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珊瑚一十

骨珊瑚一十

我咽了口唾沫,盯着扉頁上那幾個秀麗的楷體字,朗聲念道「趙毅東!」。索凡羅聽完立即站起了身子,讓我替他拿火把,然後不敢置信地從我手裏奪過那本筆記,對着火光反覆看了好幾遍,才終於確認自己沒看錯。他可能漢語說的不夠流利,但是那幾個標準的漢字他還是認識的。

「趙毅東……歐巴瑟?」索凡羅面向我,捏著那本筆記,指了指地上那副枯骨,又指了指筆記上的三個黑字,面露驚懼地問我「俺腦子不如你好使,專家,你可老實告訴俺……地上的這個……真是趙毅東?」

說實話,我知道的並不比他多,我當時腦子裏也是一團漿糊,也還在試圖捋順這一新發現。

「我怎麼知道?」我反問道,「你問我,我問誰?」雖然嘴上沒說,我們也壓根沒法通過這一個線索去推斷,但我真心希望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如果他是趙毅東,那麼在外面那個村裏的小趙又是誰呢?那個自稱漢族名是趙毅東的歐巴瑟、那個村長的小兒子,他的真實身份究竟為何?

「俺就知道,歐巴瑟那傢伙果然有問題……」索凡羅罵罵咧咧地說着自己武斷的推理,但馬上就被我制止了。「我們不能光靠這一本寫了名字的筆記判斷屍體的身份,屍體未必就是筆記本的主人,我們需要找更多證據。現在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們手裏的筆記屬於趙毅東。事已至此,咱們也別瞎猜了,先看看這筆記的內容再說。」

我說着拿出手電筒,舉手示意索凡羅翻開筆記本。索凡羅動作麻利地向我靠近,然後手指一搓翻開了那本筆記的第一頁。在我的手電筒光照耀下,上面的字跡顯得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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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三月七號,

這是我們出發的第三天,粗略總結一下,算上這期任務,關於萊俊省的勘探工作終於要接近尾聲了,我估么著老許同志怎麼也想不到我們的進度有多快,三天時間,直接到黑莢溝了!小吳和小宋雖然是新手,但是幹活很賣力,確實挺讓我刮目相看的。我本來以為他們倆從城裏來,嬌生慣養的,吃不了這份辛苦。唉,現在看是我這個當師傅的思想落後了,這倆小子幹活的積極性比我都高,特別是小吳,我們風餐露宿這麼多天,扛着設備一連走好幾公里山路他都不喊累!

測繪方面還是有挺多不嚴謹的地方,但是實事求是地講,他們進步比我當年可快多了,照這麼下去,再有不出一年就是成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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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凡羅咂了下嘴說「俺認的字是不如你多,但是依俺看,這也沒寫什麼有用的啊?」

「別打岔,這才剛第一頁,能看出個啥來?」我不耐煩地催促道「趕緊翻下一頁!」

「好,你說了算,專家。」索凡羅說着,繼續翻閱。我們全神貫注地看下去,然而讓我略感失望的是,筆記接下來的內容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依舊是如實記錄每一天的工作。我們只能從中了解到,這個叫趙毅東的人帶着兩名徒弟小吳和小宋,三人構成一個小組,他們一路從萊俊省東部行走到南部,最終在喀克北方的一個小山坳與其他小組匯合。

總隊長「老許」在六組25人全部集合完畢以後,講述了自己的見聞。他這一路沿途聽到了不少有趣的民俗傳說,其中有關神秘的喀克村寨的那些傳聞更是透著一股原始狂放的誘人氣息。

本來按照原計劃,他們應該集合之後直接朝北走去最近的縣城,打道回府。但老許把幾個組長叫到一起開會,說喀克地下很可能藏有豐富的金屬礦,經過一番並不激烈的商討,眾人決定順路去喀克看一眼再說。

筆記最後只記錄到這個位置,日期卡在1985年3月28號。讓我和索凡羅感到不安和費解的是,這本筆記在3月28號之後的那些紙張不知為何被人撕掉了好幾頁。那些殘留的鋸齒狀頁邊上還有七零八落的筆畫殘留,顯而易見,最後的記錄絕不可能是28號。

在那些被撕掉紙頁後面的第一頁上,我們看到一個只有半截的血手印,拇指食指和中指以及連帶的一部分手掌,上面的指紋細節還清晰可見。手印早就變成了暗褐色,被血跡殷透的幾張紙牢牢地粘在一起。我心情忐忑地把那幾頁紙剝離分開,發現上面還寫有內容。是用手指頭蘸着血寫成的字,字很大,血手印之後每一頁紙的正面都只寫了一個大字,我翻看着,把他們拼湊起來連貫地念出:

「我——不——是——叛——徒」

此話一出,我心裏就是一驚。當年也許發生了很多事,而這五個字足以讓我想像到其中一定包括一場糟糕的人性考驗。

我想起在希伯萊神話中,有一個關於「巴別塔」的故事。據《聖經》記載,大洪水退去后,諾亞的子孫在巴比倫一帶建國。他們漸漸變得驕傲自大,想造一座通天巨塔來傳揚自己的名聲。而據說耶和華對此心有不悅,於是暗施法術,使他們彼此之間言語不通,造成隔閡,從而無法建成「巴別塔」。人類的存續和滅亡可能只隔着一場災難性的猜疑。

