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側門入宮於周澄而言已不止一次了,側向來清靜,即使是昨夜一場大雪也是不見一絲紛亂,在這雲靜殿,真便彷彿連雲也靜了下來。

無須宮人引路,周澄便已輕車熟路地來到暖閣,輕輕叩了叩門。

閣門打開,內里是一個一身短衫的農家漢子般的人,將周澄引入暖閣后也沒說話,自顧自地坐回案邊,朝對面的空位上的茶杯里倒了一杯茶水示意周澄坐下。兩個位子前,各擺着三隻空茶杯。

周澄上前一步,頓首道:「臣周澄叩見陛下。」

「嗯,」盛平帝目不斜視,一心一意地擺弄茶具,「嘗嘗,朕這幾日和鄭才人學了不少,練練手。」

周澄坐在他對面,拿起茶杯輕輕抿了幾口,才淡淡地道:「茶水有些老了,陛下這盞茶煮得有些久,燙到口舌了。」

盛平帝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取了一隻陶壺,巴掌大,卻涎著清香:「好茶久煮不壞,何來茶老這一說?」周澄端起菜碗輕吹幾口:「雖是燙口,吹吹也倒能喝。

「可與朕心中的好茶還差些火候。」盛平帝將那陶壺裏的茶葉泡入另一隻壺中,道。

「好茶需炒,興許陛下沒找到炒得好的茶呢?」

「可朕不怎麼喜歡,」盛平帝端起那杯和周澄一樣的茶水,舉到榻外緩緩倒置,將清亮的茶湯倒在地上,「瞧,並不是很燙,卻已經讓你的口舌受苦了。」

周澄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也似盛平帝那般將茶水倒在地上:「清香有餘,卻燙口,那便不喝它也就罷了。

盛平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才將那壺剛泡的茶推到他面前:「這個呢?嘗嘗?

周澄為自己斟了一杯,卻遲遲不見舉杯

「為何不飲?」

「臣……不敢。

「為何不敢?」

「不敢妄評陛下所選。」

「朕偏要你評一評。」

「臣……領命.」

茶水入喉,少清香,多苦澀,卻讓人提神醒腦,精神為之一振。

「這茶,請狀元為朕評一評。」盛平帝取回茶壺為自己添了一杯,卻也不呷一口.

周澄略一思索,便應道:「剛猛有餘,提神甚佳,但不應常飲,常飲則易傷腹胃,損精神。」

「可朕覺得不錯,」盛平帝似乎有些不滿,將茶杯在桌上輕輕磕了一下,「這可是經過匠心炒制的好茶。」

「臣粗鄙小民,倒有些品不來這御茶。」周澄略一躬身,歉意地道。

「依你所言,那這茶也要不得。」盛平帝似笑非笑,將茶杯放到桌子邊沿,用手指輕輕一堆。茶碗碎裂,遍地碎片。

「陛下這樣,會傷到下人的。」周澄不動聲色地道。

「小心些即可,無礙。」說着,他又拿來一壺茶,「最後一壺,你也嘗嘗吧。」

茶水流出,隨之便是一股氤氳的香撲面而來,像是要從每一個毛孔湛入,侵佔你的一切感知,這香氣卻使人覺得冷,像黑暗中殺手細長的刀和狹長的眼,無孔不入。

「這茶,陛下可喜歡?」周澄率先打破沉默。

「每一杯聯都喜歡。」盛平帝將自己面前最後一隻茶杯斟滿,仍同前幾次一樣放着。

周澄淺淺地抿了,便放下杯子走到堂中跪伏着:「此茶,萬不可飲。

盛平帝神色不變,問道:「為何?

