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解救

第5章 解救

他們在山中幽居數日,生活過得緩慢又充實。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國讎家恨,沒有烽火連天,更沒有車馬喧囂,僅有的只是漫山春花采不盡,一江春水流不斷的蓬勃朝氣,生命的消逝和隕落彷彿離他們很遠很遠。

但薩怡臣心裏知道,在他們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和之後,年輕生命的死亡時時刻刻在發生,而他來到這裏的職責就是盡最大可能把戰損值降至最低。

半個月後他對她說:「今晚收拾一下,明早我們出發,到縣城去看看。」

她此刻在逗著魚,那些小魚經過這幾日的好生餵養,略微發福,都不太想動,她得拿根小棍子趕它們的尾巴,它們才願意動一動。不知道怎麼的,她覺得她此刻的心情和這些胖魚一樣,懶怠至極,她說:「我的傷還沒好,可以再待幾天嗎?」

他本是站在一旁,一聽立馬坐到她的身邊,關切地問:「哪裏還沒好,給我看看,我早上換藥時傷口結痂情況很好。」

她見他直直盯着自己的右肩,那裏已經被他的襯衫罩住,無從看起。她忽覺好笑,強自忍住,一本正經地說:「我中午沒忍住,抓了幾下。」

「出血了嗎?」他一本正經地問。

「有一點點,但是不多。」她繼續胡謅道。

他伸出手去卻隱隱覺得不對,半道收了回去,只關切地說:「你的傷應該沒什麼大礙,就是不要用手去抓它,要記得換藥,洗澡的時候不要弄濕傷口........」

她靜靜地聽着,他的叮嚀如同春風一樣,充滿異樣的溫柔。她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想留在這裏,雖然這裏與世隔絕,但是有他在,一切並不落寞與空虛。

冒出這樣的想法,她心裏嚇了一跳,心虛地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見她垂下眼,以為她嫌棄自己的啰嗦,收住了話,過一會才態度堅決地說:「總之,我明天必須得動身了,我的士兵在等我,你跟我一起走吧,你自己留着在我不放心。」

她沉默許久,似是在思考又像在咀嚼他的話。他見她久久未作聲,便從兜里掏出一把手槍,塞進她的手裏,說:「你要是留在這養傷,這個給你防身。」

手槍躺在她手上,冰冷而沉重,她猛然記起來,這是侵略者的鐵蹄。溫順的狼也是狼,獠牙始終會暴露出來,而等到那一刻,這位美男子是否依然如舊。

她收好槍,仰起臉,下定了決心之後冷冷地說:「我跟你走。」

他十分高興,站起身,棉布衣袖和棉布褲腳向內縮回一節,他說:「明天我們早點出發,你快回去休息吧。」

她仍冷冷地,不說話,只是起身離開。走到連廊中間,她忽然用雙手攏了攏襯衣,向左向右嗅了嗅衣領,一股好聞的味道。這件襯衣是那天洗澡他借給她穿的,雖然自己那一件已經晾乾但因為右邊袖子已破所以一直沒換回來。沒想到這一穿竟穿了那麼多天,而她竟然也習慣這件狼皮給予的溫度。她不由往身後看了一眼,那人並不在燈火闌珊處,她又莫名有些失落。

第二天他們一早吃過飯就上路了。臨走之前,薩怡臣餵飽了張伯家的雞,又把小魚全都放回到了小河裏。他們並沒有行李,又都受過訓練,所以腳程極快,還不到中午,城門已然在前。

城門無人把守,他們並肩走了進來,沿着一條大道,深入城區。街邊兩側房屋大門緊閉,所見行人皆是老弱婦孺。小孩子不時或側目或回頭好奇又擔憂地看着他們,

有些甚至想要上前跟他們說什麼,卻被身旁的老人拉住。

他們坐在一個小攤前,叫了兩碗面。小攤的老闆是一個老嬤嬤,雖然上了年紀,但是幹活還算利索,不一會就給他們煮好了。薩怡臣前去取面的時候,她偷偷碰了一下他的手,警告道:「年輕人快點吃,吃完和你夫人趕緊離開這。」