「俺還是不懂,什麼叛徒?」索凡羅搓著臉問,「這個死人是趙毅東嗎?」

「暫且當他是吧,為了方便理清思路,我們現在只能假定他是……不論這個倒霉蛋是誰,不管他是不是叛徒,他已經孤零零地死在這個鬼地方了。真希望他死前能把話說清楚。」我感慨道「要是我們能問他就好了,讓他親自說。」

索凡羅點頭說道:「你說的有道理,讓他親自說!雖然死人開不了口,但是咱們可以繼續搜屍!」沒想到他竟然被我的話提醒了,又蹲下身去仔細檢查屍體。但是這一次,他的行為更加大膽更加放肆,他把雙手伸到那具屍骨的肩膀下面,隨後用力向上拖拽。那骨頭架子被折騰得咔吧咔吧地響,周圍固定住的堆積物也被拉扯的迸裂翻起,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這些聲音就像一句句褻瀆死亡的玩笑,讓我本能地感到生理不適。

我沒有制止,退到一邊遠遠看着。索凡羅沒用多久就把那副骷髏連拖帶拽地從一堆爛掉的衣物和碎屑里分離出來。他就像個屍檢官一樣,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把那些零散的骨頭放到旁邊平整的地上認認真真地重新拼好,直到拼出一個仰卧的完美人形。緊接着他又拿了我的手電筒,貼上用光照射,仔仔細細研究了半天,最後莫名其妙來了一句:

「你可能要失望了,專家……」

「失望什麼?」

索凡羅用手指了指那塊黑黢黢的盆骨,轉過臉對我說道:「這具屍,是女的!」

「啊??」

「俺不會看錯的,這些骨頭,這,這,還有那,都是女人的特徵,最明顯的就是盆骨,你知道的比俺多,你應該懂。」

索凡羅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出那些骨骼的女性特徵。我明白他所言非虛,只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更為複雜了。我們現在完全不能假定這屍體就是趙毅東,哪有女人會叫這種名字的?索凡羅從地上撿起這具無名女屍的一塊掌骨,又說道:「等等,俺發現這些骨頭有點不對勁,你看……」

我從他手裏拿過那塊骨頭,先是摸了摸,又湊到眼睛前仔細觀察,終於發現了他說的異常。這塊骨頭上,有很多本不該有的紋路。它的一側排布著像螺絲釘一樣的螺紋,還有很多孔洞,另一側卻出奇的光滑,兩種截然不同的質感同時出現,使這根掌骨產生了意義不明的彎曲形變。這種詭異的感覺讓我渾身打顫。

「這何止不對勁,簡直離大譜了!」我趕忙把那截骨頭扔回索凡羅手裏。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有問題的不止這一根掌骨,屍體全身的骨骼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扭曲感。她的牙齒幾乎脫落殆盡,她的腿盤根錯節,她的手臂彎成了弓形,就連她的幾條肋骨也像麻花一樣扭到一起、向外翻出,最奇怪的是那顆顱骨,上面的眼洞竟然是兩個既不規則也不對稱的橢圓形,就像被捏扁了的麵糰。我很詫異,這麼怪的形體,我剛才居然毫無察覺,只當是普通人骨。想到這些,我不由得自嘲道「唉,我這觀察力是真的不行啊,老索你說得對,我就是太容易疏忽大意了,這麼明顯的異常我剛才就愣是沒注意到!」

索凡羅扔掉那塊掌骨,又挑揀了一番,用左手捏起一塊趾骨來,放在掌心揉搓,思索片刻后,他忽然斬釘截鐵地反駁道:「不對,你說錯了!這根本不怨你注意不到!」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塊骨頭是俺特別注意過的,現在俺把它拿在手裏,不管是它的分量,觸感還是形狀,都和俺剛分揀出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也就是說……」

「剛開始你注意不到變化,因為那時候骨頭還是正常的,根本沒有變化!骨頭是在剛才我們說話這段時間才產生了變化!」索凡羅邊說邊拿火把晃照地上的那堆屍骨。

他大概不會想到,就這一個簡單的動作給我們倆製造了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光晃過去的瞬間,我們同時看到,那些原本躺在地上勉強能辨認出人形的骸骨,此刻已經以自身為中心延展成了一個隆起的骨堆,並且它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裂、生長!