周澄抬起頭,直視着他的臉一字一頓地道:「口蜜腹劍。」

盛平帝彷彿嗤笑了一下,將那隻杯子擲出窗外:「今日就到這裏,朕乏了。」他站起身徑直走向堂后。

周澄再拜:「恭送陛下。」

這天下少有人知,當今陛下乃天下絕頂之藥師,而那日為刺客所傷的,不過是陛下的替身——或者說,影子之一,他用藥控制着諸多身形相似卻戴着人皮面具的人出席一切公開活動。

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不過一手之數,而周澄恰是其中之一,因為那制人皮面具之術本就來自周家。

太子偽善,羽王尚武,楚王陰險。陛下從來都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離開雲靜殿時,已是辰時,上元節休沐,周澄倒地不用去東宮,就這麼坐着馬車在城裏慢悠

悠地逛——昨夜的兇手,據說被神策軍格殺,屍身落入了汴河,今日早些時候便打撈了出來,胸口還插著神策軍的劍。

念念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暗嘆一口氣。要不怎麼說當朝狀元郎心思縝密,這人把自己收拾得太含時宜了,讓人總是忘記他是個很優秀的人,冷不丁地一鳴驚人,卻總給認識他的人一種被蟄伏的蛇咬了一口的感覺,感到發自內心的寒意。他從哪一刻得知的計劃?無人知道,但他確實為皇家留下了臉面,給了陛下放下屠刀的理由和台階,也暗中敲打了每一個試圖拿他當棋子的人。這樣的人,卻安然接受了東宮伴讀這樣的小官,於他的才能而言,確實與放逐無異,但其中有多少明哲保身的意味,也未可知。

「我的臉當真如此好看?連你也忍不住嗎?」一聲調笑把念念從思緒中拉回,周澄不知何時又擺出那張欠揍的笑臉。念念把頭別開,透過帷幔看着外面,一副不願理會他的感覺。

看着她鬧彆扭的模樣,用澄也早己司空見慣,反正也想不明白女孩為什麼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念念如此,顧君如也如此,但他總有辦法引回她的注意。

「念念,同我說說話唄。」

這次念念甚至直接坐到馬車廂一角,頭也不回

周澄樂了,伸過頭去貼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就不好奇,我今早去了哪裏嗎?」氣流撫過她的耳垂,念念一驚,用力推開周澄,臉紅得似胭脂,從雪白的頸一路紅到耳尖。

「登徒子!與我何干?我不過是個護衛,你說了我也不願聽。」

「反正也無事,不如講給你聽聽,」見背過身念念不僅沒什麼表示,反倒悄悄豎起了耳朵,周澄想到偷腥的小貓,又將頭湊了過去,「今早你回來得遲……」每一句話都是一股熱氣,將念念的耳朵吹得痒痒的,心神搖曳,幾乎記不住他說的話,但又忍不住好奇心,收回了推開他的手。

……

「鐺」一聲脆鳴,陳明深被擊退,連退數步才穩住身形,喘了口氣便又想衝上前。

「殿下的心亂了,」對面那人見陳明深聽到這話愣了一下,才繼續道,「殿下的劍比往常慢些,可是有什麼煩惱?」

陳明深沒說話,提起劍大步上前,卻被那人接連斬出三劍化解了攻勢。陳明深強提

一口氣,登時便氣勢一變,劍的軌跡也變得難以預料,將那人寸寸逼退,很快便貼在牆邊。

「殿下,」那人突然開口,「您露破綻了。」

陳明深眼前一花,那人劍尖一挑挽了個劍花,陳明深的劍便脫手而出,徑直插入旁邊的木人身上,而那人的劍不知何時點在了他的咽前。陳明深寒毛乍起,生平第一次產生了恐懼感,他很清楚面前這人,也許真有膽子殺了他。

陳明深想退,卻一動也不敢動,莫說退,就連眼皮也不敢動一動,那股殺意彷彿也是一柄劍,抵在他身上。豆大的汗滴順着鼻樑流下,滴在地上的剎那,那人收劍而立,殺意也隨之消散。

「殿下,一著不慎,滿盤……」

嘩啦!棋盤被打翻在地,黑色白色的棋子落在地上,分外扎眼

陳婉清手中正捏著一枚白棋,有些失神地看着滿地狼籍,片刻后嗤笑一聲,將棋子放在桌面正中,似有若無地吐出兩個字:「皆輸……」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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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洄從之即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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