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九

隧道九

說到這,索凡羅兩眼噙著淚水,腳步也放緩了。他習慣性地揉了揉眼睛,那些溫熱的眼淚狡猾地流下,他的淚水裏凝結了無數個日夜的追尋和迷失,因為再無人傾聽,只好把茫然也一起揉進眼中;他的徘徊不是因為憂懼,而是因為遺憾。這遺憾不是蹉跎和滄桑,而是近在咫尺的遙不可及,是在漫長的歲月里奔跑,向前追逐過去的影子。日出時影子在身後,日落時影子又跑到身前,最終發現自己永遠在原地打轉,這種遺憾是深刻的,它使人在最富饒的土地上感到荒蕪,在最熱鬧的街巷中感到孤寂。它就像我們腳下的矩形隧道,無限延伸。

索凡羅是帶着這樣的遺憾走到這來的,越接近真相,他的心情就越沉重。真正讓他魂牽夢繞的不是老畢,而是父親。對於老畢那套鬼話,索凡羅只在乎一件事——他說過,父親就在這裏。

我想讓他平復下心情,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活着就是不斷說再見,活到現在,我也數不清說過多少個再見了,只不過有些我們希望是真,有些我們希望是假……」

「俺連!再見都沒說……沒跟俺爹說上…他就那麼…」

「唉……」

我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只得嘆氣。

索凡羅畢竟是個堅強的漢子,傷神了一會兒就恢復平靜,還催促我別愣著繼續走。這條隧道好像沒有盡頭,我們沿着隧道行走了不知道多長的距離,所花費的時間遠比我想像的要多,火把先後自然熄滅了三次,得虧我背包裏帶了足夠多的材料才讓它一次又一次復燃。我的手錶早就失去作用,它不是沒電停擺了,而是秒針每挪動一下就會詭異地相反方向轉回一下,時間顯示永遠是下午9:34。這條路走個沒完,可能是因為不知不覺之間我們又被那種未知力量影響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就像我過橋那時候一樣。我這才想起來,剛來到石橋的時候我還像只蟲子一樣爬來着,我就跟索凡羅探討了一下。關於我身體不受控制的原因,他說我這就是中蠱,跟之前在台階上一樣。

「中蠱能讓我趴在地上像蟲子一樣蛄蛹嗎?」

「蠱有很多種,讓你像蟲子一樣在地上爬都是小兒科的,有些蠱甚至能讓你蹦起來殺人!」索凡羅不屑地回答「你太疏忽大意了,俺提醒過你注意很多事,你都給忘了。對你這樣毫無防備的人下蠱,只需要幾個簡單的步驟。只需要幾根頭髮,一塊指甲……」

我回憶起來到喀克之後的每一個細節,很快我就想起來了,在小趙家裏留宿的時候,我喝了一杯水!那杯水是他親自給我倒的!我把這事和索凡羅一說,他皺起眉問

「你懷疑歐巴瑟給你的水裏面下蠱?你確定嗎?」

「沒錯,我確定!」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索凡羅沒再說話,低頭思忖着什麼,我看出他在猶疑。他腦子裏一定有了什麼想法,但又不敢肯定。這種情形不好繼續追問,況且索凡羅心思的縝密程度並不比我差,如有必要他會告訴我的。

我又問索凡羅「那些蟲子到底是什麼?你又是怎麼知道他們怕火的?」

「你說那些會飛的?俺也不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但是從俺記事起,村裏人就拿它們當蠱蟲供養了。以前每年祭祀都會從地下跑出來一兩隻,村裏老人講過,第一次見不知道它們的能耐,還讓它們傷過幾個人,但是後來見得多了,逐漸發現它們怕火,用火一燒就燒沒了。」