是的,生長!如果沒親眼看到,任誰都不會相信一堆早該爛成粉末的枯骨能像植物一樣發芽生長!我當場就給了自己一個大耳光,我沒瘋,我真的沒瘋!我確實看到了!索凡羅意識到大事不妙,但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步,還不等他鬆開左手,那塊骨頭就由內向外生出了一根根大小不一的尖刺,十幾根尖刺瞬間就扎進了他的肉里,索凡羅嗷嗷大叫,這陣劇痛讓他難以忍受,他的火把直接脫手,右手本能地抓握左腕,然後他開始拚命地甩動左手,想靠蠻力把那根帶刺的骨頭直接甩掉。但是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那東西就像有生命意識一樣,任憑索凡羅怎麼摔打扭扯,都還是牢牢地刺在肉里,怎麼甩也甩不掉。有一瞬間,我在索凡羅掙扎的時候看到那些伸出來的尖刺好像在蠕動!像章魚等頭足類動物的觸手一樣柔韌。我懷疑自己眼花了。

最後還是我眼疾手快,抽出摺疊鏟,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用鏟背朝他的左手猛拍了一下。沒想到那一股寸勁真的管用了,只聽一聲悶響,那東西應聲脫落,掉在地上滾了兩圈,最後撞到牆角停下了。我以為終於平息了一場騷亂,可惜好景不長。在我拍掉那隻小型骨刺以後,地上那隻更大的骨堆立刻像一壺沸騰的熱水一樣,翻動着向四周迸射出蜘蛛腿形狀的骨節。我們本能地向後退去,那些不斷生長的骨節縱橫交錯,很快就長成了一株灌木的形狀。索凡羅大聲咒罵着那個鬼東西,捂緊自己受傷的左手就朝前跑。

「別愣著了,跟俺一起跑!」他喊叫着,邊跑邊回頭招呼我,「再不跑就真沒命了!」

我看索凡羅這副慌張逃命的德性,估計就算現在他褲子掉了也都顧不得提。我頭一次見他慌成這樣,很識相地跟了上去,然而向前奔跑的時候我沒忍住好奇心的誘惑,還是回頭望了幾眼。我們後方的隧道已經擠滿了那種泛黃的白色骨節,他們還在向四周擴散。讓我尤為在意的是剛才被索凡羅掉在地上的火把,我看到那些憑空增生出來的骨節一遇到火就變得異常活躍,那些蔓枝從屍骨身上生出來,一開始並不是漫無目的地四處伸展,而是爭先恐後地撲向附近的那團火焰,他們快速地增生,最終把火焰團團圍住,整個過程似乎是他們在吸收吞噬火焰的能量。

隨着新的骨質不斷誕生,蔓枝向前擴張,在火焰熄滅之後,它終於把目標鎖定在了我們倆身上。它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們身後,在空氣中劃過兩根線細長的骨頭枝條。我也觀察出了這東西的一些特性,它的生長模式既不像植物也不像動物,倒很像是一種珊瑚。珊瑚在學界究竟屬於動物還是植物的定義一直有爭議,它似乎是動植物一體的共生生物,在原有屍體的基礎上不斷新生,那個「骨珊瑚」也是類似的觀感。

「那到底是什麼?」

「俺不知道,反正能要你小命就對了!」

「這根本說不通啊!」

「啊?」

「那些骨頭怎麼會長起來的?不說死的活的,這種增長他本身的質量都不守恆啊!」

「你有理,要不你留下繼續研究,俺先走了!」

正說話間,我聽到那些骨節生長發出的咯咯聲變得越來越清晰,我剛想加快腳步,右腳抬起的時候卻忽然被一個什麼東西給絆到了,向前一個趔趄撲倒在地。跑在前面的索凡羅回頭看向我,忽然驚叫一聲

「啊!」

我趕緊用鏟子撐地,重新爬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完全起身,索凡羅就衝過來拽住我的衣領並且勾住我的脖子,奮力向上提起。

「咔吧……」

我尋聲一看,腳下的地面居然出現了兩節長滿倒刺的異形骨頭!索凡羅拽着我迅速向後退去,足足拽了十好幾米遠才扶正我,焦急地責備道:「再慢一點就鈎進你肉里了!趕緊跑!」我剛想回頭看看那骨珊瑚現在成了什麼樣子,立馬被索凡羅制止了。事實證明,想看他們根本無需回頭,多此一舉,我們還沒跑出多遠,骨珊瑚的蔓枝又再次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里。

這次不是在腳下,而是在頭頂,我親眼看見無數個細小的管狀觸鬚從骨珊瑚的白色蔓枝里不斷地伸出又縮回。這下我敢肯定,它是活着的!五根骨珊瑚主幹像樹根一樣迅速爬滿我們頭頂的翠玉平面。我們倆沒有停下過腳步,但無論怎麼跑都快不過頭頂那些蔓枝,那些珊瑚藤就像在故意戲耍我們,以他們的速度明明很快就可以將我們包圍封鎖,但是他們一直都是跟着我們的節奏在上方蔓延。

我被這骨珊瑚的生長速度嚇得不輕,哆嗦著,神色慌張地問索凡羅:「你說舊印會不會對這玩意有用?舊印呢?快畫舊印!」

索凡羅咬牙說道:「來不及啦!」

「干,早就讓你多畫幾個你不聽,現在怎麼辦?」我罵罵咧咧地說着,把鏟子舉起來擋在面前,做好準備隨時對付它接下來的動作。索凡羅則亡羊補牢地找出我的筆和本子,想趁現在畫一個舊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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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塵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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