從進城門到現在,這座城市處處顯露出異常,薩怡臣心裏早做好應對不測的打算,聽到老嬤嬤這樣一說,更是提高了警覺。

他把面端過來,招呼穀雨快點吃,自己不到一分鐘就把面給吃完了。他走到老嬤嬤的面前問:「老闆,跟你打聽一個人。」

老嬤嬤問:「男的?」

他點了點頭,老嬤嬤說:「那肯定是上西線了。」

薩怡臣有些吃驚,西線正在打仗,張伯都六十歲的人了,徵兵也不至於徵到他的頭上,他自覺不可能地說:「老闆,那人比你小不了幾歲。」

老嬤嬤說:「無論年齡,除非太小抬不動槍,我的老伴今早剛被征了去。你們倆這麼年輕出現在這一帶無異於小兒持金過鬧市,涉險而不自知。」

薩怡臣聽明白她的意思,道了謝,付了錢,見穀雨吃得差不多了,招呼她往回走。

穀雨小跑幾步追上他,問:「我們不找張伯了嗎?」

他說:「張伯不在這,我們去別的地方找找看。」

正走着,前方一條斜街中走出兩個持槍的南臨軍,他們的身後是用一條繩子拴住的一長串壯丁,壯丁從十幾歲到七十幾歲不等,最後還有兩個南臨軍持槍護隨。

前面兩個南臨軍示意停下,他們看到了薩怡臣和穀雨,面露喜色,互相說了幾句,便走上前來,用槍指着他們說:「你們兩個過來。」

薩怡臣故作不解地問:「長官,我們今日路過這裏,不知長官要讓我們去哪裏?」

其中一個士兵不耐煩地說:「要你過來你就過來,我管你是不是路過。」

另一個士兵年歲稍長,見兩人雖衣着平凡,但是長相氣宇非凡,心中暗自揣摩了一下,問:「你們兩個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

兩人心照不宣,都報了一個假名。那人見名字都是聞所未聞的,放下的槍又舉了起來,說:「你們兩個快點過去那邊,自己系好繩子。」

薩怡臣在一旁說:「長官,我們又沒有犯法,幹嘛要抓我們?」

那個士兵說:「你們拒絕南臨王的徵招,不肯為國出力,像你們這種逃避服役的青年,已經被我們抓回來好幾批了。」

穀雨在一旁說:「可我是女生,你們不會連女生都抓吧?」

那個士兵理直氣壯道:「你缺胳臂少腿了?現在西線戰事吃緊,國家需要你們出力,無論男女,都該積極響應,而不是逃之夭夭。」

這人目測是一個小領導,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雖是動之以情,但是那些被抓的壯丁們都不買賬,一副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薩怡臣見機突然轉身抱住穀雨,穀雨微微一怔,旋即領會了他的意圖,輕聲說:「左邊。」

這種臨陣畏懼的場景士兵們經歷過太多,對此他們並不以為意,只是不耐煩地催促了一聲,待反應過來,驚恐的眼睛掠過一顆顆彈影,不出兩秒鐘,四人砰然倒地。

一串壯丁皆大駭,被這突如其來又無比精準的射擊嚇傻了,等緩過神來,個個都向薩怡臣投去欽佩的目光。

穀雨上前解開最前面那個少年的繩子,後面的人立馬相互解開繩子,他們脫手后匆匆拜謝,逃似的離開了,只有一個老翁留在原地。

薩怡臣收好槍,正要走過去詢問,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蹣跚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剛才賣面的那個老嬤嬤。她輕一步重一步地走到這個老翁跟前,用手替他擦了擦額角的灰土,攙扶着他走過來,對薩怡臣連連道謝。

穀雨看到此情此景一股寒意湧上心頭,南臨軍的做法實屬不人道的行為,居然抓這麼高齡的人上戰場服役,難道都沒有年輕力壯的了。

她問老嬤嬤:「嬤嬤,您的兒子呢?」

兩個老人一聽,頓時老淚縱橫。老嬤嬤用枯枝一般的手抹掉眼淚,平復好情緒,說:「我的大兒子前兩年就被抓走了,小兒子當時有病沒被帶走。等到小兒子的病好了,他們又來把他抓走了。這一次家中男丁只剩下我老伴和一個卧病在床的孫子,他們實在沒人抓了,居然連我老伴也要抓走湊數。為了不讓他們抓走我的孫子,他都病了好幾個月了我都沒敢請醫生,只能熬著看天命。」說完,兩個老人的眼淚又灑了一地。

穀雨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薩怡臣同情道:「戰爭還在持續,你們二老還是離開這裏避一避為好。」

老嬤嬤說:「這裏是我們的根,我們不會走的。況且現在大陸那邊的色木軍打過來了,只要他們勝利了,那我們這就太平了。」她有感而發,一時嘴快,說完才略覺欠妥,試探性地問:「孩子,你是大陸來的色木人嗎?」

薩怡臣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嬤嬤激動地說:「我剛才一看你就看出來了,哎呀,來了就好,我們盼你們可盼了好久,可不枉我初一十五到廟裏燒香。」

薩怡臣含笑道:「這裏的情況我們了解,我們會努力的。」

老嬤嬤還想嘮嘮家常,卻被老翁揪了揪衣角,老翁附耳輕聲說:「快給我飯,大半天沒吃東西,我快餓死了。」

老嬤嬤驚道:「那你不早說,我們趕緊回去。」他們再次道謝,老嬤嬤便攙扶著老翁離開了。

薩怡臣看着他們走遠了,回頭髮現穀雨也往一個方向走遠了,他連忙追過去,見她只是低着頭走路,若有所思,連前方開過來一輛邊三輪摩托車也未察覺。這幾個南臨軍許是聽到了槍聲,把車開得飛快。薩怡臣舉起槍就是一擊,司機應聲倒地,邊三輪摩托車狠狠橫撞在磚牆上,車上另外兩人飛落在地,動憚不得。