「那你們族人心可真大,

」我笑道,「你們見到這麼危險的玩意兒,不跑也不殺,反倒還要供養?我看啊,就現在的結果來說,不如早點燒乾凈了,留着它們也是禍害。」

索凡羅搖頭道:「欸,話不能這麼講。不說這怪蟲,蠱術本身就危險,和這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事情一樣,有利就有弊。俺用你們漢人的道理講,老祖宗傳下來這門手藝自然有他的道理,俺們既然祖祖輩輩靠它吃飯,一定知道它的好跟壞。你笨想,如果真的壞處那麼大,俺們的族群肯定是延續不到今天的!」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還是忍不住調侃道「可是一隻像野兔那麼大個兒的蟲子,還會飛,在天上扭來動去的,就算馴養好了,你們不覺著噁心嗎?讓小孩看見了不得嚇哭?」

索凡羅眉頭皺得比先前更緊了,但我沒有立刻察覺到,我還傻愣愣地拍了他一下說「你可別告訴我,你們村的孩子從小就心理承受能力強啊!哈哈哈……」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我很快注意到索凡羅在皺眉,並且在接下來的幾秒鐘之內就想到一件事——他們村裏的孩子呢?細想起來,整個村寨都死氣沉沉的,的確,我從來到喀克起就沒見過一個孩童!孩子都去哪了?

我直愣愣地看着索凡羅,冷汗直冒,神情獃滯。空氣好像凝結了,儘管我的臉靠着火焰不遠,一股寒意還是不由分說地籠罩在我身上。我沒有再問,他也沒有任何解釋。我忽然想起老畢,他總是逢人就推銷他的觀念,凡事都要刨根問底,一刻不停地追逐真相。他的職業要求他追問到底,他本人也對「人民記者」的身份抱以虔誠,虔誠到《進化日報》的編輯們都有些受不了他。他總說生命有限,人的使命就是「以有涯求無涯」,知道了什麼一定要講,不過我不同意,因為有時候沉默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老畢在記者這行做到了登峰造極,他時常接觸廟堂之上的大人物。我們倆交情頗深,他曾經教過我一些專業的話術,我的確有辦法撬開索凡羅的嘴,從他那問出個子午卯酉,確認一些瘋狂的猜測。可惜我的情商沒有老畢高,我沒法保證在得知真相的同時不刺激到索凡羅。

索凡羅略顯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從我手裏接過火把,我們之前就商量好了,倆人輪班舉火把走在前面探路。我和索凡羅說過了我的猜測,但是關於時空感知能力的問題,他始終將信將疑,「你們這些教授專家就愛胡思亂想!」他把一切都歸結於蠱的影響。如果沒有接下來發生的事,他的自信本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那是我第十次換班,道路還在向前延伸,我們走得都有些疲乏了,尤其是我,我的腳腕酸得厲害。索凡羅剛要接力給我,卻隱約看到前面火焰光線的盡頭好像照到了什麼東西!他立刻停住了動作,左手把火把往前探,反身用右手拉着我的袖子,大步向前走去,我被他迅速的反應和動作提示,也看到了那個東西。那是一團奇怪的倒三角形物體,就貼在隧道棚頂,像蝙蝠一樣倒掛着。

難道是鐘乳石?我看了一圈,四周依舊是人工開鑿的規則的矩形,對稱得讓人不適,除了神像本身的翡翠質地,沒有其他材料。不對,不應該是鐘乳石,這裏根本沒有讓鐘乳石形成的條件!那會是什麼呢?我們越走越近,剛才看不清顏色,現在我能大致看出,那團倒三角形物體身上有橙色黃色和褐色,像條紋一樣堆疊在一起,有些星星點點的地方還泛著白色。直到我們倆壯著膽子走到那東西正下方,研究了半天,才終於看清楚了。這哪裏是什麼鐘乳石,這分明就是一堆人類的屍骨!

