,連忙說道:「才好了一兩天呢,就出來晃。你不用操心這裏的事,且回屋歇著去。」

「大伯母好意,華容銘感於心。只是這實在是輕傷,若成日家躺着不動,反而要悶出病來,不如到這裏略坐一坐,既散了心,又幫了您的忙,豈不一舉兩得。」明華容淺笑着說道。對於真心對待自己的人,她向來十分體貼。

林氏也是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了,這當口能幫忙的多一個是一個。見明華容氣色不錯,便點了點頭,答允道:「既這麼着,那你就待一會兒吧,替我核對一下這兩份採買單子,對完就走,一刻也不許多待。」

明華容笑應了一聲是,便接過清單,一一與實物對過。這是從葯堂特地訂來的一批溫補藥材,備着煮葯膳的,別的倒也罷了,有一味產在南方溫濕之地的三七,價格不菲,是老夫人特地指名了要來煮烏骨雞用的,說有活血養顏的功效。老夫人既如此重視,底下人自然不敢馬虎。

當下明華容細細核了一遍,別的都明白無誤,只是這三七卻少了兩盒,便問那過手的管事婆子:「這是分了兩次送來、下回補齊?」

那婆子見短了東西也是一驚,分辯說她剛才肚子疼跑了趟凈房,便讓另一個媳婦看着東西,於是趕緊找了人過來盤問。

人找過來后,那媳婦先還不肯承認,指天劃地地說並沒有動過這些東西。明華容打量她眼神閃爍,神情驚疑不定,便淡淡說道:「東西既過了你們的手,便只着落你們身上。如果不知道的話,藥材錢從你們例銀里扣。」

三七價格不低,一斤藥材約合五十多兩銀子。對於一個月只有一弔錢的奴僕來說,不啻為天文數字。那媳婦嚇了一跳,立即將頭磕得山響,招認道:「求大小姐開恩,原是二小姐的丫鬟陽春過來了一趟,說二小姐傷還沒好,急着用藥,可巧在道上看到這擔子藥材,也不及趕到庫房,便拿了兩盒就走。」

明獨秀突然回府的事情,天亮后便有家人報到了林氏面前。因明守靖並未說過如何處置,林氏也就假裝不知。現下聽到這番稟報,不禁皺了皺眉,卻是不好多說什麼。

明華容卻無顧忌,說道:「陽春也是多年的老人了,怎這般不懂規矩。但凡東西新拿回府上,還未入賬前是碰不得的。若是二妹妹當真需要用藥,她大可往庫房去領,或者支了銀子現去買。想來她多半是打着二妹妹的名頭自己攬東西罷?此風不可助長,否則府上豈不都亂了套了?你們且去將她叫來,我親自問問她。」

見狀,林氏本想和個稀泥,勸明華容罷了,但明華容卻像是猜到她的想法一般,向她輕輕搖了搖頭:「大伯母,此事我自有主張,還請您勿要插手。」

聞言,林氏便不說什麼了。此事確是陽春做得不合規矩,況且明獨秀前兩天才被形同驅逐地送到廟裏,轉頭又悄悄自己回來了,並且也不知收斂低調些,其嬌橫妄為比以前還要嚴重。加上林氏深知她被逐出家門的原因,諸番加疊,對這個侄女的印象已壞到極點。明華容既想正經發落,她雖不便參與,卻也是樂見其成。

旁邊周姨娘見了,原本獃滯木訥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隨即又是平靜無波地低下頭去,彷彿根本未將發生的一切放在心上。

片刻之後,陽春被帶到議事廳來。打量現在管家的林氏與明華容都端坐堂上,見她過來后表情愈發嚴肅,還以為她們是要盤問昨晚庵堂里的事情始末,便戰戰兢兢地行了個大禮,伏在地上不敢說話。

瞧她抖抖索索,渾無之前明獨秀正得勢時鼻孔朝天的模樣,明華容心內微哂,淡淡問道:「你們二小姐近來如何?」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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