穀雨大吃一驚,抬頭獃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回想就在剛才剎那之間,自己可能會被車撞死或者被子彈打死,倒吸了一口涼氣。正當她驚魂未定之時,她的救命恩人急急跑過來,雙手扶着她的肩關心地問:「沒事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想起剛才老嬤嬤說的那些話,看向他時眼睛裏迸發出的光亮,而此刻的自己竟和老嬤嬤一樣,一樣要感激他的傾力相助,感謝這匹狼,這個侵略者的再次救命之恩。她一時還無法接受——他們色木軍不是侵略者,而是帶給這裏和平的正義之師,南臨軍才是迫害人民的元兇。

她掙脫他的手,徑直往前面走,只想平復下來內心此起彼伏的難解與煩悶。

他見她神色不對,追上來拉住她問:「你怎麼了?」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心中的鬱悶轉化為氣憤,「別理我,別讓我自己覺得像個助紂為孽而不自知的傻子。」

他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莞爾一笑,說:「不知者不罪。」

她的表情仍是憤怒的,可是語氣到底溫和了下來,「你就知道欺負人。」

他無奈地擺擺手,表示否認,隨後拉起她的手,說:「別想這些了,走,我們到那邊救人去。」

他們循着邊三輪摩托車開出來的方向一路深入,找到了關押壯丁的地方。外圍的看守並不是很多,他不費什麼力氣就闖了進去。

被關在圍牆裏面的人驚慌無措地看着他們,待他們表明來意,這些人神情才有所緩和。薩怡臣了解了一圈,原來這些人本是徵集發配到西線作戰的,只是礙於人數遲遲未足,暫時被收押在這裏。可是役政人員並沒有備夠他們糧食,他們飢一頓飽一頓,個個瘦得皮包骨,連站起來都是顫顫巍巍,怕是來一陣風都能颳倒一大片。

他和穀雨小心扶起來行動吃力的人,一邊扶一邊向他們打聽張伯的去向,但是並沒有人認識。等到人群散去,薩怡臣心想可能張伯此刻已經在西線奮勇對抗他們的軍隊,生死未卜。

他在院子裏四處走動,發現後面的內院裏停著一輛邊三輪摩托車。他飛跨上去,啟動了引擎。車子徐徐向穀雨開來,等來到她的身邊,薩怡臣剛要熄火,不料她卻飛身輕盈地跳了上來,穩穩噹噹地坐在挎斗內。

薩怡臣心中微悅,看來她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穀雨從小熱愛運動,十幾歲時迷上了騎馬,之後留學瑞肯,參加西部的馬術俱樂部,騎術更加精進,單手上馬,單手竄車更是小菜一碟。

她坐在斗內,看他開出了城門,方問:「我們這是去哪?」

風帶走了她的聲音,他在急速行駛中聽不太清楚,他大聲說:「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她扭身面對着他,大聲問:「我們要去哪?」

他大聲回答:「先離開這裏。」

春日午後的陽光打在臉上,分外明媚;柔風吹散了她的秀髮,搖搖飄在空中。他們朝着夕陽西下的方向一路前進,兩側草木葳蕤,或濃或淡的綠色連成一片,讓人見了心情大好。

穀雨無暇流連風景,只是獃獃地吹着風,在想自己的事情。南臨軍無所不用其極地抓壯丁上前線,看來西線戰事十分吃緊。她剛才放了那麼多壯丁,雖然出於私情她對不住季川禾,但是出於道義,她不覺有錯,而且南臨軍還對自己開了槍,這到底是奉了誰的命令。還有上次交換人質時開黑槍的狙擊手,經過她和薩怡臣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斷然不是他們所為,那矛頭自然又指向南臨那邊。再看今天老嬤嬤對色木軍表現出來的歡迎和期盼,這完全不是對侵略者應當展現出來的姿態。

她又想起季川禾故意隱瞞兩國開戰的消息,不讓她回國;交換下她之後,不讓她回谷堡。他作為南臨王的兒子也許早就知道爸爸投誠了色木軍,他不想讓她捲入戰爭,所以才極力阻止她回來。可事到如今,他事事為自己着想的情義顯然已經經受不住家國大義的洗禮了。也許未來某天,他們再次相見會是在西線,亞明,南臨的某處戰場上,拔槍相向。想到這,她左手不由捏住襯衣下擺的一角,這件襯衣還是薩怡臣的那件。她本想把襯衣還給他,但是他一再堅持不收,而且林中小屋確實沒有女裝,她也只好勉為其難地繼續穿在身上。

難道冥冥之中,老天已經幫她選好了站位,甚至選好了一起作戰的隊友。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覺身上這件襯衫失去了原有的舒適,平添了一絲不安。她忽然「哎呀」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薩怡臣心裏跟着一驚,猛然停下車扭頭問道:「怎麼了?」

晚霞正盛,微風輕徐,四目相對,她的臉如緋紅色的春櫻在他眼中綻放,楚楚動人,只是神情莫測,像天上的雲,身旁的風,春天的天氣,讓人充滿遐想卻又捉摸不定,也許他此刻能抓住的只是少頃的心動與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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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己之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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