這是一具穿着整齊的人類遺骸,乍一看確實像一堆埋了許多枯枝敗葉的苞米穀子,但如果努力分辨的話,不難看出那是一個人蜷縮著坐在地上,雙手環抱膝蓋,把頭深深埋進去的姿勢。屍體生前身上穿着的橙色外套和深褐色的褲子現在已經松垮脫落,像麵條一樣堆在身體兩側,上面覆滿了臘質和其他我說不明的沉積分泌物;裸露在外的部分只剩枯骨,見不到一點皮肉;骨頭上也看不見太多白色,大部分已經成了暗黃甚至發黑,可見他早已死去多時。單純的死人或者屍體,並不足以讓現在的我們感到恐慌,讓我們陷入恐懼的,是這傢伙出現的位置!

如果它是被什麼東西粘在隧道棚頂或者被某種外力固定,那麼根據重力的方向,屍體腐爛以後,它身上的物質會解離脫落。那些脫落的物質理應掉下堆積在地面。而且由於重力,它的頭也應該自然下垂,而不是向上彎曲埋進膝蓋!那些堆積物,那詭異的姿勢……種種證據表明它就是坐着死在原地的,如果是這樣,它是如何無視重力坐在我們頭頂的呢?更重要的是,如果它的確是牢牢地坐在地上,那我們現在又是站在哪裏呢?

「活~見鬼了,真他媽邪門!」我大罵着,彷彿在用這種可笑的方式替理智宣示主權,但是飛進空氣里打顫的聲音已經將我出賣。最吃驚的是索凡羅,他乾脆怔在原地,連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在驚嚇過後馬上就反應過來,眼前的場景雖然驚悚,但也恰好說明我的猜測並不是毫無根據,至少我對空間和時間的感知受的影響不能完全歸因到索凡羅說的蠱。

於是我故意拿出了索凡羅厭惡的知識分子的態度,對他說「看吧,我說什麼來着?中蠱能讓我們好端端的看到這個?我們分明就是被什麼東西給耍了!」我說着招呼了好幾聲,可是他一直沒反應,好像在鑽什麼牛角尖,沒想理我。見此情形我只能自己想辦法。我打開手電筒,向前後分別照射,往回走了一段,來回看了好幾眼,又拿出測繪工具趴在地面與牆壁的夾角進行各種測量,然後開始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嘗試羅列幾何學算式……

經過一番研究,我終於發現了一個奇妙的細節:構成隧道的是一節一節完整的、不斷向前延伸的矩形,近似正方形,如果用眼睛去看,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而在此基礎上,每一節矩形向前延伸時都悄悄地偏離了原本的直線幾度。也就是說,隧道的每一節都是悄悄旋轉了一點點,量變引起質變,理論上說,只要距離足夠長,完全可以把上下翻轉一百八十度!我們感覺自己一直在沿着地面走,而實際上我們是行走在一個向延伸方向不斷變化著的幾何體表面。「原來如此,呵,感覺最會騙人!」我自言自語道。

結合之前的推斷,我們行走的這條漫長的隧道,應該是沿着神像站立的豎直方向修築的,照常理來說,我們行走的方向已經是垂直於地面了,然而我倆卻始終感覺不到重力的顛倒,如履平地,若不是我們足夠機靈,就連通道變得豎直了也無從察覺。想到這,一個奇特而大膽的想法在我腦子裏閃過,我合上筆記本,把東西重新收拾好,背起包,回頭看了一眼還在發愣的索凡羅,嗤笑着罵了一聲獃子,然後對着右側的牆壁就是一陣助跑。索凡羅本來正盯着那棚頂的屍體發獃,聽到我這邊傳來一陣動靜,回頭一看嚇了一跳,還以為我要撞牆尋短見!他連忙衝過來想要阻攔,可惜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點距離。

「niaciii——你在幹什麼?快住手!」他大喊著,加快了腳步,恨不得直接飛過來「這裏的確是很怪,也很嚇人,但俺們還不至於到這步!別放棄啊——」

還不等他那個「啊」的尾音喊完,我已經跑到了那牆壁跟前,我眼睛一閉,腦子裏想像著武俠片里那些大俠使用輕功,然後憑本能奮力蹬出了右腿!腳挨着牆的瞬間我就聽到索凡羅那句「別放棄啊」的尾音語氣從驚呼轉變成了疑問。

「——啊?」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兩隻腳已經並排湊在一起。整個過程中我沒有任何重力轉換的感覺,我本來還以為自己失敗了,然而當我回頭看去,發現索凡羅正站在我屁股底下的平面,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這才發現原來我是安然無恙地站立在牆上!我踩着的牆是我現在的地面,而我剛才站立的地面現在變成了牆。我的猜測是對的,我和索凡羅站立的方向相互垂直,這個矩形隧道的每一面都有引力!而且是和重力差別微弱的引力!

「你……俺……」索凡羅結結巴巴地問「這……這咋么回……事啊?」

「重力翻轉,小子!」我得意洋洋地解釋道「具體的我一時半會也搞不明白,總之就是能行!你先上來,我跟你慢慢說……」說着我回過身,伸手去拽與我垂直的索凡羅。他握緊了我的手,但走到牆邊就停下了,他還是有點猶豫,不敢一步邁上來。我也理解,這個對他來說是牆的平面,在常人眼裏是多麼的不可靠。

在我的鼓勵下,他終於還是試探著把一條腿蹬上了牆,也就是那一瞬間的事,他覺醒了獵人的本能,用比我敏捷得多的身法快速上到了我站立的平面。

「怎麼樣啊?」我得意地問道「你之前不是還說教授專家就愛胡思亂想,現在你覺得怎麼樣啊?」

「哼,有兩下子……」索凡羅死要面子地回答道。他的胸口在十分明顯地起伏,很明顯,他還在適應突然發生的一切。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咧嘴笑的表情很欠揍,而他驚魂未定的表情像得了痴呆症,我們倆終於憋不住笑了出來。

經過我的一番講解,索凡羅終於也明白了前因後果。雖然我們仍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隧道的四面都產生了引力,但是這不耽誤我們繼續前進。我把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具屍體,這個時候它已經堆在我們側面的牆壁上了。雖然向左一轉身就能看清它的各種細節,我們倆還是跨了兩步,站到它所在的平面。

現在的我們已經相比最初的位置翻轉了一百八十度。索凡羅先我一步走到那屍體跟前,毫不避嫌地蹲下去看。我沒他那麼勇敢,剛才它是倒著的,離遠了看沒覺得什麼,現在這麼近的距離,光是看着它身體周圍堆積下去的那層屍蠟還有其他沉積物我就噁心得想吐。我面露難色地說「索凡羅,你好好檢查一下它的衣服口袋,看看裏頭有什麼?」

索凡羅注意到了我的畏縮,調侃道「怎麼了專家?之前是誰跟俺說的,連死都不怕?怎麼現在一副爛沒了的骷髏也不敢看啊?」

「不不不,你誤會了老索,我不怕,……我看,看……」我支支吾吾道,心裏暗罵着這個混蛋,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索凡羅並不是真的想逼我看,他壓根也沒打算等我,對着屍體拜了一拜並作了個揖,說了句方言,然後上手自顧自搜索起了屍體。我站到他身後看着他忙活,翻著翻著,他忽然「咦」了一聲,然後頭也不回的遞給我一個黑色記事本,不知道是他從哪只口袋找到的。我拿到手裏仔細觀瞧,外面的灰已經被索凡羅收拾乾淨了,那筆記本的開本不大卻很厚實,很小巧,尺寸剛好可以裝進上襟內兜,從側面看微微泛黃,紙張質量很好,好像還是牛皮封裝的。

我打開筆記本的封皮,翻到扉頁,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趙毅東」。

「趙毅東?!」我幾乎驚叫着喊出這個名字,嚇得還在認真搜屍的索凡羅一個激靈。

「咋么了專家?別一驚一乍的,俺本來挺好的,現在沒病都要被你嚇出心臟病來了!」索凡羅抱怨道,然後他也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等等,你再跟俺說一遍,你剛才念的名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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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塵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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